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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奥尔良城外有座小小的花园,一个郁郁葱葱的小角落,里面种满了橙子树,树荫下摆着几张绿桌。一只老猫整天在石阶上晒着太阳打盹儿;敞开的窗户里,一位年老的黑白混血女人坐在椅子上酣睡,打发时光,直到有人不小心碰响桌子,惊扰了她的美梦。她卖牛奶、奶油奶酪,还有面包和黄油。她做的咖啡香醇浓郁,鸡块酥脆焦黄,无人能比。

这地方太过简朴宁静,入不了上流社会人士的法眼,也不受享乐主义者的青睐。一天,埃德娜偶然推开园子虚掩的高板大门,发现了这里。她看见一张小小的绿桌,阳光透过高处婆娑的枝叶投下交错的光影,在桌上洒满斑驳的光点。她在屋里找到了酣睡的混血妇人和那只打盹的猫,还找到一杯牛奶,那香醇的味道让她想起在伊贝维尔喝过的牛奶。

平时散步途中,她常来这里歇脚,有时还会趁四下无人带一本书,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有一两次,她还提前通知塞莱斯廷不必做饭,然后独自在这儿清清静静地享用晚餐。对她而言,这里是全城最不可能遇到熟人的地方了。

尽管如此,那天下午罗伯特走进高大的院门时,她却并不惊讶。当时她正吃着简单的晚餐,读着面前摊开的书,一手抚摸着那只已经跟她混熟的猫。

“看来我注定只能跟你偶遇了。”她说,把猫从身旁的椅子上赶下去。他完全没想到她会在这儿,显得极不自在,几乎都有些尴尬了。

“你常来这里吗?”他问。

“我都快住这儿了。”她说。

“我以前常来喝卡蒂彻煮的好咖啡。这次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来。”

“她会给你拿个盘子,我可以把晚餐分给你吃。晚餐分量一向很足,够两个人吃的——其实三个人都够。”埃德娜本来决定再见面时一定要像他一样冷漠而矜持,这是她某次心情沮丧时经过艰难的思索才下定的决心。但天意弄人,他竟又出现在她面前,一见到他,她的决心立刻瓦解了。

“你干吗躲着我,罗伯特?”她一边问,一边合上桌上的书本。

“你说话怎么这么不见外呢,庞德烈太太?难道你非要让我编些愚蠢的理由不可?”他突然激动地提高音量,“依我看那些话根本没用,什么我很忙,我病了,我去找你,你却不在。你就随便挑一个吧,别再为难我了。”

“你简直太自私了。”她说,“你自己倒是省事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省了什么事——但总之你有自私的理由,你放过了自己,却一秒钟都没考虑过我怎么想,也没想过你这种不理不睬、漠不关心的态度会给我什么感觉。你大概会认为女人不该这么说话,但我已经习惯直来直去了。我无所谓,要是你觉得我不像个女人,那就随你的便吧。”

“没有,我那天就说过了,我只觉得你残酷。或许你不是故意的,但你好像在逼我坦承什么,而那只会无果而终。就好像你千方百计要让我受伤,只为欣赏伤口,却没能力也不打算让它愈合。”

“我影响你胃口了,罗伯特,别在意我。你还一口没吃呢。”

“我只是来喝咖啡的。”他太过激动,那张声色外露的脸完全扭曲了。

“这地方多可爱啊。”她说,“真高兴它还没被太多人发现,依然这么宁静甜美。你有没有注意这里有多安静?这地方这么偏僻,下车之后还要走上好长一段呢。不过我喜欢走路。我总为那些不爱走路的女人遗憾,她们错过了太多东西——错失了那么多一窥人生真谛的机会,而且总的来说,女人对人生本来就知之甚少。”

“卡蒂彻的咖啡总是热的。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这毕竟是露天。塞莱斯廷的咖啡每次从厨房端到餐厅就凉了。你竟然放三块方糖!这么甜怎么喝?吃点水芹吧,又辣又脆。这儿还有个好处,可以边喝咖啡边抽烟。要知道眼下在城里——你不抽支烟吗?”

