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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瑛再次回到公司是四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体制内的人即便被诊断为身体不佳也不会轻易被开除,因此她依旧是公司的正式员工,只是权限早已被架空,徒有虚衔和微薄的底薪。但不管怎么说,这场风波终于过去,校对部门有人挺身而出,力证曾亲眼见过删改之后的印刷文件,案件自此出现了转机。

被扣押两个月后,一份印厂留底的文件被翻出来,进一步佐证了李瑛无罪的事实。自此,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夏鸢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意图嫁祸,哭闹着要求起诉校对部门做伪证的人,收效甚微,随后她孤注一掷,用小刀划伤了手腕,坐在楼顶的露台上大声哭诉。公司高层担心她做出极端行为,只好按下此事不提,李瑛顶着失职的罪名回归。

深秋时分的白色建筑散发着宁谧沉静的气息,经历了巨大风波之后的众人陆续回到自己的岗位,夏鸢被调离编辑部门,分配到林先生的手下,爱丽丝再也没有见过她穿那条耀眼的紫色连衣裙。安妮申请资助的资料已经备齐,帮她拿到强有力的推荐信成了当务之急,爱丽丝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拖延了近半个月,爱丽丝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李瑛求助,她的人脉网络遍布全国,即便是虎落平阳也比其他人强许多。

上午十点半,爱丽丝心怀忐忑地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墙上悬挂的个人奖章和与知名人士的合影被悉数撤下,只剩下丑陋笨重的壁挂式钟表,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中央嘀嗒作响。进门的瞬间,爱丽丝终于意识到,属于李瑛的光华岁月已戛然而止,她苦心经营的一切被全部砸碎,再无重塑的可能。

李瑛清瘦了许多,她坐在异常整洁的办公桌前,妆容有些脱落,肩上披着的绿色外套是两年前的款式,披散的长发依旧乌黑,头顶处却泛着大片的灰白。爱丽丝看到神色憔悴的她,想起昔日里她神气活现的样子,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我是来请您帮忙的。”爱丽丝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李瑛没有搭腔,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我上次去参加伦敦书展的时候,遇见了很有潜力的中国作家,”爱丽丝继续说道,“她正在创作的小说《七日》我读过前几个章节,非常喜欢。她面临很大的经济压力,不得不在伦敦打零工支付学费,我希望帮她申请到奖学金,让她安心写作。”

“你需要我怎么做?”李瑛似乎有些感冒,声音里有浓重的鼻音。

“我想请您帮我联络到知名作家,写三封强有力的推荐信。”爱丽丝说。

李瑛露出讽刺的微笑,前额靠在左手的掌心上,声音凝滞:“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天才作家能让你开口求我?你不是一向心高气傲的吗?”她的反问带着攻击性,爱丽丝意识到想拿到推荐信没这么简单,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快地组织语言。

“她不是天才作家,”爱丽丝说,“但她的文字里有少见的真诚。我们在这个行业里厮混,不断追逐更高、更耀眼的奖项和头衔,追求复杂的叙事技巧和剧情结构,有多少人还会在意作品本身所携带的诚意?写一部好的长篇小说如同抵命,她很勇敢。”

“就凭勇敢和真诚?你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落难的时候你可没少笑话我吧?”李瑛的攻击性转为防卫,声音开始轻微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我从未嘲笑过你,”爱丽丝说,“你知道我是高傲自负的人。”

李瑛愤怒的神色稍稍有几分缓解,脸色却越发苍白。“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爱丽丝。从前对我笑脸相迎的人早就不再理睬我,人心就是如此,你应该清楚。”

她说的是实话,爱丽丝知道多说无益。她把事先打印好的《七日》章节放在李瑛的办公桌上,请求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眼,然后起身离开。关门的瞬间,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爱丽丝起初以为是李瑛因为愤怒难忍砸碎了手里的杯子,转头看时才发现她瘫坐在地上,已经进入半休克状态。

