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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花修篇

(一)

能乐的剧本(137)创作,为此道之生命。即使饱有才学,也须勤学苦练,才能写出优秀的剧本。

能乐的基本风体,在论述“序、破、急”的有关段落已有论及。特别是第一出能乐,取材要准确可靠。应该在一开场,就让人们马上知道:啊,原来是那个故事!不要写得太过烦琐,要如行云流水,自然展开剧情,开头部分要热闹华丽,第一出能乐写作要领大致如此。接下来,第二出以下的剧目,则尽可能要在语言辞藻和发挥演技方面下功夫,要写得细腻入微。

例如,若写名胜古迹题材,就要将吟咏有关名胜古迹的人们耳熟能详的诗篇,安排于重要之处引用,在与主角的歌唱、动作无关紧要之处,不要写进过于华美的文辞。因为对于观众来说,无论视觉还是听觉,全都集中在主角身上。如果观众的所闻所见都是作为全剧中心的主角的优美唱词与动作,那就会受到感动。这是写作能乐剧本的最好方法。

写作时应注意运用优雅而又晓畅的诗句。如果优雅的语言与动作高度和谐,就会自然而然表现出人物“幽玄”之风情。而生硬的语言,是与人物动作无法协调一致的。不过生涩的语言,若适合表现主人公的性格,有时也有另外的效果。无论中国题材,还是本国题材,应按其题材类型不同,注意语言风格的差异。但无论如何不能使用卑俗之语,那会破坏整个能乐的格调。

如上所说,所谓好的能乐,应是取材可靠准确,风体新颖,有起伏有**,有“幽玄”之美,此种能乐为最上。剧情演技虽不新颖,但无明显败笔,剧情连贯,其中不乏情趣,此种能乐次之。以上只是大致的评价标准。此外,一曲能乐当中,有些时候若经高手加以出色表演,也会颇有可观之处。在演出曲目很多,且连日上演的情况下,即便是不太出色的剧本,在反复演出中加以调整,看上去也不乏意趣。所以,能乐的演出效果是与上演的时间、上演的顺序密切相关的,不能孤立地认定哪个剧目不好而舍弃之,还是交给演员去发挥吧。

应注意的是,有的能乐的模拟表演,在任何场合都不可行。虽说逼真的模拟表演非常重要,但在扮演老尼姑、老太婆、老僧侣之类的曲目中,不可随便模拟其狂怒的动作。同样,模拟狂怒之人时,也不能表现出“幽玄”。这类能乐不是真正的能乐,而是似是而非的能乐。这样的意思,我已在本书第二篇的“疯人”一段有所论及。

万事万物,若不和谐,便不能成就。优秀的能乐,由优秀的演员来演出,并取得理想的演出效果,应该称之为和谐。一般认为,优秀的能乐由优秀的演员来演出,是绝不会出问题的。但奇怪的是,有时效果并不好。对此,有眼力的观众看得出问题不在演出身上,可一般观众会觉得剧目本身不好,演员演得也不好。优秀的能乐由优秀的演员演出,为何效果不佳呢?仔细想来,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地,阴阳有所不合,或者是由于演员对“花”领会不深所致吧。究竟为何,只好存疑了。

(二)

有不少问题,能乐作者要懂得如何鉴别区分。有动作少的静的题材,专以音曲唱腔为主,或者相反,专以舞蹈、动作为主,侧重其中一个方面,写来较为容易。而也有对音曲唱腔、舞蹈、动作兼顾的能乐,写起来很难。而只有这种能乐,才能真正让人感到能乐的艺术魅力。写作这种能乐的剧本时,应使用人们熟悉的音曲、晓畅而又有趣的语言,还有有利于发挥演技的跌宕起伏的剧情。这些因素共同发生作用,便可感动观众。