“一会儿再抽。”他说着,把一支雪茄放在桌上。

“这是谁给你的?”她笑了。

“我自己买的。我也开始大手大脚了,买了整整一盒。”

她决定不再越界,免得他听了再不舒服。

那只猫已经跟他混熟了,趁他抽雪茄时跳上他膝头。他抚摸着它柔顺的毛,聊了点关于它的话题。他看看埃德娜读的书,发现是自己读过的,就直接向她透露了结局,省得她再费力去读。

他第二次送她回家,两人回到“鸽子窝”时已是黄昏时分。她没有特意留他,他对此心怀感激,这样他既可以待一阵子,离开时又不必违心地编造借口。他帮她点上灯,她去里屋脱下帽子,洗手洗脸。

她回来时,罗伯特并没像上次那样翻看绘画和杂志。他坐在阴影中,头靠在椅背上,好像在做白日梦。埃德娜在桌旁站了一会儿,整理桌上的书籍。然后她穿过房间,来到他面前,在扶手椅上俯身喊了他一声。

“罗伯特,”她说,“你睡着了吗?”

“没有。”他回答,抬头望着她。

她探身亲吻他,然后离开他身旁。这一吻轻柔、从容而优雅,那诱人的触感瞬间渗入他的身心。他追上去搂住她,紧紧拥在怀中。她伸手抚摸他的脸,用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它,每个动作都流露出无限的爱与柔情。他再次亲吻她的嘴唇,然后把她拉到沙发上,坐到她身旁,双手紧握着她的手。

“这下你知道了。”他说,“这下你知道从去年开始,从格兰德岛开始,我一直在抗拒什么了。正是它让我离开,又让我回来。”

“你为什么要抗拒它呢?”她问,脸上柔光焕发。

“为什么?因为你不是自由的,而是莱昂斯·庞德烈的妻子。当然,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不去爱你,但只要我远远离开你,与你保持距离,我就能控制自己不向你表白。”她把另一只手搭在他肩头,然后又举起来,轻轻摩挲他的脸。他脸颊发烫,面色绯红,又一次亲吻了她。

“在墨西哥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渴望着你。”

“但就是不给我写信。”她打断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喜欢我的,所以完全丧失了理智,把什么都抛在脑后,只做着一个不着边际的梦,幻想你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为此我可以舍弃信仰、忠诚、一切的一切,只要你愿意。”

“那你一定忘了,我是莱昂斯·庞德烈的妻子。”

“噢!那时我已经疯了,想的全是些不可思议、不着边际的事情,还想起我们曾听说过男人放妻子自由的事例。”

“没错,我们是听说过。”

“于是我就带着各种疯狂的想法,稀里糊涂地回来了。结果一回来——”

“结果一回来就不肯靠近我半步!”她继续抚摸他的脸。

“我一回来就意识到自己的妄想是多么可耻。这一点就算你愿意也无法改变。”

她捧起他的脸,深深凝视着他,仿佛再也不愿把目光移开,然后开始亲吻他的额头,双眼,脸颊和嘴唇。

“你太傻了,太傻了,把时间全都浪费在无谓的幻想上,说什么要让庞德烈先生放我自由!我已不再属于庞德烈先生,也不再任由他摆布。如今我只听从自己的选择。要是他说:‘来吧,罗伯特,带她走吧,祝你们幸福,她是你的了。’我会同时嘲笑你们两个。”

他的脸微微一白。“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

敲门声响起。老塞莱斯廷进来告诉她拉蒂诺尔夫人的仆人从后街绕过来,带来拉蒂诺尔夫人卧床不起的消息,想请庞德烈太太立即过去看看。

“好的,好的。”埃德娜说着站起来,“我一定去。告诉那仆人我这就来——让她等我一起过去。”

“我也跟你一起去。”罗伯特提出。

“不。”她说,“我跟女仆一起去。”她进屋戴上帽子,出来后又坐回罗伯特身旁,他还坐在原地。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再见,我亲爱的罗伯特。跟我说声再见。”他紧紧搂住她,亲吻中饱含前所未有的**。

“我爱你。”她在他耳畔低语,“只爱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爱。去年夏天,是你把我从一场漫长而愚蠢的梦境中唤醒。噢!你的冷漠刺伤了我。噢!我曾苦苦挣扎,苦苦挣扎!但我的罗伯特,现在你既然在这儿,我们就应该好好相爱,成为彼此的一切。没有什么比这重要。现在我得去看我的朋友了,但你会等我的对吗?无论多晚,你都要等我,好吗,罗伯特?”

“别走,别走!噢!埃德娜,留在我身边。”他恳求道,“你为什么要走?留在我身边,留下来吧。”

“我去去就回。在这儿等我。”她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又道了声再见。她诱人的嗓音和他心中炽热的爱情让他失去了理智,心中只剩一个冲动,那就是抱紧她、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