慌乱中爱丽丝连忙冲上去检查李瑛的状况,发现她的脸部已开始微微发紫,局部肿胀,手臂**的皮肤上泛起红色斑点,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她起初担心李瑛是因为心情抑郁服毒自杀,但她的桌面上只有一盒刚刚拆封、只服用了两颗的抗生素胶囊,没有其他任何药剂。或许是药物过敏,爱丽丝用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十五分钟后,李瑛被迅速抬进救护车,林先生迟迟没有来,爱丽丝只好陪同着前往医院。她从未目睹一场如此节奏紧迫、气氛凝滞的抢救,即便是回闪时候的自己,也不曾像李瑛这样危在旦夕。紧急洗胃和输液是挽救她的唯一方法,签字、付款、通知家属,爱丽丝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抱膝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等待结果。

一个半小时过后,李瑛脱离危险,被推入普通病房。林先生的电话始终占线,市场销售部门的人打电话来告诉爱丽丝,林先生要去北京开会,早晨的火车,夏鸢随行。无名怒气冲上心头,自与天磊相恋以来,她的情绪已经大幅趋于平缓,如今却像沉寂千年的火山再度喷发。

“让他去死。”爱丽丝对着电话冷冷说道。

人心的残忍原来真的可以毫无底线,她再次见证了这一点。

病房里的李瑛还在昏睡,爱丽丝不敢走开,掏出钱拜托旁边病床的家属帮忙买来水和流质食物。寂静无声的房间带着窒息般的沉重感,输液滴落的声音仿佛能穿过透明管抵达鼓膜,窗外银杏树的叶片就快落尽,剩下的几抹金色在北风中摇摇欲坠,咔嚓一声,耳边传来筋骨折断的声音,萧条的街道上又多了一片落叶。

李瑛醒来时已是夜晚,旁边的病患已经出院,房间里空****的。

“你觉得如何了?”爱丽丝问她,透过她疲惫震惊的眼神证实了内心的疑惑。李瑛不是想自杀,只不过是因为药物过敏意外昏厥而已。

“你通知他了吗?”这是她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爱丽丝知道她指的是林先生。

“联络不上他。”爱丽丝说。李瑛的眼神暗淡下去,模样憔悴得让人伤心。

沉默随之而来,最后还是李瑛率先开口。

“你帮我垫付了多少钱?我转账给你。我讨厌亏欠别人的感觉。”

还是这样咄咄逼人的口吻。爱丽丝松了口气,如果李瑛对她感激涕零,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或许她们都不善于接受他人的善意。

“用我垫付的钱换三封推荐信,可以吗?”爱丽丝说,眼看着李瑛眼里的锋芒一点点熄灭。

“你怎么这么倔?”她忍不住喃喃低语,“这个作家真的有这么好吗?”

“如果不够我可以加价,我一定要帮她。”

“成交。”李瑛说。

她们之间带着某种成年人约定俗成的隐忍和克制,没有过多的感谢和寒暄,生硬得像冷战中会面的国家元首。没有月亮的夜晚昏暗冷寂,输液终于完成,爱丽丝起身去找护士拔掉针管,李瑛斜倚在枕头上默不作声。

“你想吃什么?”爱丽丝问她,她也不回答。

“我外婆去世的时候,有人熬了米粥给我,我还没咽下第一口就全部吐了出来。我希望你能比我强。”爱丽丝说着把热好的粥搁在床头柜上,“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吧。”

或许是错觉,李瑛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有时候死了并不比活着糟糕,你看看我的处境就知道了。如果我死了,我丈夫好歹会迫于情面回来为我操持葬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逍遥度日。”

“你如果觉得死了更好,现在就可以去死。我从来不阻止别人自杀。”

“你倒是会安慰人。”李瑛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死的感觉,我恐怕比你更清楚。”爱丽丝把勺子丢进碗里,正面迎上李瑛的目光,“我曾数度决意自杀,付诸行动的也有两次,均因机缘巧合被打断。”

李瑛似乎有些震惊,她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爱丽丝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年轻聪慧,有光辉的前程。”

“那你又为何觉得死了更好?”爱丽丝反问,“你什么都有了。”

李瑛双唇微启,似要说些什么,爱丽丝打断了她。

“你不必同我讲述你的苦楚,因为我可能无法感同身受,而这会给你带来更大的伤害。说到底,我们对他人的痛苦永远是缺乏想象力的。”