还有一些细微问题需要注意。以动作为基础的表演尚处于初学程度,从音曲之中自然产生的动作则是长年练功习艺的结果。音曲是耳闻之声,动作是眼见之形。任何演技,都是为了表现某种意义而产生动作。因表达意义要靠语言,所以,音曲唱词为“体”,动作为“用”。故而由音曲唱词而产生动作者,为“顺”;由动作而产生音曲唱词者,为“逆”。万事万物皆有秩序,逆顺不可颠倒。注意应以音曲唱词为基础,由此生发出动作,这样,才能使音曲唱词与动作融为一体。

与以上相联系,写作能乐剧本时,作者还需在以下方面有所用心。为使动作自然地从音曲唱词中产生,故写作能乐时应以舞台的风情表现为中心。若以舞台风情表现为中心,演唱时,动作风情就会自然产生。所以,写作时应以风情表现为先,然后在曲调、情趣方面下功夫。等到实际演出时,则要反过来以音曲为先。若能积累经验,经年苦练,演员的表演在风情、舞蹈、音曲等方面便能高度和谐,成为无所不精的达人。这也是能乐剧作者的功劳。

(三)

须知,在能乐中,有“强”“幽玄”“弱”“粗”的区分。这些区分,大体看上去容易分辨,但因许多演员对此未能真正理解,所以把能乐演得“弱”“粗”的演员不在少数。

首先,要知道在所有模拟表演中,若不真实,那就会流于“粗”或者“弱”。对其中的分别,不认真体会就会混淆,须用心琢磨才行。

把本是“弱”的,演成了“强”的,因为不真实,实际上是“粗”;把本是“强”的演得“强”,这才是真正的“强”,而不是“粗”。如果本应演得“强”,演员却想演得“幽玄”,也因脱离真实而并非“幽玄”,实质上是“弱”。唯有真实模仿,投入角色,不矫揉造作,才不会流于“粗”或“弱”。

此外,在应演得“强”的地方,表演得过分,就会变得很“粗”。如果本来就是“幽玄”的风体,还想演得更优雅,于是过犹不及,就变成了“弱”。

仔细想来,正因为人们将“幽玄”与“强”脱离具体对象,作为孤立的概念来理解,才产生了误解。“幽玄”与“强”是对象自身所具备的性质,例如,人之中,像女御、更衣、舞妓、美女、美男,草木之中像花草之类,凡此种种,其形态都是“幽玄”的。而像武士、蛮夷、鬼、神,及草木之中的松杉类,凡此种种,大概都属于“强”的。若能把以上各色人物都演得惟妙惟肖,那么模拟“幽玄”时,自然是“幽玄”;模拟“强”时,自然会是“强”。但如果不注意以上区别,一味地想要演得“幽玄”,而忽略了真实模仿,就会演得不“似”。自己并不知演得不似,还一心想要演得“幽玄”,就变成了“弱”。如能正确模拟妓女、美男,那自然就是“幽玄”。一定要时刻记住“似”。同样,演“强”的人物时,若演得“似”,自然会“强”。

还有记住一点,因为能乐是供观众欣赏的,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因此需要顺应当世风尚,在崇尚“幽玄”的观众前演“强”的人物时,即便对准确模仿有所偏离,也要演得“幽玄”一些。

同样,能乐作者还应知道,在选择题材时,一定要选择“幽玄”的人物,而且要将内心、语言都写得优雅,演出时若演得逼真,演员自然就是一个“幽玄”的演员。懂得“幽玄”的道理,自然就会懂得“强”的道理。只有做到演什么像什么,观众才看得舒畅,使观众舒畅就是“强”。

