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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入境,她被告知要做好心理准备。
大使馆的车载着她穿过繁华都市,沿途的热带棕榈树和美人蕉在湛蓝晴空下切割出不规则的圆形阴影,让人联想起故乡山坡上的花团锦簇。广播里的陌生女人正用西班牙语播报一则新闻,蓝粉色声音伴随着她急促的语调,在车厢内跳起优雅的华尔兹。
她的脑袋靠在被阳光炙烤得灼热无比的玻璃车窗上,每一次的颠簸都会招致轻微的撞击,咚的一声,仿佛有人向灵魂的深潭里丢了一块石头。坐在她身边的年轻志愿者眼中带泪,试探性地递给她水和食物,她闭上眼,没有回应。
东部时间四点二十八分,爱丽丝终于抵达了航空公司临时搭建的停尸间,进棚之前她被要求戴上防护面罩,因为炎热的天气和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会招致严重的传染性疾病。帐篷内外都配备了制冷设备,棚内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然而尸体的恶臭依旧混合着烧焦的塑料味道扑面而来,残酷和血腥的程度比她曾经目睹的流产手术高出上百倍。她站在盖着蓝布的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随时可能要昏死过去。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法想象辨认尸体的过程,她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掀开每一张裹尸布,心中的恐惧感如同张开口的地狱恶鬼,连牙齿的缝隙里都滴着活人的鲜血。她害怕自己找不到他,更害怕看见他冰冷的身体躺在人群中间。有的尸体已经彻底烧焦,无法辨认容貌和性别,她神情呆滞地盯着这些焦黑的残躯,觉得灵魂正被千刀万剐,变成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随时可能碎裂。
无数次昏迷,随即被唤醒,她不顾工作人员的劝慰再次返回停尸棚,继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十几个钟头过去,她依旧没有找到他。不断运送进来的尸体被率先被送到医务车辆上进行简单处理。生还者两天前就已躺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担架上,被直升机送往就近的医院,此刻被找到的只有死者。爱丽丝站在炎热沉闷、人声鼎沸、恶臭连绵的荒原中央,心如死灰。
心力交瘁和神经紧绷的她体会到免疫系统瓦解的恐怖,连续不断的高烧反复来袭,她躺在陌生医院的病**,手臂的静脉处扎着粗壮的紫色针头,透明**流进她的血管,拯救了她岌岌可危的生命。无法进食或者服药,任何东西刚一吞咽就被呕吐出来,混合着苦涩的黄胆水和酸味扑鼻的胃液。消毒水的气味将她捏碎在掌心,她在昏睡和清醒中来来回回,已没有了求生的意念。
缺乏清晰画质的梦境时有时无,她早已习惯了这样断断续续的蒙太奇,他们的过往被撕得粉碎,像伤心人肆意抛撒在海面的日记碎片,被阳光烧灼着的纸张边缘,渐渐有了焦黑和蜷曲的痕迹。她梦见他的死亡,在夜色沉寂的太平洋上空,一架庞大的飞机头朝下坠入海面,撞击的瞬间火光冲天,漂浮在水面的机油氤氲扩散,被远处海岸线上的璀璨华灯点亮。生命里的最后一盏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骤然熄灭。
这是报应吗?她问自己。轮回无边无际。
数日后的凌晨,她被医护人员唤醒,瑞恩终于有了消息。
