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午夜裙摆
与天磊相处的第三个年头,两人渐渐发展出默契而专注的相伴模式,谨慎回避彼此的禁忌,不去触碰敏感的话题。规律性地见面,虽然只去城市周边的公园漫步片刻就要分离,他们依旧能从对方的灵魂中摄取能量。气味、声音、神态、掌心的温度、唇齿间弥漫的甜腻滋味,每个细节都被称为相认的印记,他们紧紧跟随彼此的步调,生怕在人潮涌动的世界中走散。
争执和矛盾正在迅速减少,他们没有明天似的相爱,竭尽全力地渗透到彼此的生命中,不舍得浪费片刻的光阴。崭新的春日,街道两边开满粉色玉兰花,像极了他们初次并肩漫步时看见的曼妙长廊。她戴着宽檐的黑色渔夫帽随他去散步,浓密的长发绑成麻花辫垂落在后背,他牵着她的左手,十指相扣。
又是一个盛夏,她收到陌生人写来的信。精致的粉色丝光信封,粘口处镶嵌着盛放的玫瑰图案。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她尝试着在不撕碎玫瑰的同时取出信纸。光辉闪耀的午后,三十四摄氏度的阳光笼罩大地,她闻到发梢上弥漫着的香水味,鸢尾和铃兰,将纸张的气味烘托得越发干燥洁净。答案揭晓的瞬间,天地融化成一抹猩红。
信封里装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小小的相片。头戴黑色圆礼帽的女人捧着滴血的电锯,饶有兴味地欣赏眼前的**尸体,颈上的珍珠项链光滑灿烂,半点血色也没沾染。一望无垠的红蔓延到远处,女人的红唇与伤口是同一种颜色。尸体的腹部被歪歪扭扭地割开,肚肠和脏器沿着切口滑脱到体外,爱丽丝忽然想起那个流产的孩子。也是这样浓郁的腥味,高高架起的双腿之间流淌出暗红色的血浆。
目光触碰到相片的瞬间,她明白了自身的处境。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天磊的声音,紫色混合着暗红,显得沉郁而滞重。
“爱丽丝?”天磊反复唤她的名字。她把信藏进外套的口袋。
分别数月有余,他的声音里闪烁着愉悦的光泽。并肩走在炽热的夏日艳阳下,青草被炙烤得略微发黄,苦涩辛辣的汁液缓缓蒸腾。她听到某种刺耳的噪声从灵魂深处传来,起初只是细微的嗡嗡声,随后渐渐化作刺耳的金属杂音。她无法思考。
“你怎么了?”他的紫色将她拉回现实世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我收到一封恐吓信,应该是你妻子寄来的。”简短的句子说起来却这么费劲。
一声闷雷从他的眼中轰鸣而过,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我一直以为你已无婚姻的挂碍。天磊,你实在不该瞒我。”
他没有接话,两人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默默走了一段路。
“抱歉。”他终于还是率先开口了。
“当初我说离婚并非完全骗你,而是真的相信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我们分居多年,她却始终不愿签字。许多事情我无法选择,我全部的事业都建立在名声之上,工作室超过半数的资源掌握在她手里,如果玉石俱焚,我将一无所有。”
她不作声。他便继续往下说。
“爱丽丝,我与她相识十几年,生育过儿女,将她彻底从生活里剔除并非易事,你要理解。我不知该如何与孩子们解释父母的分离,生怕会令他们失望。”
“这不是你欺瞒我的理由。既然你无法离开她,我会离开你。”
“我不同意。”他忽然抬高了声音,停下脚步,双手紧紧按在她的肩膀上,“我知道这很难,但是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从前我总觉得你很需要我,觉得自己对你负有责任,你离开以后我才明白,其实是我更需要你。”
他掌心的温度顺着肩膀一路蔓延到指尖,连带着他的不安和颤抖,顷刻间点燃了彼此的忧郁。回忆喷涌而出,初次见面的景象犹在眼前,他的旧毛衣在阳光下辐散着温柔的光泽。只要他说话,神秘的紫色海浪就不断拍打她的灵魂,午夜时分带她潜入记忆的深谷,在她腐朽衰败的生命里开垦出一片玫瑰园。
真的有勇气决裂吗?她默默问自己。还是继续等待,不断损耗生命的能量?
