本居宣长关于“物哀”的学说
关于“哀”的问题,本居宣长做出了自己独到的研究,他的观点,对这个问题有所关心的人都很熟悉了,论述这个问题的《源氏物语玉小栉》等书也屡屡被人引用。为了便于我本人对于宣长的解释,并使自己的论旨更为彻底,就需要先将他的基本观点(紧扣其原著)稍微详细地加以了解,为此有必要对有关论点加以引述。
本居宣长在其《源氏物语玉小栉》中的第一和第二卷里,对《源氏物语》全篇的主旨做了论述。众所周知,他极力反对一直以来许多学者由于受儒教和佛教思想的影响,只在《源氏物语》中看出儒教的劝善惩恶意味或佛教的教训意图,他强调了《源氏物语》作为文学作品的审美自律性,认为表现“物哀”是贯穿该作品始终的创作宗旨和基本精神。为此,他对“物哀”这个概念做了详细的解释和说明。以下摘其大要,引述如下:
所谓“知物哀”,首先是对一切值得“啊哇唻”(あはれ)的事情,对所见所闻的事情都能有所感动而发出感叹,用今天的俗语来说,就是“啊”“哎呀”之类。例如,看到花月而感动,就忍不住感叹“啊,多么漂亮的花呀”“哇!多么好的月亮啊”。所谓“啊哇唻”就是“啊、哇”的重叠音,相当于把汉文中的“呜呼”读作“啊”……
在古代和歌中,使用“啊哇唻”的例子有:“啊哇唻,一棵松树!”“啊哇唻,一只鸟!”“啊哇唻,度过了几天几夜啊!”“啊哇唻,从前是有的呀!”,等等,是直接将自己的感动用“啊哇唻”这一叹词表达出来。此乃该词的原本形态。……
又,动词“感物兴叹”(あはれぶ),也是由“啊哇唻”演变形成的。《古今集·序》中有“感叹云霞之人”(霞をあはれびと)等用法。及至后世,“啊哇唻”被写成汉字的“哀”字,令人感觉它只是“悲哀”的意思。实际上“啊哇唻”不限于悲哀,对于高兴的事情、有趣的事情、惬意的事情、可笑的事情,都可以用“啊哇唻”来表达。因而,可笑的、高兴的事都与“啊哇唻”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对可笑的事情还是对高兴的事情,都可以用“啊哇唻”来表达。不过,对于可笑的或高兴的很多事情,虽然都可以用“啊哇唻”来表达,但在种种人情中,对高兴之事、有趣之事的感触并不深刻,而对悲哀之事、忧伤之事、思恋之事的感受,却不由得刻骨铭心,于是人们便将这种刻骨铭心之感特别地称作“哀”。通常人们只将“哀”理解为悲哀,也就是出于这种心理感受。……
字典里将“感”字注释为“动也”。只要心有所动,那么无论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都可以用“哀”加以表现,是因为“哀”最适合表达这种感受……
所谓“物哀”也是同样的意思。所谓“物”,是指谈论某事物、讲述某事物、观看某事物、欣赏某事物、忌讳某事物,等等,所指涉的范围对象很广泛。人无论对何事、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而感动,并能理解感动之心,就是“知物哀”。而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却麻木不仁、心无所动,那就是“不知物哀”,是无心无肺之人。(见《增补本居宣长全集》第七卷)
以上引文中,有许多地方对于我们论题来说很值得注意。对此后文还将详细谈到,这里首先需要稍加提示的,就是最后一段提出的“物哀”一词。本居宣长对此的解释是:“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而感动,并能理解感动之心。”我想这句话似乎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高度注意。从美学立场上来看,这是一句颇为重要的话。把这句话与以下将引用的本居宣长的其他论述结合起来看,其含义就更加清楚了。宣长在论述和歌的著作《石上私淑言》一书中,有一节提出的问题是“所谓‘知物哀’是什么意思”,并做了这样的回答:
《古今集·序》云:“倭歌,以人心为主,由万语千言而成。”所谓“心”,就是感知“物哀”之心。接着又云:“人生在世,诸事繁杂,心有所思,眼有所见,耳有所闻,必有所言。”所谓“心有所思”,也是指“知物哀”之心。……《真名序》所云“思虑易迁,哀乐相伴”,说的也是“知物哀”。
之所以将这些话解释为“知物哀”之意,是因为世间一切众生都有“情”。……人类为万物灵长,心地聪慧,思虑亦深。而且人的生活远比禽兽复杂,经历的各种事物也多,所思所想也多。所以,歌对于人而言不可或缺。