词汇的微妙的语感也要注意,像“摇曳”“卧”“归”“依”等词,因语感柔和,会自然产生“余情”。像“落”“崩”“破”“滚”等词,因语感较强烈,对应的动作也要强烈。

再强调一遍,所谓“强”与“幽玄”,是不能脱离被模仿的对象而存在的,而只能存在于正确地模仿对象,而“弱”和“粗”的出现则是因为脱离了正确的模仿。

关于上述词汇的语感问题,能乐剧作者也要有所注意。在主角上场后的第一句、第一腔、和歌等重要之处,根据模拟对象的性格,在本应注重写出“幽玄”之处,却写进了一些粗言俗语,或加进了一些晦涩拗口的梵语、汉语,这就是作者的失误。演员若按这样的语言而动作,就会出现与人物不协调之处。有经验的演员会感觉到这种不协调,从而想方设法加以补救,使这些缺陷不至于太显眼。但这属于演员之功,作者的失误仍然是显而易见的。另一方面,即使作者在这一点上加以注意、写得很好了,但如果演员不能理解作者意图,这就是另外一种失误了。

以上就是我的主要看法。

此外,根据能乐的种类性质的不同,有的“能”不可以死板地拘泥于唱词念白及词义,要演得从容不迫。演此类能乐,舞蹈、歌唱都不要拘泥于技巧,要自然流畅。如将此类能乐演得太细太拘谨,就证明演员缺乏经验。那样演,艺术水准不会提高。所以,优美的语言,“余情”的追求,唱词意味的表现、跌宕起伏的效果,都是能乐需要做到的。不过,在从容大方的能乐中,哪怕是“幽玄”的人物配上了生硬的语言,只要演唱流畅即可。须知这种能乐正是能乐的原本的样子。但要强调的是,对以上各项未能掌握,就来表演这种从容大方的能乐,那我以上的各条庭训,就等于白费口舌了。

(四)

须知能乐演得好坏,与演员的“位”是密切相关的。

例如,有一种不追求文字、动作华美,但从容大方、取材可靠、品位颇高的能乐。此类能乐,乍看上去不太细腻,缺乏情趣,对这种能乐,即使出色的演员,有时也可能演不好。即使有与这种能乐相适应的最好的演员,若观众眼力不高,或不是在堂皇的大剧场上演,那恐怕也不会成功。所以,能乐之“位”、演员之“位”、观众的鉴赏力、演出场所、时间等诸多因素,如不相谐调,便不能成功。

还有一种小巧精巧的能乐,出典虽不是那么有名,但很“幽玄”,也很细腻。此类能乐适合初学的演员来演出。演出场所,以乡村祭祀场所或夜间的小院落为宜。对这种能乐,无论是有鉴赏力的观众,还是演技很好的演员,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既然在乡下或小地方演出效果不错,那么无论在何时何地,在隆重盛大的场合,在有贵人出席的地方,或有捧场者助阵,一定会成功。其结果却恰恰相反,这样不但有损演员名声,连捧场者也丢了面子。

因此,除非是不受能乐的种类与演出场所等种种因素的制约,而在任何时候都能获得成功的演员,否则就不能称其为已经掌握了“无上之花”的高手。对任何场合都能适应的高手,何事都不成问题。

此外,在演员之中,有人演技颇高,对能乐的理解却未达到同样高度,也有人对能乐的理解高于自己的演技。在贵族府邸或盛大场合,演员虽是高手,但因曲目选择不当而出现失误,这是因为这个演员对能乐理解不深。另一方面,演技并不甚高明,演出经验不多,尚处于初学阶段的演员,在隆重盛大的场合演出时却不失其“花”,赞誉之声不绝,而且一直不出纰漏,且状态稳定,这是因为该演员对能乐的理解高于自己的演技。

人们对以上两种演员的优劣评价不一。但无论如何,在贵人府邸或盛大场合总能获得成功的人,其名望就会持久。如此看来,比起那些虽有演技,但却不懂得能乐的人来说,大概还是那些演技虽不太高,但对能乐有深刻理解的人,更适合做剧团的领头人吧。