他的护照在行李的遗骸中被找到,大使馆的人根据证件照辨认出他的容貌,他还活着,并且是第一批被送往医疗中心救治的伤患。她挣扎着从**坐起,祈求护士拔掉手臂上的针管。“我要去见他,”她说,“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她在佛罗里达州立医院的ICU病房外见到他。陌生的深蓝色衣服,他的四肢被绷带紧紧缠绕,连接着手腕和胸口的白色仪器正发出嘀嘀嗒嗒的回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没有站起来迎接她,他吐出的微弱气息在呼吸机里形成薄薄的水雾,仿佛冬日结霜的车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爱丽丝回过头,看见陌生的白人男子正对自己微笑,祖母绿的眼睛里带着温柔和惋惜。“我是瑞恩的医师。”他说,随即将她带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示意她去看墙上悬挂的X光片。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恍惚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曾经无数次拥抱的熟悉肉体化作照片里的嶙峋骨骼,悬挂在不知何地的白色墙壁上,仿佛战争年代被砍下头颅、悬挂在城门外示威的士兵。她无法辨识他的轮廓。
“他的手臂和脊背被严重灼伤,右腿被前排塌陷的座椅压断,送达医院时已经出现严重感染,如今正面临截肢的风险。目前最危险的是他颅内的伤情,”医生继续说道,“如果得不到控制,他随时可能死于颅内出血或其他任何并发症。”
医生的语速很快,似乎是希望她能尽早接受现实。
爱丽丝面无表情地听着,全然没有意识到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汗水浸透了衣领。他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有件事情我想你可能希望知道……”他说。
爱丽丝抬起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失事是在晚上,他首先是被沼泽附近的村民用汽船救出来的,随后赶到的救援队试图撕开他的上衣检查伤情,却发现他的衬衣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缩写。他们怀疑这是伤者刻意留下的遗言,于是保留了衣物的碎片。”
爱丽丝跟随他穿过医疗中心的大厅,来到灰色建筑楼东面底层的房间,里面堆放着所有伤患的行李残骸,有些被贴上了白色标签,有的则无名无姓。
那是她永生难忘的情景,狭窄昏暗的房间里陈列着无数个深棕色硬纸板箱,里面塞满从事故现场搜集起来的遗物。眼镜、手表、戒指、笔记本、断裂的钢笔和陌生人的护照。一部幸存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碎裂的相框里嵌着全家福,五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透过残缺的玻璃投射出生命之光,在幽暗沉寂的房间里显得如此明媚哀伤。
她拿起一枚被烧灼得发黑的戒指,放在灯光底下仔细端详。这是枚精巧的结婚戒指,指环内侧斑驳不清的花体英文字迹写着陌生女人的名字。她不认识这个名字,但可以听见万水千山之外的遥远国度里,一个陌生男子心碎的声音。
她从未体验过比此刻更为沉重的悲伤,即使是在外祖母去世时也不曾这样绝望。她把戒指放回原处,感觉到心口有种几乎要将人撕碎的痛楚。医生递给她一个透明防水袋,里面折叠着的正是那件熟悉的烟灰色衬衣,爱丽丝决定自杀前缝上去的那颗纽扣几乎被扯落,正靠着几缕白线悬挂在衣领处,无辜地斜睨着眼前这个面色惨白的女子。
爱丽丝把七零八落的碎布料展开,试图拼凑出衬衫原来的样子。肉体和衣物混合纤维的焦味扑鼻而来,她被呛得扭过头去,随即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迅速转回来,直愣愣盯着眼前被还原的文字,失神的眼睛里忽然蓄满泪水。
寂静无声的房间,医生站在进门处,略带关切地注视着眼前的陌生女子,从她的肢体语言里读懂了她的伤心和震惊,决定暂时不去打扰她。“我在办公室等你。”他说。
门被轻轻关上,爱丽丝跪在地上,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心痛欲绝。
“DBT。”她喃喃低语。泪水滴滴答答落在衬衣焦黑卷曲的边角上。
生命将尽的时刻,他把无数个“DBT”写在身上,那是他唯一伸手可及的地方。你依旧希望救我吗?她的声音里有撕心裂肺的哀戚。你还没有放弃吗?
