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帷幔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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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梦中醒来,饥饿,干渴,大汗淋漓。

缓缓踱步到茶几边,摸索着寻找盛水的搪瓷杯,光滑的锁骨暴露在潮湿的夜色里。南部海岛彻夜落雨,滴答的水声不断敲打屋檐和玻璃,伴随着热带植物叶片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她隐约听见蕉麻和榕树生长的声音,粗壮浑圆的茎干抽离土壤,硕大的翠绿色叶片向天空蔓延,蓬勃盎然,昭示着旺盛持续的生命力。骤雨初歇的时候,黑嘴鸥栖息在浅滩和礁石上,夜色遮住了它们的身影,而那清透嘹亮的歌声却仍在低低回响,仿佛是童年记忆里夏夜的彻夜蛙鸣,时近时远,不知疲倦。

她**着穿上他的香樟色外套,衣领处的细薄毛质让颈部微微发痒。那是件对当地气候来说过于保守和闷热的老式夹克。气味的海浪狂奔着袭来,将她的年轻肉体冲上海滩,**般的沉溺之美。她闭上眼,等待欲望缓慢退潮。退潮。潮湿的海风流窜在面颊和头发之间,她嗅到灵魂的气息。腐坏,芬芳,如同他苍老躯体弥漫着的辛辣与浑浊。这苍茫夜色里唯一具备辨识度的气味。

她在黑暗中双臂紧锁。

他的呼吸声均匀缓慢,是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滞重,如同慢镜头里的潮汐,起伏之间隔着半个世纪。她喝完了搪瓷杯里的水,光脚踩过地毯,慢慢踱步到床前,注视着这个沉睡的男人。月光投射在他的灰色头发上,恍惚间让人有朦胧静谧的幻觉。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放任自己在记忆的海浪里漂流,很久之后才重新脱下属于他的夹克,**躺回到他的身边。

“我爱您。”她轻声说。

她在陌生城市的车厢里读完这部小说,伴随着车轮深处的轰鸣声,漆黑夜幕开始逐渐褪去墨色。东京的夜雨有无法揣度的脾性,如同难以刺探的古刹神迹,她抬起头,依稀辨识出远方的轮廓。天色渐明的时刻,她看见火车驶过不知名的翠绿色原野,铁轨边缘悬挂的水滴是被震碎的白色珍珠。八月清晨的太阳没能穿透水汽饱满的灰色云朵,破晓丧失了原本的定义。

三个小时前她收到安妮的邮件,里面附着小说的完整稿,没有只言片语。她们对彼此足够信任,仿佛长途跋涉的修行者在朝觐途中相遇,颈上珠串碰撞的声响宣告了相同的立场,再不需要任何解释。她在寂静的车厢里反复咀嚼每个章节和词句,对渐明的天色后知后觉。分别后的第三年,她们终于等来了结局。

一种宽慰,事情得到了圆满的结局。对于她和安妮来说,写完这部小说就意味着故事终结,作品一旦完成,文字的命运就不再交由作者掌控。她没有立即回复邮件,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迫使她进入半睡半醒的游离状态,仿佛是从他那里获得的每个回闪瞬间。晨起通勤的人走进车厢,看见蜷缩在墙角的陌生女子正逐渐进入睡眠,手臂环抱着小腿,露出过度防卫的姿态。

生命的轨迹被划分出明确的节点,以她的退出为界。

凌晨三点,她套上那件质地柔软的白色防晒外套,低头亲吻他的前额。终于来到告别的时刻,除了证件外,她没有携带任何行李,试图把所有过往都留在身后,步行两公里到中央车站,在没有英文标志的自动售票机上购买去往其他城市的车票。

十五分钟后进入车厢,她不认得这里的任何一个字符,也不知道这辆飞驰的列车要将自己带向何处,唯一确定的事情是离开。夜间值班的乘务员走过长廊,对蜷缩在座椅上的她点头微笑,她没有回应,剧烈的沉沦和苏醒剥夺了感受痛苦的能力,此刻她只剩下麻木疲惫的残躯。

火车驶离城市的间隙,车窗外灯火皆灭,她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抱膝而坐,看见回忆中的面孔在玻璃上慢慢浮现。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忘记梦境里的白色空间,在层层门锁和帷幔的后面,她窥见自身内部世界的核心,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追求爱和被爱,多年以来从未改变。

年轻的列车员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天已放晴,正午的骄阳透过玻璃炙烤着她左侧的脸颊,列车停靠在不知何地的站点,自她逃离酒店已经过去整整八个小时。“你要去哪里?”那个年轻的声音用英语问她,浓重的口音与轻柔声线混搭,在阳光下呈现彩虹的光泽。

“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会来找她吗?她的手机依旧处在开机状态,东京也并非乡野,如果执意要寻找到她,一定会有办法实现。可她没有等到他的电话,空****的屏幕上只有信号不足的自动提示,列车员的声音持久不散。“你要去哪里?”她问自己。

“天磊。”她对着空气默默地说出从未与他说起的话。

“我又梦见儒安的古宅,门廊、屋檐和墙壁上镌刻着大雁的图案,暗示着忠贞不渝、出双入对的美意。闭塞保守的渔村持久不变,民间嫁娶还保留着古老的风俗,新人在红烛摇曳的祠堂里对拜,孩子们四处奔闹,用许多吉祥话来换取糖果和糕点。

“天磊,我们这样迫不及待地相见和相爱,仿佛是一口气点燃了堂中所有的烛火,看着它们迅速绽放和熄灭。光华灿烂的瞬间如此美好和真实,却也是那样短暂易逝。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不疾不徐地伸出手,我步履从容地走到你身边,然后一根一根地慢慢点亮烛火,或许这爱情的殿堂就能彻夜明亮,我们或许就能相伴到老,而不是在活着的时候,看见蜡烛燃尽,夜色依旧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