对能乐有深刻理解的人,自知有不足之处,在重要场合,懂得扬长避短,先演自己擅长的风体,若整体上完美,定会受到观众赞赏。而对于自身所不擅长的,就在小的场合,或乡下边远地区多演几次。这样通过反复练习,不擅长的曲目,到时也自然会成为擅长的曲目了。由此,能乐的修养既广且深,艺术水平不断提高,演员个人的名望渐大,剧团也随之兴旺发达。其时虽然年事已高,但“花”尚存。可见,从初学的时候开始,就必须下苦功弄懂能乐的奥秘。只有弄懂能乐的奥秘,刻苦修炼,必定拥有“花之种”。

至于以上两种演员究竟孰优孰劣,还是由各人琢磨去吧。

以上,花修篇。

上述各条,除矢志“能”艺的人之外,对他人一概保密。

世阿弥

第七 别纸口传(138)

(一)

在此口传中,我要讲如何理解“花”,首先是要懂得为何以大自然中的“花”来比喻能乐。

概而言之,万木千草中,四季应时而开,因其新鲜之美而为人欣赏。申乐也是同样,满足人的爱美之心,即其风趣之所在。所谓“花”“风趣”“新鲜”,三者实际是同一的。世上没有不谢之花,正因为有凋谢之时,当它开放之时才会让人觉得新鲜。“能”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故与“花”同然。不断变化、风体常有更新,才有新鲜之美。

不过也要注意:虽说要有新鲜感,但亦不能上演世间所没有的稀奇古怪的风体。应按《花传》中的各条项逐一学习修炼,演出时则要根据具体情况,从中选出适宜的曲目上演。所谓“花”,只有当它应季开放之时才让人觉得新鲜。同样,演员要对已经学过的各种能乐熟练掌握,根据时人风尚选择适当的风体上演,这就如同供人欣赏应季开放的鲜花一样。所谓“花”,今年所开之花为去年所种之花,能乐也同样,尽管观众以前也曾看过许多曲目,但由于曲目数量多,把它们全部演一遍需要很长时间,即使同一曲目,许久之后再演,仍会让人觉得新鲜。

人之喜好千差万别,对音曲、动作、模拟的喜好,因地域不同而各有差异,演员如不掌握诸种风体,便无法使观众满意。掌握很多曲目的演员,就如同持有从初春之梅到深秋之菊,一年四季开放的花种都能信手拈来,无论何种“花”,都能根据人们的要求,因地制宜,随时展示。如果演员掌握的曲目不够多,有时就会无“花”可取。譬如,春季已过,人们欲要欣赏夏花之时,只擅长春花的演员,手中无夏花,只能拿出已过时的春花,岂非不合时宜?由这个比喻,不难看出掌握多种曲目的必要性了。

所谓“花”,只有让观众感觉新鲜时才称其为“花”。所以,我在《花传》有关论述花的段落(139)之中表述为“竭尽所能,倾其全力,以保证永葆‘花’之常在”,与此处口传的旨意相同。因而,所谓“花”并非特殊之物。只要肯下苦功,掌握各种曲目,懂得如何给观众以新鲜之感,那就得到了“花”。我曾说过:“‘花’在心中,‘种’在演技中。”就是这个意思。

我在《模拟条项》“鬼体”中说过:“演员若只会扮演鬼,那么他扮演的鬼也不会让人觉得有趣。”意思是说,演员应在掌握了诸种曲目之后,再扮演鬼,因为鬼演得偏少,人们就感觉新鲜,便有了“花”。如若不会演其他风体,被观众认为此人只是鬼演得好,即使鬼“能”演得确实不错,观众亦不会感到新鲜,因此亦不会感到有“花”。我在前面还说过“如石上生花”,是说在演鬼时,不演得凶悍可怕,让观众心惊胆战,便根本不像是鬼,所以把这种“鬼”比作岩石。而在这岩石上开出“花”来,则是指演员熟练掌握“鬼”以外的诸种风体,观众认定他是“幽玄至极的高手”,却没想到也能演鬼,那就会让观众觉得非常新鲜,这便是“花”。所以说,只能演鬼的人,就如同只有岩石,而长不出“花”来。

(二)

现在要说的,是关于具体演技的秘传。

音曲、舞蹈、动作、招式、风情等具体演技,与上述相同。在相同的能乐中,动作、唱词总是大同小异,当观众习惯地以为“今天的演出还是老样子吧”的时候,演员的演出却与以往不同。虽为同样的动作,演得比以往更为得心应手;即便是相同的音曲,又经过锤炼提高,曲调更优美,唱腔更动听,演员自己也觉得“从未像今天演得这么好”。感到很满意的话,观众一定会评论说:“今天比以往更有趣。”这岂不是因为观众由此感觉了新鲜之美吗?