李瑛露出苦笑,神情哀戚得如同极夜霜雪。爱丽丝突然明白过来,李瑛从未期待过旁人的感同身受,却依旧渴望有倾诉的契机。就像经历过战火硝烟的幸存者,对着镜子抚摩伤痕,并非企图痊愈,只是在默默舔舐伤口,梳理被疼痛扰乱的心绪。

“爱丽丝,你有孩子吗?”她忽然问她。

“没有,曾经怀孕并且流产过,我想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李瑛拍了拍爱丽丝的手背,目光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别难过,没有孩子或许是好事。我很年轻时就生下儿子,曾经全职在家三年养育孩子,经济和精神不独立差点把我逼疯,后来我重新开始工作,发誓再也不要失去经济来源。”

“我不难过。做父母是需要资质的,我不具备那种与人相爱的能量。”

李瑛再次露出诧异的神色。“你究竟藏着多少秘密?我以前竟从不知道你内心有这样多的创伤,你似乎从来不与人交流。难道你没有倾诉的需求吗?”

“没有。”

李瑛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容。

“爱丽丝,我是个非常要强的人,我知道你们私下很讨厌我的脾气和控制欲,但这的确是我唯一能够获得安全感的方式。今天你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药物过敏了,但是我没有向你求救,那个瞬间的我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事业可以重来,你为什么这样沮丧?”爱丽丝问她。

“不仅仅是事业,我生活的所有部分都如同乱麻。丈夫不断寻找年轻的情人,我独自负担全家的开支,送儿子去昂贵的私立学校,提前准备送他出国念书的储蓄金,为父母更换养老的新居,在他们隔三岔五需要去医院时彻夜看护,体力早就透支殆尽。就在我以为生活即将好转的时候,儿子因为车祸住院,很可能终生无法行走。”

爱丽丝处在震惊之中,迟迟没有说话。她在李瑛手下三年,只知道她是趾高气扬的主管,穿名牌衣服和鞋子,昂贵的首饰衬托出她的雍容华贵,对下属颐指气使时的模样让人作呕,却从不知她的真实生活如此破败不堪。同情、感慨和愧疚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五味杂陈,爱丽丝觉得思绪混乱。

李瑛的眼角渗出泪水,声音却依旧镇定,似乎是在和自尊心做斗争,不愿在人前情绪崩溃。“我真的觉得很累。儿子受伤以后,我真的再也看不到希望了。我日日见到他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工作。康复性治疗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先前给父母存下的养老金不能动。我何尝不知道,我手下的人表面恭敬,背后只说我活该,幸灾乐祸,可是我没时间伤心。”

爱丽丝安静地听着,没有试图劝慰她,只是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把随身携带的那个蜜桃味花果茶包放了进去。浅红氤氲而出,带着不易察觉的香,把透明**晕染成日落时刻云霞的颜色。她开车去河边的那天,天空也是这样的红色。

“喝点茶吧,”她说,“这牌子还是我前年夏天在斯里兰卡度假时发现的。”

李瑛接过茶杯捧在手里,也不着急喝,像是贪恋这掌心的温度。

“我在那次旅途中怀孕,本以为会就此安定下来,却依旧躲不过情绪的利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但是我知道,失去孩子是我的责任。我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你才希望结束生命?”李瑛的声音里的蓝因关切而透出一层薄薄的粉色。

“我从不畏惧死亡,只是每次觉得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总会被那仅存的一点光亮宽慰,仿佛是迷失在森林夜色中的旅人,忽然在天空的角落发现了一颗星星。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原来拯救我们的不是来自外部世界的温暖,而是我们自己想要被救赎的心。”

爱丽丝一口气说完这些,抬起头时却发现李瑛早已泪流满面。

“喝茶吧。”她边说边努力控制住内心翻腾的情绪。

李瑛擦掉眼泪,捧起茶杯咕嘟咕嘟全部饮尽,如同举行神秘宗教仪式前仰头喝下未知**的信徒。两人心中都明白,从那一刻起,她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