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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娜有时去找瑞兹小姐,会赶上这位小个子音乐家碰巧不在,她不是去教钢琴就是出门买家用的杂货了。瑞兹小姐把钥匙藏在门口一个隐蔽处,埃德娜知道地方。要是她不在,埃德娜一般就会进屋等她。

这天下午,埃德娜敲响瑞兹小姐的门,见没人应门,就像往常一样径自开门进去。如她所料,里面空无一人。她忙了一整天,这会儿想到朋友这里来歇歇脚,找点安慰,聊聊罗伯特。

她一上午都在描摹一位意大利青年的肖像,模特不在,她全凭记忆定稿,却不停地被人打断,不是为了家中琐事,就是因为来了客人。

拉蒂诺尔夫人不辞辛劳地专程过来看她,还说自己尽量避开了人多的主干道。她埋怨埃德娜最近对她不理不睬,同时迫不及待想瞧瞧这栋小房子,想看里面布置得如何。她要埃德娜把晚宴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因为她先生很早就离席了。他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埃德娜差人送来的香槟和葡萄实在太美味了。她近来胃口很差,不过它们提振了她的食欲,让她胃口大开。这房子那么小,她打算把庞德烈先生和孩子们往哪儿安呢?她还一定要埃德娜在她临产时过去陪她。

“亲爱的,我一定随时过去,不论昼夜。”埃德娜向她保证。

临走前,拉蒂诺尔夫人说:

“埃德娜,我有时觉得你就像个孩子,做事还考虑得不够周全。但人生在世,凡事都得深思熟虑。你千万别怪我多嘴,不过我建议你一个人住时多个心眼。你干吗不找个人来陪你住呢?瑞兹小姐怎么样?”

“不,她不会来的,我也不想整天跟她待在一起。”

“好吧,因为——你知道这世界人心险恶——有人说奥尔西·阿罗宾经常来看你。当然,这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阿罗宾先生名声太差。拉蒂诺尔先生跟我说,单是被他看上,就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清誉。”

“他夸口说自己成功了?”埃德娜无动于衷地问,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画。

“没,应该没有。我想他在这方面还是有分寸的。不过男人们都清楚他的品行。我恐怕没法再来看你了。今天真是太冒失了。”

“小心台阶!”埃德娜喊道。

“别不理我。”拉蒂诺尔夫人恳求道,“也别介意我提起阿罗宾,还让你找人一起住。”

“当然。”埃德娜笑了,“在我面前你尽可以畅所欲言。”她们彼此亲吻道别。拉蒂诺尔夫人家不远,埃德娜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在街上渐行渐远。

下午,梅里曼太太和海坎普太太来邀她回访。埃德娜觉得她们根本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她们还邀请她哪天傍晚去梅里曼太太家玩二十一点,到时候早点过去,先吃个晚餐,结束后有梅里曼先生或阿罗宾送她回家。埃德娜敷衍地答应了,她有时觉得梅里曼太太和海坎普太太特别没劲。

下午晚些时候,她去瑞兹小姐那里寻求安慰,独自等她。这个简朴无华的房间让她觉得宁静安详。

埃德娜坐在窗边,从那儿,她的视线可以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一直望到河对岸。窗台上摆满盆栽,她替一株玫瑰天竺葵摘去干枯的叶子。天气和暖,河上吹来宜人的风。她摘下帽子搁在钢琴上,继续摘枯叶,用帽针给盆栽松土。有一回她听见有人走近,以为是瑞兹小姐回来了。但那只是个年轻的黑人姑娘来送一小捆洗好的衣物,她进来把东西往隔壁房间一放就走了。

埃德娜坐到钢琴前,照着面前摊开的乐谱单手轻轻弹了几个小节。半小时过去了。楼下的大厅里不时传来人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第二阵敲门声响起时,她正全神贯注地弹一支咏叹调。她隐约有些好奇,想知道来人要是发现瑞兹小姐的门上了锁会怎么办。

“进来。”她大声说,转向门口。这次进来的竟是罗伯特·勒布朗。见到他,她顿时慌了神,本想站起来,又怕暴露自己激动的心情,索性坐回琴凳上,只说了声:“啊,罗伯特!”

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庞德烈太太!你怎么会——噢!你气色真好啊!瑞兹小姐不在家吗?真没想到你会在这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埃德娜问,用手帕擦着脸,声音有些颤抖。她在琴凳上坐立不安,罗伯特恳请她坐到窗边的椅子上。

她木然地照做,他自己坐上琴凳。

“我前天回来的。”他回答,把胳膊放在琴键上,压出一声凌乱的混响。

“前天!”她先是大声重复,又在心中狐疑地默念,“前天。”她本以为他一回来就会立马去找她,可他尽管从前天开始就跟她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了,却压根儿没来,就连今天见面也只是碰巧而已。瑞兹小姐居然还说什么:“可怜的傻瓜,他爱你啊。”真是不足为信。

“前天。”她又重复一遍,从瑞兹小姐的天竺葵上啪地折下一根枝条,“要不是今天在这儿遇见我——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我是说,你难道不准备来见我吗?”