因此,尽管是相同的唱词,相同的动作,上手演得格外富有情趣,而下手只是按学过的曲谱演唱,给人索然无味之感。所谓的“上手”就是虽演唱同一曲调,但他懂得什么是“曲”。所谓“曲”,就是曲调上的“花”。同样是上手,同样掌握了“花”的人,下最大的功夫钻研,用心思索的人,就会对“花”有更深一层的体会。一般而言,曲调在音曲之中是有基本规范的,而在此基础上有“曲”者,只有最好的演员才能做到。在舞蹈中,动作是有程式的,而由舞蹈动作产生的“极品”演技,也只有最好的演员才能做到。

(三)

演员模拟人物时,有一种“不似之位”,就是深谙模仿的奥义,完全进入角色后,似不似就完全不成问题了。在这种情况下,全部心思都集中于如何表演得更加富有情趣,怎么会无“花”呢?例如,模拟老人时,进入角色的演员的内心感觉就如同一个普通老人身着彩装,跳风流延年(140)舞时没什么两样。本来老人自身因为上了年纪,无须想着自己要像老人,心里只想着进入情境与角色即可。

关于老人的扮演问题,以上我曾说过:既要有“花”,又要像是老人。(141)重要的是绝对不要老想着自己的动作是否像老人。一般而论,舞蹈动作是合着音乐节拍手舞足蹈,举止动作都是与节拍互相谐调的。但如果扮演的是老人,动作要比大鼓、歌唱及小鼓节拍稍迟缓一些,一招一式都要显得比节拍迟缓。这一点是扮演老人的诀窍之所在。演员要将这一点牢记心中,至于其他方面,只要按常规尽量演得华美即可。老人一般的心态是,无论何事,都希望显得年轻,但无奈身体活力不足,动作迟缓,听觉不敏,心有所想,力有不逮。懂得这一道理,就能够真实地模拟老人了。总体上,要将动作做得有意显得年轻一些,这样就表现出了老年人羡慕年轻的心态与动作。但无论怎样显得年轻,却总要演得比节拍稍迟缓一些,这是基于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道理。而老年人特意做出的显得年轻的动作,又会使人产生新鲜感,这就如同“老木着花”。

(四)

以下论述“能”中的“十体”(142)。

“十体”兼备的演员,在一个地方将自己所掌握的曲目逐一上演一遍需要很长时间,因此会让观众感到新鲜有趣。掌握十体的演员,再不断完善细节,可做到无所不能。

首先,同一曲目,三五年之间只演一次,就会使每次演出都让人觉得新鲜不厌,此种做法最为有效。其次,还要注意,根据一年之中的季节变化,选择适当的曲目安排演出。此外,在连日上演的场合,不用说一天之中的曲目要适当搭配,整个演出过程都要注意搭配不同风体,根据演出顺序,适当安排各种不同风体的曲目,以免单调。似这样,从全局到具体细节,每次每场都能安排得有序得体,方可永葆“花”之常开。

“十体”固然重要,还不可忘记“年年岁岁之花”。什么是“年年岁岁之花”呢?“十体”指的是模拟表演的各种类型,而“年年岁岁之花”是指幼年时期的童姿、初学时期的神态、壮年时期的演技、老年时期的风度等,将以上各时期的特点都集于一身。如此,所演之能乐,有时让人感觉是孩童或幼者,有时又让人感觉是壮年演员,而有时又让人感觉是技艺精湛的老演员,看起来每次都让人觉得不是同一人。这种将幼年至老年的所有技艺集于一身的效果,就叫作“年年岁岁之花”。