他的目光里有灼热的痛楚,低沉的声音近乎哀求。她最终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我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她深深叹息,“我相信善恶因果,也相信轮回报应,同你度过的每寸光阴都能加深我的罪孽。不只是你,从稚嫩少女逐渐蜕变而成的我,沿途累计的罪业恐怕早已无可救赎。天磊,我死后势必是要堕入地狱的。”
“是我坚持要见你,是我的手率先伸向了你,错不在你。”
她暗淡无光的神情里似有星光闪烁,转瞬即逝的希望之光。
“我是不怕报应的,怕的是报应在你,天磊,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的声音干涩凝滞,显然是想起了孩子们,“最后再给我半年时间。”
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无法下定决心离婚,试图找到两全的方法,在进退两难的困境里晕头转向,甚至变得有些暴躁和易怒。爱丽丝了解他的处境,一旦秘密公之于众,他会失去所有。而她不断收到恐吓的信件,鲜血淋漓的相纸寄托着陌生女子的咒骂威胁,她的住宅被曝光在网络上,楼道里时常站着面露恶意的陌生人,有时三五成群,有时形单影只,她被迫数度搬迁。
“天磊,我已精疲力竭。如果你无法做出决断,我可以。”她再次提议分开。
他忽然之间变得愤怒。“你为何总要说这样的话?我已经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能不能更坚定一些?”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言辞激烈,满怀愧疚地将她抱在怀里,“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去处理这些事情,我说过不再放弃你。”
婚姻危机愈演愈烈,他奔波于两座城市,在两个女人之间寻找平衡点,身心俱疲。蒸蒸日上的事业出现破绽,成本颇高的两部作品双双遭遇滑铁卢,许多观众在网站和个人主页发表文章批评,言辞激烈。他终归还是心智成熟、涵养颇佳的男子,他仍旧尽量少地把工作中的情绪带到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却免不了在相聚的时刻面露疲惫,声音里的紫色时有时无,如同老旧失修的无线电收发器。
她知道自己已成为他的负担,虽然嘴上说得洒脱,内心深处却又不能割舍情感维系。这个男人曾带她翻山越岭,遇见过世间绝无仅有的奇景,她始终无法真正放开手。
清晨时分在他身边醒来,看见他健硕的身体在晨光里呈现松弛的模样,觉得内心澎湃。他的呼吸声里混合着细细的鼾声,圆润饱满的喉结时时颤动,嘴唇微启,露出渴求亲吻的姿态。躲藏在片刻的安宁背后,她几乎忘记了自身的困境,忘记了永远无法填满的渴望和诉求。她期待邂逅的男子给予她慰藉,用强劲、坚实、笃定的爱带她离开沼泽和荒原,抵达一片清朗疏阔的平原。那里有明净透亮的日月星辰,参天古树环绕四周,水土丰饶,花好月圆。
世间没有任何男子能够具备这种力量。她想要的救赎只能由她自己完成,她面临的困境也只能由她单打独斗,杀出一条生路。她很清楚这一点,此刻却仍想逃避。时间久了,感情逐渐转化成占有欲。
占有和放弃的念头持续斗争,不断地相互重叠和撕裂,让本就精疲力竭的她变得更加憔悴。恋爱初期那日渐饱满的脸颊不复存在,被爱情滋养起来的纯真心智正慢慢瓦解,逐渐显露出往日的阴郁色泽。他们始终没有放开彼此的手,在这段摇摇欲坠的感情里互相拥抱,仿佛是私奔到格陵兰岛极光下的中世纪情人,月光渗透在她的午夜裙摆上。
漫长的情感斗争,爱丽丝正面临着舆论压力之外的严峻挑战。天磊唤醒她最深层的惶恐,不仅仅是因为他日益严峻的婚姻危机,也因为她持久不散的原生自卑感。他是人气颇高的配音师,即便事业陷入瓶颈期,依旧是业界公认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连走在街上也会被人要求合影。最初的满足感化为嫉妒的火焰,她尽量避免与他同行,也不参加他主办的活动,不愿看到身着绚丽服装、头戴假发和花冠的少女簇拥而上,用暧昧、卑微、钦慕和迷恋的目光凝望他。
相恋之初尚有**可以掩盖真相,时间过去越久,内心的匮乏和闭塞便开始慢慢显现。伤口总在同一处被反复割开,她随时都有可能遭遇情绪崩溃。寂静的夜里,她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觉得自己卑微的生命无法与他匹敌。
