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七日》没有在风起云涌的文坛激起千层涟漪,甚至连零星的水花也没有,没有任何出版社愿意签下这部小说,它像被掷入深潭的黑色石子,消失的瞬间便是遗忘。安妮说自己从未渴求过什么,能够写完这个故事本身就已让她满怀感恩。爱丽丝没有反驳,但是拒绝接受现实,她带着成稿去见李瑛,希望她帮忙出版。

这次李瑛没有犹豫和拒绝,她甚至没看一眼故事,就答应签署出版合同。

“我会帮忙出版这部小说。我也会试着联系海外的版权代理公司,让它有机会被翻译,去向更远的地方。你想让更多人读到这个故事,我会帮你实现心愿。爱丽丝,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我会要回来的。”

爱丽丝很想表示感谢,却觉得无法精确表达任何欣喜或感激。经历过东京的逃逸和离别,她的感官正慢慢瓦解,视力常有片刻的模糊失焦,对声音不再敏感,夜里无法入睡,在清醒中度过无数个荒芜的夜。

“我觉得自己忽然变老了,不知道是否是边缘型人格障碍加重的原因。”她对李瑛说。

她在半清醒的状态里体验灵魂失重的错觉,乘坐巴士穿过大半个城市,在生活多年的地方迷失方向,辨不清路标和指示灯,困乏迫使她进入持久强悍的睡眠,醒来时症状减退,生活回归原貌。她坐在窗台上吸烟,将乳白色烟雾缓缓吞入喉咙,再从鼻腔里慢慢散出,循环往复,迷失的浪潮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办理完离婚手续的李瑛卖掉房子,搬到父母的住处,全心全意照顾老人和儿子,对公司的业务不再挂念,对过往的伤痛开始释怀。她约爱丽丝出门,去城东的酒吧里坐一会儿,或者去市中心的广场上喂鸽子,试图将爱丽丝带离困境,收效甚微。

“你应该去看医生。”她无数次这样说,爱丽丝不答应也不拒绝,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她不再用刀具割开手臂的皮肤,用剧烈的疼痛消解内心的滞重,也不再对自己反复掴掌,痛恨身体里反复无常的情绪能量。她神情暗淡地行走在日光下,双臂交叠,目光定格在鞋尖,如同常年缺雨的北国冬日,整个人都散发着干燥匮乏的冷淡气质。

“你希望就这样度过余生吗?”李瑛的声音里透出焦急和愤怒,“你甚至连《七日》的销售近况都不关心了吗?我认识的那个高傲的爱丽丝去哪里了?”

“你从来都不认识我,李瑛,你只是在特定时空里见到我,就好像在山林里徒步的人忽然看见迷路的幼兽,对它的身份和来处一无所知,所以不要替我做判断。”

爱丽丝的眼神依旧清淡,对李瑛急切而焦虑的眼神熟视无睹。

天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销声匿迹。之前在日本被拍到的照片在网络上有小范围的流传,之后便彻底消失了。再次得到关于他的信息时,爱丽丝站在影院门口的海报前,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中央,黑色镜框滑落鼻尖,和从前并无二致。

由他配音并担任配音导演的动画电影大获赞誉,成了全年最出人意料的票房黑马,至此,他终于彻底完成了从幕后走向台前的蜕变。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复合,带着妻子和女儿出席各种活动,在群星云集的宴席上致辞,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爱丽丝明白,他紧握着的双手终于放开,属于他们的过往烟消云散,所有的禁忌、狂欢、耻辱和辛酸都已被埋葬。

“你还记得当时我送你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吗?”有时明娜会这样问她,言语中充满感慨和懊悔,“当初为了省钱只买了一张,现在已经有价无市了。早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大红大紫,我就是倾家**产也要囤一箱子光碟。”

爱丽丝轻轻揉着她的头发,露出寡淡的笑容。

明娜不知道那张光碟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对他们的关系一无所知,事实上,整个世界都对他们一无所知。恍惚之间,爱丽丝感受到沸腾的孤独在心里蔓延。

很久没有与瑞恩联络了。他在不同城市之间穿梭,忙着采访和写稿,有时一天要搭乘两趟航班,约见超过二十个受访者,密集而庞大的工作量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有时他忙里偷闲,在堵车的间隙发来大段的文字,爱丽丝便以几个字的方式简短回复,让他知道自己安好。

在往后许多年的岁月里,每当她回忆起这段时光,总会忍不住设想,倘若她和瑞恩没有经历那场巨大的变故,生命的轨迹又会通往何处。失去意志力的爱丽丝颓废懈怠,在日复一日的通勤和失眠中慢慢消磨时光,直到某天深夜,驻美使馆的电话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他搭乘的航班出现严重事故,在佛罗里达州的沼泽附近坠毁,事故现场火光冲天,一片狼藉。他在父母去世后就已没有亲属,入境工作需要留下紧急联系人的联络方式,他在所有的表格里都写上了她的名字。

使馆的工作人员报出了他的证件号码,向她确认他的身份。

“我们需要你来一趟美国,事故现场的遗体需要有亲属认领。”

电话里的陌生男子用温和的口吻告诉她,声音平静得就像拜托她去对面街区的速食店买汉堡和可乐。爱丽丝仰面躺在**,听着陌生人的声音从遥远国度传来,感觉胸腔里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痛苦再次蔓延,以她所不能想象的剧烈方式。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在漆黑夜色中感觉到心中沸腾的怒气。为什么要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全部夺走?她不断用手捶打墙面,直到手指的关节肿胀流血,难以活动。她的指甲划破皮肤,深深嵌进肉里,鲜血慢慢渗透到指尖,她用舌头慢慢舔舐,被腥咸的气味冲得晕头转向。

“你是不是疯了?”接到电话后立即赶来的李瑛露出愤怒的神色。

“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她嘴上这样说,却还是耐心地包扎好爱丽丝的伤口,帮她预订了前往美国的航班,“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了,但就算是死了,你也应该带他回家。我还得照顾儿子,你只能自己去美国,机票钱我垫付了,回来记得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