DBT(Dialectical Behavior Therapy)。
他心心念念的精神治疗法。
相逢和邂逅,无数个分裂又重叠的碎片四散在生命的银河,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她看见他微笑的眼睛,在夏末的心理诊疗室门口询问她的名字。“我在那一刻爱上你。生命个体之间存在磁场。”他说。晨光缭绕的梦境,他光脚走过客厅,去厨房为怀孕的她烹煮食物,为她的暴躁决绝担忧,神情凝重。漆黑雨夜,她在外祖母遗体前昏厥,他把她抱进车里,缓慢驶过大雨滂沱的街心。
“我一定要让你痊愈。”他曾说。
“你的书还在我家里,你说过要我替你保管。你说过要我照顾自己啊。”
决堤的泪水奔涌而来,她已没有挣扎的余力,只能蜷缩在医院冰凉的瓷砖地面上,心脏深处传来刺骨的疼痛,呼吸变得艰难,仿佛正在接受绞刑和电击。
爱丽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医生办公室的,只记得她在他面前跪下,用力握住他的双手,祈求他全力医治瑞恩。“无论条件多么匮乏,请你救活他。”
医生露出无奈的笑容。
“现在的情况是,他受伤后落入沼泽,黏稠的泥水覆盖了他的伤口,奇迹般地止住了血,使他不至于失血而死。但伤口浸泡时间过长,又受到黑泥中有机污染物的感染,形成大面积的脓疮和气肿疽。如果不能马上进入高压室接受杀菌治疗,他活不过一周。”
“那我们现在送他进去吗?”她问。
医生无奈地耸耸肩膀:“送来的伤患太多,周边医院所有能用的设备都已被征用,而他的伤势过重,不能搭乘直升机前往其他医院就诊,只能在这里等待。”
“在这里等待?”她从伤心中回过神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的,等待正在使用设备的伤患康复或死去。”他说。
她的目光被愤怒点燃,仿佛是顷刻间蔓延过山岭的灼热火焰。她站起来,抬起低垂许久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穿白色制服的中年男子。
“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他得到治疗,否则你和你的同事都得死。”
她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声音凶狠得像失去幼崽的母兽。
医生震惊而愤怒的神情让人难忘,爱丽丝转身扶着墙壁,踉跄地离开了办公室。没有歉意和愧疚,她知道自己神志清醒,所说的每个字都发自肺腑。如果医生因为设备不足这样的理由放弃对瑞恩的治疗,她会杀死他们所有人。
被命运车轮反复碾轧的岁月飞逝不歇,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顽固决绝的女子,能够与人扭打厮杀,在相爱的幻觉里持续斗争,不畏惧鲜血淋漓的争斗和创伤。那是属于她的冷酷和偏执。
“我一定要你活着,瑞恩。”她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
“从前都是你鼓励我活下去,如今轮到我来鼓励你。我愿意重新接受治疗,你名单上的每个专家我都愿意去见,只要你能活下来。瑞恩,只要你活着,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不知是否因为她的胁迫起了作用,瑞恩当天夜里就被送进了高压氧舱。
巨型的白色柱体四周被机械环绕,高浓度氧气被强行挤压进伤口,杀死了大部分细菌。持续治疗三周之后,他被转入常规病房,躲过了截肢的噩梦,但四肢烧伤部位需要每日换药,然后用弹体绷带紧紧缠绕。他依旧没有恢复意识,只能依靠输液维持体能,通过导尿管排泄。
照料他的日子显得风平浪静,爱丽丝独自居住在大使馆安排的便捷酒店里,每日清晨前往医院为他清理伤口、擦拭身体。事故仍在调查中,航空公司正面临巨额赔偿,但赔偿金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一番权衡过后,她打算请明娜帮忙,卖掉外祖母留给她的小房子,用以支付昂贵的治疗费用。
他没有昏迷太久,事故发生后的第四十九天,他开始清醒,并在几天之内迅速恢复了语言能力,颅内的伤情也逐渐好转。呼吸机被撤下,日常输液和换药却还要维持很久。爱丽丝从复健中心订购了整套的康复器材,为后期的复健练习做准备。
他们很少交谈,时常静坐一整日也没有只言片语。他的身体依旧虚弱,眼神却是亮晶晶的,让人想起儒安的夏季阵雨,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清澈透亮的小水坑。有时他会突然握住她的手不松开,佯装出沉睡的模样,眼睫毛却止不住地颤动。