“我预订了两张八月下旬飞往东京的机票,”他说,“我打算带你去看日本最大的动漫展,那里没有人认得我,我只属于你。”
换座城市,或许他们可以找到出路。
她跟随他逃离各自的城市。
八月的日本炎热喧闹,出租车驶过银座四丁目,车窗外人潮涌动,高楼林立的街道散发出摩登气息,被高层建筑的玻璃窗反复折射的阳光四散在繁华都市的各个角落,如同没有边界的万花筒。“我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以后你也要年年过来。”他说。
她没有回应,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对陌生城市即将触发的陌生未来茫然无知。
展馆设立在江东区的国际展厅,她换上透气的球鞋,在随身携带的双肩背包里装了笔记本、瓶装水和五支圆珠笔。他的黑色球鞋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快要消失时他总会停下脚步来等她,回望的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惧。他仍然害怕弄丢了她,就像三年前初见时那样。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再次忽视了心中的愧疚不安。
“我永远无法走进你的世界。”她说。
看完一整天的展览,他在去往酒店的巴士上整理采购物品清单,准备将购买的东西邮寄回国。她在他脸上读到孩童般的满足感,那种简单、纯粹、清澈见底的明媚神情。
“我无法对你的喜好感同身受,可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不要勉强自己,我只是想和你度过一些时间。我们本就是不同的生命体,你何必强求自己接受我的全部。”他宽慰道,伸手抚摩她的头发。
“我没有安全感。你明明在我身边,我却无法通过内心和你形成联结。网站上任何一个追随者都比我更能与你共鸣。我不甘心。”
“爱丽丝,你始终这样惴惴不安,我明明已经竭尽全力来安抚你了。”他叹了口气。
临近午夜的东京依旧灯火通明,他们穿着拖鞋和薄外套出门,去街巷里吃夜宵。挤满当地人的狭窄店铺里弥漫着浓浓的鱼腥味,开放式厨房位于餐厅中央,桌上摆满各种颜色的酒瓶和调味料。中年厨师系着围裙忙碌着,用深色瓦罐煮米饭,在炙牛肉和烧蛤蜊上淋满浓浓酱汁。她要了什锦汤和柠檬烤鱼,把豆腐和蔬菜统统吃掉,留下少量贝类漂浮在汤水中,他笑着拿过她的碗,吃掉她剩下的食物。
一种暧昧的姿态,她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默默接受。
为期三日的漫展如此漫长,她的忍耐力被拉伸到极限。反复尝试着融入热闹的生活,积极回应他热情洋溢的介绍,看见他和每位原创漫画家畅快对谈,心中怅然若失。她拿起相机为他们拍照,在按下快门的瞬间用镜头挡住眉心的裂痕。
展览结束的傍晚,她步履蹒跚地随他离开展厅,去附近的寿司店吃晚餐,心中那块潮湿的海绵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连他夹到她碗里的鳗鱼寿司卷里都饱含着苦涩的滋味。滑腻的鱼子酱,川流不息的人群带着聒噪的愉悦感,相机的咔嚓声混合着各种陌生声线,变得乌烟瘴气。他拿出漫展上购买的手工王冠戴在她的头上,和她讲述动漫手办的制作工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落寞神色。
穿着奇异的日本女孩走上前来欣赏她头顶的装饰,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年幼的女儿。她们用她听不懂的夸张语调和他调笑,尖厉的欢笑声如此刺耳,她觉得鼓膜胀痛。
他和气地替女孩们拍照,用流利的日语和她们轻松交谈。女孩们欣喜若狂,走到爱丽丝的旁侧,用手指杵弄她头顶的装饰,指着她的脑袋和怀里的女童说话。女童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试图把王冠抓在手里把玩,却连带着扯下了爱丽丝的大撮头发。
“够了!”她大吼一声,在疼痛中愤然挡开女童的手。年幼的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天磊赶紧道歉,并掏出在漫展上购买的手办赠予对方。爱丽丝静静坐在角落,头顶的刺痛还未散去,心里的疼痛也开始逐渐加剧。
