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有种种不同的方面,上文最初提到的各种自成系统的学问领域中,有一种研究律令的学问。古代日本的制度与唐代的制度相融合,产生了适应日本自身情况的制度。其中借鉴唐朝制度之处甚多,日本据此而将原有的制度进行了诸多改革。所以要研究律令,就必须具备相应的知识。

假如对这个领域的汉籍不加以很好地钻研,就不可能登堂探奥。要登堂探奥,就要在阅读汉文书籍方面付出相当的精力。要在日本方面的学问上有所造诣,也需要耗费很多的精力。这些都需要认真加以考虑。

关于官职、礼仪,日本受中国的影响也很大。但研究这方面的问题却不需要过多依赖于汉籍,这和律令的研究不同,官职的研究可以以“职员令”为基础来进行。但世间学者多数以《职原抄》(27)为基础进行研究,而那部书主要记载的是后世的相关情况。朝廷的种种法规,随着时代推移也不断有所变化,所以还应该从源头上加以探讨与研究。

关于官职沿革的书籍,后世的著作有很多,关于礼仪的研究,《贞观仪式》和弘仁的《内里式》(28)等较为古老。此外,研究者使用较多的是《江家次第》(29)。但这部书的内容与古代不同之处甚多,这一点与《贞观仪式》两相比较就会知晓。晚近出版的《礼仪类典》(30)一书是一部好书,但篇幅巨大,通读不易。

关于服饰、日用器物,世间一般对平安朝以后研究得较为细致,能够上溯到上古时代的研究者不多。关于服饰、器物的研究成果很多,但今后应该从古代的相关典籍着手进行研究。所谓古代的相关典籍,首先是《延喜式》。此外,《西宫记》与《北山抄》二书的内容不限于服饰、器物,对律令、官职、礼仪等各方面都有涉及,记载了朝廷的种种事情,是研究者必读之书。

以上所说的种种学问,以及上古时代的情况,在“六国史”中都有详尽的记载,应该好好加以参考。平安朝以后的事情,各家都有相关的研究著作,也值得参考。

关于和歌的学习研究,后文还将论及。从前所谓“四道”学问,涉及各种方面,都属于汉学的系统,不在我所论述的范围内。所谓“四道”,就是“纪传”(31)“明经”(32)“明法”“算道”。其中有所谓“明法道”,属于研究律令的学问,与上述的律令之学相同,但从前是对现实问题的研究,而不像现在这样仅仅是文献学的研究。

对于外国的学问,包括儒学、佛学等各种学问,因为都是别国的事情,在此不遑论及。我认为,与其将精力用来研究外国的问题,不如用来研究本国的问题。至于本国的事情与外国的事情孰优孰劣,暂且不论,但埋头于外国的事情,对本国的事情却懵懂无知,岂不令人羞耻吗?

所谓立志高远,是说做学问要从一开始便立下远大志向,下决心对疑难问题进行深入彻底的研究。假如志向不大,学问就很难进步,也容易怠惰。

对于我们为什么主要研究以“道”为主的学问,其理由不遑详述。简单说来,就是我们对于人间之“道”究竟是什么不能无知。当然对不做学问者又另当别论,对于有志于学问的人,就要为“道”的探求而努力。假如对于“道”漠不关心,视为无关紧要之事,那就脱离了学术研究的宗旨。

对于“道”的探寻者来说,天地宇宙中,生在这个将“道”最完美地传承下来的日本国,是幸福中的幸福。意识到这一点,对于为什么要研究我们的皇国之道,就无须多言了。

这个“道”,为《古事记》与《日本纪》二书所记载,包含在二书关于神代的种种记载中。不过,它们不像儒教、佛家的书籍那样,将何为“道”做了如此这般的明确阐述,所以,以儒家、佛家的眼光来看,日本的“道”究竟是什么,似乎难以理解、难以把握。因此之故,自古以来的学者就不去把握、不去理解,或者以佛教之意、儒教之意加以理解。

其中,以前对皇国之道的言说,大多是依傍于佛教的,因此一百五六十年以来,许多学者意识到那些依傍于佛教的学说都是错误的,从而将佛教之意加以清除。然而,却又有许多人陷入了儒教藩篱,晚近的各种各样的神道学者都是如此。

这当中又有不同宗派,虽然各自有所差别,但基本上大同小异。他们的研究以“神代纪”为主,包括其他各种神道典籍,但总体上都以阴阳、八卦、五行等中国式的思维方式加以理解,与日本古代精神不相符合,而阐发的内容也都是儒家的,只是名称叫神道而已。

世间的一帮儒者,听了这些神道学家的学说,便认为所谓神道不过是“近世制造出来的”,并加以轻蔑,他们的嗤笑是有原因的。可笑的是,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错误的。

如此说来,那些人以为“神道”与“儒道”是一回事,所以就借儒道来阐发神道。他们说:“从神道中不能引出佛来。”以此终究不能领悟皇国之道的基本精神。同样地,那些以佛道阐发神道的人就会说:所谓神道,并不在佛道之外,两者相同。这些都是陷入了各自的“道”的藩篱。

神道与儒教的思想有很多差异,绝没有相同之处,而晚近的神道学者却对神道持有上述的观点。他们就像汉学家中的宋学(33)一派。看上去他们是在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探究“道”,实则是在研究汉学,根本不去探求日本古代的独特精神。他们所持有的思想观念,统统都是儒学的,所以研究得越深,离日本的“道”越远。

而站在佛教立场的人则认为,日本古代的礼仪风俗,与佛家的礼仪风俗十分相似,并不是日本古代固有的东西。而晚近受儒学影响的神道学家们,一方面认为“这就是神道的礼仪”,但同时又声称丧葬之礼、祭礼以及其他一些风俗礼仪,与世间一般的风俗礼仪有所不同,属于另外一种礼仪。它们大多是在吸收儒教的基础上形成的,并不是纯粹的日本古代的礼仪文化。

总体上看,日本古代的万事万物都仰慕汉风,并根据汉风来改造原有的东西。因而古代的礼仪消失了,许多东西失传了,详细具体的东西难以确知,实在可悲可叹。只有在偏远的乡间,还残留着一些可以认为是古代礼仪的东西,但那也掺杂了佛家的习俗。纯粹完整保留下来的极为罕见。

所谓“道”,是统治者施行的东西,对被统治者来说,只有统治者在世间施行的东西才是道,道不是随便被制定出来的。那些神学家所谓的神道礼仪,与世间所施行者并不相同。有些东西即便与古代的礼仪相一致,也是现代人随意所为。“道”本是天皇统治天下的正大光明之道,而将一己之私有、个人褊狭之说、巫觋式的勾当,或离奇古怪的行为都称之为“神道”,是非常可耻可悲的。

一切被统治者,无论善恶好坏,都按照所处时代统治者所制定的法度行事,这就是日本古代之“道”的精神。

因为对“道”持有这样的理解,我在自己家里,无论是祭祖还是供佛,还是施舍僧侣,一切都按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行事,与普通世间人家没有不同,唯有更加勤勉不懈而已。

学者的责任就在于探明“道”,而不是自己随意行“道”。所以应该尽可能阐明古代之道,即便是五百年一千年之后,时来运转,能有统治者加以采用,于天下政事有所裨益,则也应翘首以待。此为宣长之所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