“当然要见,我的确该去看你,但事情实在太多——”他不安地翻动瑞兹小姐的琴谱,“我昨天就回原来的公司上班了,一刻也没有耽搁。毕竟,要论赚钱的机会,这儿跟墨西哥差不太多——我是说,没准我哪天也能在这里发现商机。墨西哥人不是很好相处。”

所以他回来是因为墨西哥人不好相处,因为在这儿做生意也一样赚钱,因为这、因为那,总之不是因为想离她近些。她想起那天,自己坐在地板上翻看他的信,寻找他没道出的理由。

她刚才完全没注意他的外表,只意识到他的存在,但现在,她转过脸,认真打量起他来。他没什么变化,毕竟也没走几个月。他的头发——跟她的颜色一样——还像从前那样,在太阳穴那儿绕出一个大弯。他没怎么晒黑,肤色还跟在格兰德岛那会儿一样。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中带着不变的温柔,还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温暖和恳切,这目光照进她的灵魂,唤醒了她心中每个沉睡的角落。

埃德娜曾无数次幻想罗伯特归来的场景,想象他们久别之后的初次重逢。地点一般是在她家,罗伯特总是一回来就立即去那儿找她,用某种方式向她表白心迹,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爱意。可今天,在现实中,他们却分坐房间两头,中间隔着十几英尺。她坐在窗边,用手碾碎干枯的天竺葵叶子,再凑上去嗅嗅;他则在琴凳上扭来扭去,说:

“听说庞德烈先生不在,我很意外,瑞兹小姐居然没跟我提。还有你搬家的事也是——妈妈昨天才告诉我的。我还以为你肯定跟他去纽约了,要么就是去伊贝维尔跟孩子们待在一起了,总之没想到你会留下来照管家务。而且我还听说你也要出国。所以看样子,我们今年夏天大概不会在格兰德岛见到你们了——你经常见瑞兹小姐吗?她只写了几封信,不过总提到你。”

“你还记得走之前答应会给我写信吗?”

他一听,脸顿时噌地红到了脖子根:“我以为你才不想看我的信呢。”

“借口,这不是真的。”埃德娜从钢琴上拿起帽子戴上,又把帽针插进厚厚的发髻,仔细别好帽子。

“你不等瑞兹小姐了吗?”罗伯特问。

“不等了,她都出去这么久了,肯定会很晚才回来。”她戴上手套,罗伯特也拿起帽子。

“你也不等她了?”埃德娜问。

“你不是说她很晚才会回来嘛。”他说,然后好像骤然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太礼貌,又补充道,“而且我也不想错过送你回家的机会。”于是埃德娜锁上门,把钥匙放回原处。

他们并肩而行,小心地涉过泥泞的街道,穿行在人行道上林立的摊贩之间。他们坐了一程车,下车后经过庞德烈家的宅邸,看见它被凿开了一半,变得满目疮痍。罗伯特没来过这栋房子,所以饶有兴味地盯着它看。

“我从没见过你在家里的样子。”他说。

“幸好。”

“怎么说?”

她没有回答。他们继续往前走,转过街角。当他跟着她走进那栋小房子时,她有种梦想成真的感觉。

“你一定得留下跟我吃晚饭,罗伯特。你看,这里上上下下就我一个人,而且我都那么久没见到你了,有好多话想问你呢。”

她摘下帽子和手套。他站在那里踌躇,胡乱找了些借口,推说妈妈在家等他,甚至还嘟囔着约了什么人。天色渐暗,她划了一根火柴,点亮桌上的灯。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痛楚的神情,她面部柔和的线条全都变得僵硬了。见此情景,他立即丢开帽子坐了下来。

“噢!你是知道的,只要你愿意,我当然想留下来啦!”他大声说。她的脸又重新变得柔和。她笑了,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

“这是你今天头一次变回原来那个罗伯特。我去通知塞莱斯廷。”她急忙跑去吩咐塞莱斯廷加个位子,还特地吩咐她再去买些好吃的,要的都是她从没想过给自己买的东西,还特别关照女仆泡咖啡时多用点心,鸡蛋卷的火候也要恰到好处。

她回来时,罗伯特正在翻看桌上胡乱堆放的杂志、素描和别的物品。他拿起一张照片,惊呼:

“奥尔西·阿罗宾!他的照片怎么会在这儿?”

“我那天想给他画幅头像,”埃德娜回答,“他就给了我这张照片,觉得我说不定用得上。那是我搬过来之前的事了。我还以为它留在原来的房子里了。我当时肯定是把它跟画具一起打包了。”

“依我看你用完了就应该立即还给他。”

“噢!这种照片我多的是。我从没想过要还。这根本不算什么。”但罗伯特依然盯着那张照片。

“我是觉得——你认为他的脸有什么可画吗?他是庞德烈先生的朋友?你从没说过你认识他啊。”

“他不是庞德烈先生的朋友,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认识他——只是最近才熟络起来。不过我更想谈谈你,听你说说在墨西哥的见闻、经历和感受。”

罗伯特把照片扔到一边:“在墨西哥,我总想起格兰德岛的海浪和白沙滩,彻尼尔岛上长满青草的幽静街道,还有格朗德特尔岛上的那座古堡。我像机器一样工作,整天失魂落魄,感觉一切都无聊透顶。”

她把头靠在手上,用手掌遮挡光线。

“你这些日子又有什么见闻、经历和感受呢?”他问。

“我总想起格兰德岛的海浪和白沙滩,彻尼尔·卡米拉达岛上长满青草的幽静街道,还有格朗德特尔岛上那座阳光下的古堡。我工作起来比机器稍稍多一点感觉,不过还是整天失魂落魄,感觉一切都无聊透顶。”

“庞德烈太太,你真残酷。”他激动地说,仰头靠向椅背,闭上眼睛。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老塞莱斯廷进来宣布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