“你究竟怎么回事?”送走了女孩们的天磊语气愤怒。
她不回应。
“我在问你话呢。”他将杯子摔碎在地上,惊得周围的人齐刷刷向这个角落看过来,“为了让你开心,我不顾一切带你来到这里。我已为你付出代价,而你却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究竟要怎么做才好?爱丽丝,你简直就是一个魔障,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相处。”他积压已久的不满倾泻而出,每句话都带着锥心刺骨的气势。
她蹲下身慢慢拾起碎裂的瓷片,将一小沓现金放在桌角。
“我们结束了。”她说,然后转身离开。
三年前的夏季,他在潮湿闷热的厨房里吻她,她手里的苦气泡水瓶砸碎在地上,如同山雨欲来前的轰鸣雷声。他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用情欲编织成的蛛网将她牢牢困住。三年后的东京,她大步迈出人声鼎沸的餐厅,冲进完全陌生的异国街道。她在这段感情里没有归属,就像在从前的每一段感情里一样,她永远无法与人亲密相处。
分崩离析的征兆早已显现,只是两人都不愿面对,沉溺在彼此的海洋里不肯抬头。意识和思维的鸿沟横跨在他们中间,婚姻危机几乎摧毁他的理智,她看着他日益消沉,心中的矛盾和愧疚与日俱增。这个曾经在最关键时刻拯救她于黑暗的男子,在相爱的岁月里慢慢沦为最不合时宜的存在。
迷失在阡陌纵横的地铁站,他追随着她的脚步迅速赶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在怀里,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注意到你的情绪,都是我的错。”
她没有动弹或是挣扎,只是在他熟悉的气味里感知到无以复加的疲惫。他的声音正逐渐褪色,再也不复从前那明媚鲜亮的紫,就仿佛完成劈头绽开的烟火没入夜色,它已完成传递信息的使命。“我觉得累了。”她说,感觉到他在颤抖。
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前额,在灼热的夏日里显得如此寒凉。他抱着她的手臂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持久的坚决让爱丽丝原本坚决的意志有所衰减。除了瑞恩,从未有人这样笃定地爱过她。从少女时期的周维良,到后来形形色色的男人,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可以被随意抛弃的情人。她不习惯被人肯定价值。
“为什么不放手?”她问他。
“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不想离开,你只是希望引起我的注意。”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掷地有声,“我答应过绝不放弃你,我想要信守诺言。”
她再次被击败。她的诡计骗过了自己,却没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她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放开他,所谓的舍弃不过是孤注一掷的任性和威胁。她想要得到他的关注,从来如此。
身边的国内旅客认出了他的容貌,纷纷拿出手机拍照,他拉起她的手飞奔着逃离地铁站,身后的咔嚓声仿若横扫的机枪,他们知道自己无处遁形。径直穿过人潮涌动的街道,火辣辣的日光灼伤她**的皮肤,在她的鼻尖和颧骨上留下粉红色印记,他的手掌覆盖着她的手背,渗透的汗水滴答淌落在地上,顷刻间就蒸发不见。
“我们该怎么办?”他在布满百合花的酒店房间里吻她,颤抖的胸膛上传来激烈的心跳声。
她用手抚摩他的头发,让他圆乎乎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静静享受这最后的私密时光。从前的争执和摩擦烟消云散,他们紧紧依偎着,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亡命天涯。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褪去色彩,青灰色云朵覆盖天空,屋内沉闷得如同缺氧的鱼缸。一阵闷雷响彻云霄,她走到窗边,慢慢摇开尚有余温的玻璃。“要下暴雨了。”她说。