她在看护的间隙阅读在他行李箱中找到的英文文献,里面翔实记载了二十世纪中叶以来关于边缘型人格障碍的研究资料和治疗体系,芝加哥格式书就的论文使用脚注而非尾注,她因此可以读得很快,不必反复翻到文章最后去照看那上百条的注释。
第四版的美国《精神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对这种障碍性人格进行了详细阐述。精神分析师科恩伯格在前人的学术基础上概括了病患的基本特质。一九七五年,研究者们回顾了以往有关边缘型人格的临床观察的研究,并提出了几个描述性的标准,包括情绪烦躁、冲动行为、人际关系不佳、精神疾病的认知、社会不适应等。一九七九年,诊断边缘型人格的八条黄金准则被确定:
1.竭力摆脱真实或想象中(占极大比例)被抛弃的命运。
2.极度紧张的、疏离的、不稳定的人际关系模式,其特点是对所交往的对象的认知往往徘徊于“极端理想化”和“极端的贬低”之间。病患具备人格的部分分裂的潜质,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极端化假想,往往呈现出暴躁、愤怒、好斗、攻击性极强的性格特征,易卷入人际冲突,对于世界缺少安全感。
3.有认同障碍,对自身形象和感受的理解始终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4.呈现自我伤害的过激性行为。
5.一再自杀的行为、姿态、威胁,或自伤行为。
6.时常呈现出由于敏感程度过高而导致的剧烈情感起伏。
7.长期感到空虚,容易成为性瘾患者、酒鬼、吸毒者。
8.时常表现出不合宜的强烈愤怒,对自身的愤怒难以控制。
周而复始地阅读和摄取,忽然有一日,爱丽丝感到自己憔悴干涸的心灵正重新变得饱满,仿佛衰败荒芜的玫瑰花园忽然决定重生,泥土中抽出的新芽迅速生长和蔓延,根须深**进土地深处,婴儿般大口吮吸着水分。
佛罗里达州是被阳光格外眷顾的地方,每日清晨的鸟鸣是圣徒献给神明的赞歌。爱丽丝在这圣洁的光辉中醒来,像从前那样赤脚走到窗边,轻薄的白色薄纱裙摆浸润在温暖日照里,如同故乡佛堂里被开光的金器。
抬起头,她看见云朵在湛蓝晴空中呈现棉絮的姿态,像童年记忆里的棉花糖。她伸出双手,将灼热的阳光捧在掌心,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受了自己生命的形态。
长久的困惑最终得到了解答,她在日记本里读到自己关于回闪片段的记录,终于明白那些特定的回溯梦境意味着什么。精神分析师列举的所有判定准则都在她的回闪中得到印证,贴切得让人不由得喟叹科学的精妙。若非亲眼所见,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将被永远淡忘,她或许永远无法判断自己的缺陷和疾患。
回闪再也没有出现过。
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她确信自己终于有勇气再次聆听天磊的声音,就像回顾消逝岁月里的每一段往事。手机屏幕上的虚拟唱片机轻轻转动,依旧是那篇《爱丽丝梦游仙境》,她戴着耳机躺在芳香洁净的床铺上,眼前的深蓝色音符跳跃在房间上空,熟悉的声线穿透层层记忆篇章抵达眼前。
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薰衣草般的亮紫,曾经属于彼此的相认密码流散在那年东京夜雨中。终于,他们放开了紧握对方的手,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里。看见深蓝色旋涡的瞬间,她明白属于天磊的使命已经彻底完成。
他在黑暗深渊的边际拉住她,用声音带她走进回忆的宫殿,他的出现并非为了与她相认和相爱,而是要让她看见生命纵深沟壑里隐藏的病灶,进而坦诚面对精神的疾患。他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成全此时此刻的爱丽丝,如同冥冥之中被神灵书写好的剧本。
事故发生的当日,黑匣子就已经被找到,然而调查结果始终没有公布。
新闻发布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形同虚设。不久之后,各家新闻媒体陆续收到许多飞行技师的匿名信,他们在信中控诉航空公司私自和厂商协定,改变了飞机前舱门的设计,拆卸掉原本用来固定舱门的钢柱,将门改造成向外开启的模式,以便增加货仓的承载空间。飞机制造商矢口否认,美国航空安全总署介入调查,却迟迟没有结论。
高层的沉默招致群众的集体抗议,他们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游行,到政府门前静坐示威,强烈要求彻查此次事故。各家媒体争相报道此事,电视台的滚动条时时刻刻都播报着新的资讯,官方的明确答复却迟迟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