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修斯的信

天磊,这是你的名字吗?

我虽未曾见过你,心中却觉得已与你相熟。

你相信吗?我能看见声音的颜色,而你的颜色和所有人都不同。

我喜欢你的声音,它带给我慰藉。

我出生在海岛,在那里成长,曾以为天地广阔,期待海对面的世界。直到外祖母离开后,我才明白,人始终逃不出生命最初始的怪圈。不断轮回,循环往复,在漆黑的夜里迷航,没有容身之地。我此生伤害的人太多,伤害自己也太多,近来越发觉得疲惫不堪。

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却又觉得相逢不易,难免遗憾,所以留些文字给你当作纪念,希望你终有一日能够读到。

你是我不存在的希冀。

祝平安!

爱丽丝

犹豫良久,爱丽丝还是鼓起勇气,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时刻给他写封简短的信。每日的来信浩如烟海,明知他看不见,却依旧希望留个念想。打开他的社交主页,通过私密留言的信箱寄出这份遗言后,爱丽丝合上笔记本电脑,把手机装进兜里,开车出门。

不同于上次的磨蹭和拖沓,这次她意志坚决,希望给生命画一个完整的休止符。

提前准备好起泡香槟,她把车停在空**无人的旷野,打开暖气,反锁门窗。

一杯酒下肚,身子就变得温暖起来。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喝不惯红酒,每次都被那酸涩的滋味刺得皱起眉头。

又是一杯。香槟是她最能接受和喜爱的酒类。这也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平静温和的死亡。生命既然风波不息,走的时候就尽量风平浪静些吧。

不胜酒力。她的身体在不断加剧的醉意中松弛下来,仿佛是疲倦的旅人躺在撒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血液循环加速,把堆积已久的倦意都释放出来。

“对不起,我又让你失望了,瑞恩。”

川端康成的《参加葬礼的名人》读过许多回,此刻她在黑暗中静静回溯那些文字,只觉得字字珠玑。这位日本新觉派作家对清寂与死亡有过分露骨的认知。

“无遗言而死最佳,因为无言的死即是无尽的活。”

深沉的睡意袭来,她没有抗拒,放任肉身被海浪卷走,沉入沧海。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如同许多年前的闪电猝然划过长空,继而被连续不断的振动摇晃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在昏睡中惊醒,条件反射地拾起手机,被亮光刺得睁不开眼,过了许久才看清屏幕上的信息。

“不要死。”石破天惊的三个字闪现在屏幕上,然后迅速被后面的信息覆盖。她愣在那里,反复确认信息来源的账号,嘴唇因缺氧微微张开,胸口剧烈起伏。

是他。他看到了她的留言,他正在用他本人的账号与她联络。

大段大段的信息接踵而至,他连续不断地发送,仿佛是急救室里的医生,试图用电击唤醒垂危的生命。她的掌心大量出汗,几乎要将攥在手里的设备浸透。

“是你吗?”她试探着回复了三个字。

“是我。”他的回复下一秒就抵达,“爱丽丝,请你活下去。”

泪水也显得俗气,没有任何言语能描述她此刻的感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她的绝望,他在黑暗中伸出手,试图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

忽然有一种冲动,让她想听见他用紫色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

寂静的夜被喘息声撕开,爱丽丝打开车门,冲出狭窄的黑色空间,双膝跪在水泥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她的脸颊因一氧化碳轻微中毒而变得粉红,迎上寒风,感觉像有针扎在脸上,刺痛难忍。

手里的设备再度震颤,他依旧在同她说话。

“你还在吗,爱丽丝?你能看见我的信息吗?我知道你难过,但是请你活下去。我希望你活下去。”虽然只是苍白文字,她却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和急切。

意识逐渐恢复,她用冻僵的手指在屏幕上艰难地敲出一个字:

“好。”

生活的困境因为他的降临而出现根本性的逆转,他的邮件每日都会来,虽然只有简单的问候,却带给爱丽丝莫大的宽慰。她渐渐开始习惯给他写信,彼时的他还只是她困顿中邂逅的陌生旅伴,陌生到她足以敞开心扉。

她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次流产,两番失败的自杀,三次过于真实的梦境回闪,数度决意不再听他录的光碟却又食言,林林总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有时写得太多,生怕听者厌烦,她将写好的大段文字逐行删去,精简到只剩寥寥几句,随即后悔,觉得这样读起来没有诚意。患得患失。

漫长的热水浴后,她**的身体跃出水缸,行走过的地方都留下湿漉漉的足迹。独自在屋内徘徊,不急着擦干身体,她面对被呼气模糊的镜子,抚摩自己尚未完全老去的脸庞。眼角已经有细碎的皱纹,浓密茂盛的眉毛依旧一路蔓延,曾经油亮乌黑的长发却已开始泛黄,发尾呈现出介于香槟色和深棕色之间的光泽,梳理时不再会因过分茂密而扯断梳子。衰败的迹象。时至今日,她不知自己是否还有相爱的能力。