他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握住她摇开窗户的手,将洞开的透明玻璃屏障重重关上。砰的一声,天地寂静。
没有只言片语,房间里只有浪潮般此起彼伏的喘息,墙面的排气扇灌进夏末的夜风和水汽,前赴后继的雨滴坠落在玻璃窗上,把东京的不灭灯火晕染成橘黄色海洋。她蓬乱的黑色长发黏在汗水淋漓的脖颈上,如同湿答答的浮出水面的海洋生物,滑腻苍白的皮肤被海藻缠绕。疼痛和愉悦交相辉映之际,她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的轻微声响如岩石间崩裂的花种,盘绕而遒劲的根部疯狂蔓延,寻找干燥坚实的土壤。
他的手指穿过她潮湿的头发,将那一把黏腻的海藻紧紧握在手中。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巴,让她的感官在失去掌控的窒息中膨胀和碎裂,**在重新获得氧气的瞬间来临,她在情欲之巅失去意识,双手的指甲紧紧掐住他的脊背,发出裂帛般放肆的撕扯和欢呼声。永恒的间隙,他们的灵魂和肉身相互缠绕,须臾间走过沸腾和冷却。
持续不断的禁忌狂欢,他们不知疲倦地进入和抽离,仿佛是要把余生的欢喜彻底燃尽。山峦起伏的轮廓质地柔软,幽暗的隐秘通道将他带向海洋深处,那里藏着深不可测的轮回与宿命。“我应该怎么办?”他反反复复地说,用力吮吸她的每一寸肌肤,感受到那浑圆饱满的脉络发出的震颤和响动。
“我们该怎么办?”他说。
她的身体有源源不竭的丰盛能量,在连绵不绝的浪潮中固守姿态。她在昏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他的臂弯里,抬头,习惯性地亲吻他的面颊和脖颈,汗珠和泪水混合出咸涩的滋味,在陌生国度的夏夜里持久不散。力劲松懈的片刻,她再次被潮水带走,坠入深沉的梦境。
再次潜入他的记忆深处,她在梦里感知到他的不安和痛苦,在愧疚和不甘之间反复迂回,痛得喘不过气来。从未有过的真实感,她完完全全地超越了肉痛的束缚,在没有紫色声音的陪伴下进入回闪,接收到来自其他生命的全部感官。时空的壁垒彻底消失,她仿佛被赋予绝对的自由一般,肆意徜徉在属于他的隐秘世界。
她看见他和妻子争执。时而是哭泣和哀求,时而又转换为恐吓与胁迫。她在素未谋面的女子身上看到绝望,还有不顾一切想留住丈夫的决心。她在他面前跪下来,请求他不要离去,他同样跪下来,用拥抱和亲吻抚慰她,却依旧对婚姻犹豫不决。那种温和的冷却和拖延再次将女人激怒,她站起来,用手硬生生地砸裂镜子,在鲜血淋漓中绝望抽泣。
身着白色公主裙的女孩蜷缩在角落,被眼前的场景惊吓得忘记了哭泣,许久之后才默默流出眼泪,却始终是一声不吭。怀里的玩具熊被母亲撕出一道缝隙,她绝望地大口喘气,用双手捂住耳朵疯狂摇头。心如刀绞的爱丽丝跪在她身旁,试图伸手抱住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指穿过她的身体,如同全息影片的幻象。
远处的争执声不曾停止,他试图阻止妻子,软硬兼施却毫无效果。哭泣的女孩再也无法忍受父母的战争,她扔掉手里的玩具熊冲出房间。爱丽丝跟随她跑出去,见她站在露台的水泥栏杆上,双臂张开呈拥抱状,一跃而下。
“不要,不要!”爱丽丝疯狂大喊,冲上前去试图抓住她坠落的身体。她的指尖接触到女孩的白色裙摆,那是来自真实世界的触感,坠落时刻的强风呼啸而过,午夜的裙摆带来的旋涡有巨大的引力,气流疯狂旋转的瞬间,爱丽丝被带离地面,和女孩一同坠入无尽的深渊。
所有场景全部消失,包括黑暗与永恒。
她在下坠中失去意识,醒来时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
高大洁白的房间,她**着身体躺在地板上,被眼前的强光刺得眯起双眼。
这是梦吗?找不到任何参照物的她失去了辨别梦境的能力,四肢的触感却真实饱满,不似从前那种几乎透明的色泽。身着公主裙的女孩向她走来,她没有受伤,胖乎乎的手臂带着婴儿时期的饱满。爱丽丝缓缓起身,用半跪的姿态迎接女孩湿漉漉的目光。
“你恨我吗?”爱丽丝问。
女孩轻轻摇头,含泪的眼睛闪闪发亮。
“对不起。”爱丽丝说,没有得到回应。