不过,达到这种品位的演员,自古以来闻所未闻。据说先父盛年时期的表演已经达到了老年演员那样的高品位,他自己也颇为自得。他四十岁之后的演出我经常观看,的确如此。听说他在演出《自然居士》(143)这一曲目时,表演主人公在高台上讲经说法,时人对此评论说:“简直就像十六七的少年啊!”人们都这么说,我也亲眼所见,先父的确是达到此种艺术品位的高手。像这样在年轻时便掌握了将来要掌握的老年风体,老年时还保持着年轻风体的演员,除先父之外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人。

可见,能乐演员不可丢掉初学时期掌握的各种风体,在必要的时候要能够随时献艺。年轻时掌握的老年风体,老年时仍能加以保留,岂不是别有一番新鲜味道吗?而随着艺位的提高,若将以往的风体丢掉了,那就如同失去了“花种”。“花”只管在各时期开放,却不注意保存“花种”,那就像是被折断的树枝上的花。若有“花种”在,年年岁岁都可以盛开。重要的是不能丢掉以往学过的东西。在对演员的评论中,我们经常听到对年轻演员的称赞是:“成熟得真快”“很有功底”,而对老年演员的称赞则是:“多年轻呀!”这不正是因为人们感到新鲜才如此说吗?

在“十体”中不断完善并加以变化,就会有“百色”之效。将“年年岁岁之花”集于一身,持久保持,此“花”岂不就是“花”中极品了吗?

(五)

对能乐的表演来说,各方面都要留心。例如,在表演愤怒之时,演员不可忘记保持柔和之心。原因是无论多么愤怒,演员表演起来都不能失之于蛮劣。在表现愤怒时也仍保持柔和之心,才会别有一番情趣。而做“幽玄”的表演时,也不能忘掉“强”。以上道理,适用于一切方面,包括舞蹈、动作、模仿表演等。另外,做基本的形体动作时,这种心情也不可缺少。做强烈动作时踏足要轻;用力踏足时,身体姿势要保持平静。

以上之事,书不尽言,宜在现场传授。

此事在《花习》(144)中论述较详。

(六)

须知“花”应保密,正因是秘密,所以才是“花”。懂得这一道理,对理解“花”非常重要。

世上各种艺道中,都有各家不公开的“秘传”,因为是秘传才使其发挥了更大作用。而一旦将秘密之事公开,就变成了平凡无奇的东西。谁以为秘传之事无关紧要,谁就是不懂得此事的重要性。

例如,就在这本关于“花”的秘传之中,倘若“新奇就是‘花’”这一道理众所周知,即便表演得不乏新奇,观众心里也未必觉得新奇。对于观众来说,正是由于他们不知道“花”为何物,演员才能有“花”。观众只是觉得演员演得比想象的更好,而不知道这就是“花”,这才是演员之“花”。总之,能使观众感觉出乎意料,就是“花”。

例如,在武道之中,有时足智多谋的名将会以出奇制胜之法击败强敌。从败者的角度看,岂不是被出乎意料的计谋所迷惑才失败的吗?所以说,在一切事物中,出人意料是取胜的法宝。事情过后才对敌人所用计谋恍然大悟,以后就容易采取应对之策了。先前的失败是因为不知就里。所以说,所谓“秘传”,就是把某物藏在自家中。

不仅如此,还要注意:不但不应将“秘传”示人,而且连家中有秘传之事,也不可让他人知道。假若让人知道了,对手就会小心提防,这样就等于提示对方提高警惕。对手麻痹大意时,我方取胜才容易。让对手掉以轻心,才能出奇制胜。所以,自家的秘事绝不可外传,才能确保自家永远是“花”之主。保密才有“花”,泄密则失“花”。