为什么人的思想复杂深刻呢?就因为人能够感知“物哀”。诸事繁杂,每每有所经历,则情有所动。情有所动,或欢乐或悲哀,或气恼或喜悦,或轻松愉快,或恐惧担忧,或爱或恨,或喜或憎,体验各有不同。这皆因“知物哀”而心有所动。
……倘若对于事情的本质没有理解,就没有高兴或者悲哀,心就无所寄托。心无所寄托,就不能咏歌。
……其中对于事物的辨别与认识,有程度深浅之别。禽兽浅薄,与人相比近于懵懂不辨,而人则优于其他众生,知事物之“心”,并感知“物哀”。人也有深浅之差。与深知“物哀”的人相比,也有人近乎完全不知“物哀”,其间差别甚大,通常不知“物哀”者为多。当然并非绝对不知,只是深浅有别……
我在上文谈到《源氏物语玉小栉》的时候,曾提醒读者注意其中的“能理解感动之心”这句话,在以上引述的《石上私淑言》中,又有“知物之心”一句,由此可以看出宣长对这个问题是着重加以强调的。
此外,相同的观点,在比《源氏物语玉小栉》写得更早的《紫文要领》中早有论述,其中也有对“物哀”加以界定的地方,其观点根本上没有改变,只是在《源氏物语玉小栉》中,将“知物之心”与“知物哀”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加以论述,更加强调“哀”中的知性的、客观的因素,我想这一点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因为在《源氏物语玉小栉》和《石上私淑言》中,我提醒读者注意的思想原型,已经在《紫文要领》中清楚地呈现了出来,由此我们才能对他的真意加以充分地理解。而我在上文中之所以强调“美学的视角”,其理由也就于此。例如,宣长在该书中写道:“对某种并非恒久的器物,也认真制作、观察它,这就是知物之心、知物之哀的一种表现。任何事情都是如此。遇到可笑的事情、不好的事情,能看出其不好之处,就是知物之心,就是知物之哀。”又说:“知物之心就是知物哀。日常生活中熟识世间之事物、能够很好地应对各种事情,也同样是知物哀。”还说:“男女之间互相恋慕,就是知物之心、知物哀。无论何事,能从中看出美好,就是知物哀。能很好地体察男人女人之心,当然就是知物哀。物语中有许多类似的描写。”
《紫文要领》中所说的“物哀”这一概念,是与“知物之心”“知物哀”联系在一起的。这与现代美学中所谓“直观”与“感动”相调和的审美意识非常接近,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以下一段文字中看得更清楚——
《源氏物语》五十四卷的宗旨,一言以蔽之,就是“知物哀”。关于“物哀”的意味,以上各段已做出了分析说明。不妨再强调一遍: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
如果再进一步加以细分,所要感知的有“物之心”和“事之心”。对于不同类型的“物”与“事”的感知,就是“物哀”。例如,看见异常美丽的樱花开放,觉得美丽,这就是知物之心。知道樱花之美,从而心生感动,心花怒放,这就是“物哀”。(《石上私淑言》第272页)
虽然有些啰唆,但通过这些说明,我们便可以充分理解他的意思了。当然,其中所用的“理解”一词,对“直观”和“辨别”没有做明确区别,这也是不能苛求于他的。
上文所引述段落之后,该书还进行了细致而又冗长的解释说明,也是不能忽略的,由此可以看出其中的观点与现代美学所说的“移情”有明显接近之处。他写道:
看到或听到别人因亲人的不幸而悲伤,能够体会到他人的悲伤,是因为知道其悲伤所在,就是能够察知“事之心”。而体味别人的悲伤心情,自己心中也不由得有悲伤之感,就是“物哀”。当明白他人为何悲伤,而忍不住产生悲伤的感受,自然而然感而叹之,这就是人情。
这里说的就是美学中的“本来的移情”。宣长在同一部分,进一步提到了“象征的移情”问题,他写道:
《桐壶》卷有云:“虫声唧唧,催人泪下”;“听着风声、虫声,更令人愁肠百转”。《柏木》卷有云:“看到你,像庭院中的小树那样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更加哀伤。”这些都是面对不同时节的景物而引起的物哀,而随着当时人心情的不同,对同一种景物的感受也有不同。
(《石上私淑言》第2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