女孩的身体散发着苍兰和百合的幽微气息,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儒安春日,大片的蔷薇、月季、玫瑰、海棠铺满山坡,蒲公英戴着洁白的帽子等风拂过,把干燥的种子播撒到远方土壤。爱丽丝伸手抚摩她的脸颊,从颧骨慢慢延伸到下巴,温暖柔和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真的对不起。”她再次说,轻轻拨开女孩额前的碎发。
女孩把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她的掌心,在她的手掌深处孕育出一层光圈,慢慢扩张的银白色光芒将爱丽丝笼罩,她在银潭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被生命之河磨砺出的疲惫面容。光影交错的瞬间,她再次看到那熟悉的身躯躺在手术台上,双腿被高高架起,**里插满导管和金属器械;昏沉的午后,她跪在儒安老宅的地板上,抱着拇指受伤的外祖母疯狂哭泣;周维良的吻带着致命的**,他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里将她高高抱起,在旋转中跌入黑暗深渊;绝望的母亲站在冷雨里,被晕开的口红顺着雨水滴落到她的白色衬衣上,像紫红色的桑葚汁液洒在洁白桌布上;瑞恩的眼泪那样让人心碎;天磊的身体散发着灼热的能量,在黑暗中点燃她的生命。
爱丽丝在超负荷的信息流中艰难前行,女孩的手依旧搁在她的掌心,那稚嫩忧伤的面容倒映出记忆的篇章。“你究竟是谁?”爱丽丝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天磊的女儿吗?为什么你湿漉漉的眼睛总让我想起自己?告诉我!”
没有回答。
光晕在手掌抽离的瞬间消失,全部的幻象也跟随不见,只剩下爱丽丝和女孩四目相望,在漫无边际的白色房间里。酝酿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滴答,回声清脆。
“你爱我吗?”女孩终于开口,“你可不可以爱我?”
“我当然可以爱你。”爱丽丝用疲惫的胳膊抱住她。
“那你会离开我吗?”女孩问她。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爱丽丝愣在那里,被翻涌的情绪堵住喉咙。她曾这样问过外祖母,问过母亲,问过天磊,问过瑞恩,问过生命中每一个深爱过的男人。“你爱我吗?你是否会离开我?”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跟随紫色声音回看的每段记忆都是生命的分水岭,一个个狭小幽暗的房间,今时今日她终于穿过层层门径,抵达心灵的最深处。眼前的女孩是天磊的女儿,也是她自身的倒影。她的眼泪投射出她们的哀伤与绝望,她需要很多爱来换取匮乏的安全感。
思索的间隙,女孩后退着脱下白色蓬蓬裙。
她正在经历快镜头下的成长,胖乎乎的四肢慢慢变得修长,脸颊是那样的清瘦,蓬乱的黑头发长到腰际。童年时期的创伤没有在皮肤表层留下痕迹,她看起来完美而活泼,充满年轻少女的蓬勃生机。爱丽丝走到她面前,在那双灵动的眼眸里找到蠢蠢欲动的不安和欲望。这样的眼神,她在自己以及其他许多人身上都曾见到。
爱丽丝仿佛可以预见她的未来,看见她在世间的寻觅中反复跌倒,遍体鳞伤。童年时被人夺走父亲的爱,在母亲的眼泪和愤怒中艰难成长,用毕生的时间来寻找能温暖和慰藉自己的人,却始终不懂得如何去爱。她将无法与任何人相处,她封闭的内心世界里藏着不能见人的溃烂伤疤。
“我要回到这世界上去。”少女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
“你渴望的爱和救赎,在这世间没有人能给你。因为你不爱自己,你的伤痕把生命变成裂缝横生的透明容器,所有装盛在里面的感情最终都会流走。”
“我没有受伤。”少女执拗而倔强。
“你的伤痕藏在记忆里,”爱丽丝用手指指她的心脏,“在你心里。对不起,我这样伤害你,我让你带着创伤和耻辱默默成长,让你不得不去经历我走过的人生。”
少女的神色里透出迷茫,灼灼红唇却依旧散发着醉人的温度。
“要回到这世上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爱丽丝的手指滑过少女的鼻梁,在她那可爱的鼻尖上轻轻一掐,逗得她咯咯直笑,“我要回去了,我要把童年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