(七)

懂得“因果之花”的道理极为重要。

一切事物皆有因果。从初学到掌握各种演技,是为“因”;对能乐有很高造诣而取得名望,是为“果”。如忽视学习之“因”,便难以达到应有之“果”。对此道理一定要有充分认识。

还要特别注意时运,须知去年盛开的“花”,今年也许不会再开。就是在短时间内,有好时运,也有不好的时运。在“能”中,无论演员自身如何努力,演出效果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懂得这一道理,在不太重要的演出场合,哪怕是“竞演”,也不要志在必胜,不要过分费力。即便输了,也不必介意,须有所保留,不要倾其所有。这样观众也许会纳闷:“这是怎么回事?”觉得有些失望。而一旦到了重要演出场合,则应幡然豹变,献出自己的拿手好戏来,竭尽全力表演,观众会觉得格外精彩。于是,在重要的竞演中,在决定胜负的场合,旗开得胜。这是由于出奇制胜的新奇感发挥了巨大作用。前后演出的好坏,是时来运转的因果关系。

通常,在三天内各演一场的情况下,第一天要演得有所保留,适可而止。而在三天内最重要的一天之中,则要亮出拿手好戏来,并倾尽全力演好。在一天之内的“竞演”中,若感觉时运不佳,开头的表演就要有所保留,待对方的时运由好转坏时,再拿出精彩的曲目竭尽全力去演。此时的时运对自己有利,如发挥出色,就会成为当天最精彩的演出。

时机的好与坏,是说在所有的比赛中,一定会有一方感到一切顺利,这就是时运好的缘故。在“竞演”曲目多、时间长的情况下,好时运在双方之间来回转移。有一本书上写道:“有胜负之神,胜神与负神各就其位,决定胜负。”这在武道兵法中是专门研究的秘事。假若对方的申乐演得非常顺利,就要意识到此时胜神在对方那边,要小心对待。但胜神、负神是来回交替的,当觉得胜神又回到了我方时,就要演出自己拿手的曲目。这就是剧场上的因果规律,对此一定要认真领会,不可掉以轻心。常言道:“信则灵。”

(八)

“因果”关系,即运气时好时坏,仔细想来,无非是能否给观众以新鲜感的问题。同一个优秀演员,上演同一曲目,相同的观众如果昨天今天连看两次,昨天还觉得饶有情趣,今天便会感到索然无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昨天的印象还残存于心中,对今天同样的演出就失去新鲜感,因而觉得不好。隔一段时间再看,同一演员的同一演出,又觉得饶有情趣,这是因为虽然以前觉得不好,但隔了一段时间又觉得新鲜有趣了。

如上所述,演员对此能乐有了很高造诣之后,便会懂得,所谓“花”并非什么特别之物,但假如未得登堂探奥,在万事万物中领悟怎样才能产生新鲜之感,那就不会懂得“花”为何物。

佛经云:“善恶不二,邪正一如。”究竟根据什么来确定何为善、何为恶呢?只能根据时间场合,把有益之物作为“善”,把无益之物作为“恶”而已。就能乐的各种风体而言,也要根据不同的观众、不同的场合、时尚好恶等,选出合适的曲目上演,因其有用而成为“花”。然而,此地喜好这种风体,而彼地却喜好另一种风体。人人不同,人心不同,“花”亦不同。不过这些“花”都是真正的“花”。须知,为时人所用者,皆为“花”。

此篇“别纸口传”,于艺道、于我家门均极重要,一代只可单传一人。即使是吾家血脉,若无此道才赋,亦不得相传。有言曰:“家,仅有后嗣不能称其为家,有继承者方可为家;人,不在有人,唯有传人方可谓人。”此秘传,可令功德圆满,妙花常开。

此口传之各条,早先曾传与胞弟四郎(145)。因元次(146)有能乐之天赋,故又传之。

秘传秘传!

应永二十五年六月一日(147)世阿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