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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庞德烈先生出门上班前问埃德娜要不要跟他在城里见面,一起去给图书室物色新的配件。

“我看咱们不需要什么新配件啊,莱昂斯。别再添置什么了,你太奢侈了,从不知道节省点儿。”

“我亲爱的埃德娜,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见她不愿去挑新配件,他悻悻地说,然后吻别了她,说她脸色不好,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整个人沉默得出奇。

他出门时,她站在前廊上,顺手从旁边一副爬架上摘下几枝茉莉花。她闻闻花香,把它们塞进自己的白色晨衣,让花枝贴着前胸。她的两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拖着一辆小小的“特快货运马车”奔跑,上面满载着积木和火柴棍。混血保姆迈着小碎步跟在他们后面,做出活力充沛、敏捷利落的样子。一个水果商贩在沿街叫卖。

埃德娜出神地盯着前方,神情恍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街道、孩子、水果商贩,还有眼前的花朵仿佛都属于另一个世界,她骤然感觉自己与它们格格不入。

她回到屋里,本想硬着头皮跟厨娘谈谈昨晚糟糕的饭菜,却发现庞德烈先生已经亲自处理了这件棘手的事。庞德烈先生对下属总是能晓之以理。他胸有成竹地出了门,相信今晚,甚至这几天晚上,他和埃德娜都能吃上名副其实的美味佳肴。

埃德娜花了一两个小时翻看自己以前的素描稿。她能看出每幅画的缺点和短板,感觉无比碍眼。她试着画了一两笔,但实在找不到感觉。最终,她把自认最拿得出手的几幅画凑到一起,迅速换上衣服,带着它们出了门。她穿的是那身外出的礼服,尽显端庄秀丽、高贵典雅。她在海边晒黑的脸已经白了回来,前额在一头浓密的黄棕色秀发簇拥下显得格外细腻白嫩、光可鉴人。她脸上带点雀斑,下唇附近点缀着一粒小小的黑痣,太阳穴上也有一粒,掩藏在发丝当中。

埃德娜走在路上,想着罗伯特。她的迷恋还没褪去。她深知铭记毫无意义,也曾劝自己把他忘掉。但思念却不断涌上她心头,就像一句魔咒。当然,她并非留恋他们之间的点滴,抑或他的个性;占据她思念的是他这个人,是他的存在这一事实。有时他的形象也会黯淡,险些没入遗忘的迷雾,有时它又会骤然变得无比清晰,点燃她心中难言的热望。

埃德娜向拉蒂诺尔夫人家走去。回城之后她们依然经常见面,始于格兰德岛的友谊有增无减。拉蒂诺尔夫妇的住处离埃德娜家不是很远,就在一条小街的转角,拉蒂诺尔先生的药店就坐落在那里。拉蒂诺尔先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间店铺,既是老板,也负责经营管理,生意做得稳稳当当、红红火火。他为人正直,头脑清晰,在邻里间很受爱戴,声誉颇高。他家就住在药店楼上一套宽敞的公寓里,入口开在侧面,带一道停车门廊。埃德娜觉得他们的居住环境充满异域色彩,带有浓郁的法式风情。开阔漂亮的客厅横贯整间公寓,拉蒂诺尔夫妇隔周在这里办一次音乐晚会(33),偶尔还组织牌局。他们有位朋友会拉大提琴,另外两位会长笛和小提琴,有些人会唱歌,还有些人尽管水平不一、品位各异,但都会弹点钢琴。拉蒂诺尔夫妇的音乐晚会远近闻名,受邀是莫大的荣幸。

埃德娜进门时没让人通报,正好撞见她朋友在整理早上洗衣房送回来的衣物。一见埃德娜,拉蒂诺尔夫人就放下手中的活儿。

“其实这是西黛分内的事,她做得跟我一样好。”见埃德娜为打扰她而抱歉,她连忙解释。她叫来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递给她一份清单,用法语交代她务必仔细核对。上周拉蒂诺尔先生有块精美的亚麻手帕不见了,她要西黛特别留意这次有没有送来,而且一定要把该修补的衣物单独放在一边。

随后,她搂着埃德娜的腰把她带进前面的客厅。室内清新凉爽,壁炉架上的花罐里插满玫瑰,香气四溢。

居家的拉蒂诺尔夫人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她身上那件晨衣剪裁独特,露出大半条胳膊,凸显出她雪白的脖颈动人的线条。

“说不定我哪天能给你画幅肖像。”她们坐下时,埃德娜微笑着说。她展开那卷素描稿,“我想我应该重新拾起画笔。我最近总想做点什么。你觉得这些画怎么样?我该不该把画画捡起来,再学一学?我说不定会跟莱德波尔学一段时间。”

她很清楚在这方面,拉蒂诺尔夫人的意见几乎毫无价值,她不但早已下定决心,而且态度坚决;但她还是想听到一些赞扬和鼓励,好义无反顾地投身绘画。

“你真是才华横溢,亲爱的!”

“净瞎说!”埃德娜嘴上反驳着,心里却美滋滋的。

“才华横溢,真的。”拉蒂诺尔夫人坚称,同时逐一审视着那些画,先是凑近了看,然后又举到一臂之外,眯起眼睛歪着脑袋审视,“我敢说,这幅巴伐利亚农人完全可以裱起来。还有这筐苹果!我还没见过比这更逼真的呢,简直让人想伸手抓一个来。”

被朋友这么一夸,埃德娜不禁有点飘飘然了,虽说她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水平。她留下几张草稿,把其余的都送给拉蒂诺尔夫人。她的受赠人对这些礼物赞不绝口,感激之情远远超过了它们的实际价值,后来她丈夫从店里上来吃午饭,她还一脸骄傲地把画拿给他看。

拉蒂诺尔先生属于真正的“社会栋梁”。他平日里是那么快活,为人是那么善良、仁慈、通情达理。他和妻子的英语都带点口音,不过并不明显,只有个别重音稍有不同,还带点刻意和小心。埃德娜的丈夫说英语就没有任何口音。拉蒂诺尔夫妇彼此心意相通,要说这世上真有那种水乳交融、琴瑟和鸣的关系,那一定是他们的婚姻。

埃德娜跟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心想:“最好是一桌素菜(34)。”不过她很快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可不是什么素菜,而是一桌美味佳肴,菜式简单精美,处处无可挑剔。

拉蒂诺尔先生很高兴见到她,只不过觉得她好像气色一般,不如在格兰德岛那会儿好了,所以劝她喝杯汤力水。他滔滔不绝地聊了许多,从政治到城里的新闻,再到坊间的流言蜚语。他说话时兴致高涨,态度诚恳,每个简单的音节都说得铿锵有力。无论他说什么,他妻子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放下叉子认真倾听,还会开口附和或干脆接过他的话茬。

离开后,埃德娜非但没觉得安慰,反而更加郁闷。刚才那夫唱妇随的一幕她既不艳羡也不向往。那种生活不适合她,只让她看到一种无可救药的可怕倦怠。她开始可怜拉蒂诺尔夫人——可怜她苍白的存在,可怜她从未破除那种盲目的满足,可怜她的灵魂从没痛苦过一秒,也永远无法体味生命的狂喜。埃德娜含含糊糊地问自己,她所谓“生命的狂喜”究竟是什么。这个词就这样跃入她脑海,像一个从天而降、凭空出现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