然而,心中渐渐膨胀的热气球透露了她的真实心境,每日数次查看邮箱,亮晶晶的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像少女时期被月光照亮的心湖。夜里仍旧辗转难眠,醒来时嘴角却有神秘的弧度。把公寓里破旧的黑色沙发换掉,在写字台和餐桌上铺满粉色桌布,偶尔养一枝玫瑰,观察它的盛放与凋谢。

他的回复始终如约而至,并且篇幅浩繁。她的词句被他用亮黄色条纹标记出来,旁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他的感想和疑问,琐碎细致得近乎奢侈。工作繁忙的时候,他常常几天不回复,然后写满整整几页纸的漫谈,絮絮叨叨,就好像要把之前亏欠的文字弥补回来。

有时她也疑惑,不知他为何对自己格外眷顾,分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反复地犹豫踯躅,她决定不去问他这样突兀的问题,放任自己在他的来信里沉醉。

“你可以来我的城市吗?或者我去找你。”他在信中说。

她拒绝。在经历无数次失败的关系之后,她本能地退避。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平常的声音是什么颜色的吗?”

多么优雅得体的引诱。她在安静的卧室里读到这句话,嘴角忍不住地上扬,理智却告诫她不可放纵。她不需要一个情人,甚至都不愿意再次经历情感的风暴,在她充满暴力和腥风血雨的回忆中,没有哪段关系得以善终。

“我不是值得期待的人。”她说。

他久久没有回复,隔天却发来整段整段的文字,第一次同她说起过往。

我曾与一个名叫伍钥的女子相爱。

像所有被爱情征服的少年那样,我也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为妻。然而,直到她消失的那个时刻,我都不曾真正了解她内心的苦楚。她也像你,受到精神疾患困扰,夜里无法入睡,情绪无常。

她在自杀的边缘游走,数度割腕,被人救回后也毫无悔意。

印象最深的一次,她在浴缸里放满滚烫的热水,**着身体浸泡其中,左手手腕被割开,鲜血染红了整池的水。她在失去意识之前给我打电话,同我告别,我赶到她的住处,被眼前的血腥景象惊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后来还是被救回了,我去医院看她,见她躺在**,手腕上厚厚的绷带如同绝望诅咒,让我时时刻刻都生活在梦魇中。我在那一刻决意和她分手,却不知如何告诉她这残忍的决定,只能刻意躲闪和回避。她何其敏感,很快意识到我的冷淡,出院后不久便不告而别,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我害怕她出事,疯狂地给她打电话,却发现她的号码已被注销。我报了警,拜访了她的家人,去她可能出现的所有地方寻找和等待,却始终一无所获。我不愿相信她已死去,无数次暗暗祈祷,希望她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平静安稳地开始崭新的生活。

可是爱丽丝,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我梦见她在不知何处的日光下死去,身体沉落到湖泊深处,被鱼类蚕食。时隔多年,我已成家立业,而她则变成我永恒的伤疤,是我最不愿提及的往事。

你的出现让我感慨万千,仿佛生命百般轮回,我穿过时光隧道,回到年少无知的时光,在绝望的边缘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沉沦。

爱丽丝,你相信奇迹吗?我对自己的怨恨在与你的交流中得到宽恕。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帮助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对你而言,这或许不公平,但请你相信我帮助你的诚意。我不会混淆认知,在你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也不会妄断你的性情和痛苦,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她被他的文字震惊,不知该如何作答。原本以为他会暧昧轻佻地与她漫谈,却不想他的回复竟如此真挚,丝毫没有遮遮掩掩、忸怩作态的味道。反复阅读这封长信,她被字里行间的深情所打动,眼里竟默默含泪。

光脚蜷缩在沙发深处,她试图回复什么,却被翻涌的情绪束缚得几乎失去言语。人们懂得将心底的伤痕隐藏,佯装出风平浪静的样子,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在消耗肉体的能量。时间过得久了,有的人学会了与之共处,有的则节节溃败。

她知道无法安慰他,却不愿视而不见。

瑞恩曾警告过她的话犹在耳边,她却又要重蹈覆辙。

“你总是在人群中寻找某种禁忌的爱情,用来填补童年时期匮乏的情感。但是你必须明白,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如果不能在恰如其分的时候获得,往往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补偿。男人不是你踩着过河的石头,也不是你情欲的牺牲品。你要知道。”

关上电脑,她侧卧在沙发上,听脑海里文字的回声。他的讲述与声音一样感性,一样充满魅惑,没有任何技巧和策略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她相信他的诚意。

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她对未来有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