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达脚夫、三个女郎和三个流浪汉

从前,在巴格达城里住着一个脚夫,每日靠给别人搬送东西挣钱糊口。这一天,他正在市场靠着筐等活干,忽见一位窈窕淑女朝他走来。她披一件摩苏尔式锦缎斗篷,上面有金线刺绣的艳丽夺目的浮花,边角有用金银线编织的精美漂亮的图案。她在脚夫面前站下,撩起面纱,露出姣好的容貌:美丽的眼睑和睫毛拥着一对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眼波流溢出温柔和可爱。她灵巧的小嘴里传来甜甜润润的声音:

“带上你的筐随我来。”

脚夫正看得出神,听见姑娘的招呼,连忙提起筐跟在后边。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宅院前。姑娘上前敲了敲门,里边出来一个基督徒,她给他一个第纳尔,买了些橄榄放在筐里,然后对脚夫说:

“带上这些随我来。”

脚夫喃喃道:

“今天我可要交好运了。”

又走了一会儿,姑娘在一家卖水果和鲜花的店前停下,她买了沙姆的苹果、土耳其的榅桲、阿曼的桃子、阿勒颇的茉莉花、大马士革的睡莲、尼罗河谷的黄瓜、埃及的柠檬以及指甲花、白头翁和紫罗兰等。她将所有的东西放入筐中后,叫脚夫继续跟她走。他们又到了一家肉店前,姑娘停住脚步,对屠户说给她切十磅肉,屠户为她切好称好。她付了钱,用香蕉叶把肉包好放进筐,然后接着在市场里转悠。她在干果店买了开心果、葡萄干和杏仁等各色干果,又来到点心店,先买了一只大盘子,而后选了排叉、鸡冠饼、猴尾酥、梳子馓、手指糕和油香等糕点,装了满满一盘。姑娘将盘子放在筐里。脚夫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这时他把筐顶在头上调侃道:

“你要是早告诉我买这么多东西,我就牵匹骡子来了。”

姑娘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莞尔一笑。她来到一家卖香水香料的店铺,买了蔷薇和香橙花等花卉制成的十种香水,又买了一些糖,还特意挑了一种带麝香味的玫瑰香精,以及乳香、沉香、龙涎香和麝香,最后买了几支亚历山大的蜡烛。她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筐里,依旧甜甜地对脚夫说:

“带上筐随我来吧。”

脚夫跟着她离开市场,七转八转来到一幢造型十分美观典雅的深宅大院。屋宇的前方是一个宽阔的庭园,房子高大而宏伟,一排巨柱显得气势不凡,黑檀木的大门镶着金箔,更增添几分富丽堂皇。姑娘走到门前,姿势优雅地轻轻敲了敲门,两扇大门顿时敞开。脚夫望着前来开门的女郎,怔怔地,眼睛都忘了眨。只见她:

如花似玉,体态玲珑。前额像一弯新月的缺口,两抹宛若斋月里月牙的蛾眉不远不近地挂在一对羚羊眼睛般的明眸上方;一张黄精花一样娇嫩的嘴不偏不倚地落于白头翁似的粉里透红的两颊中央;圆圆的面庞犹如一轮满月在夜空熠熠生辉。纤细的腰身让人不觉清瘦;丰盈的胸脯让人不感臃肿;略凸的腹部裹在衣裙下面,恰似书中折叠的书页藏而不露,唯其微微的起伏与石榴般饱满的**那轻轻的摆晃彼此呼应。

脚夫看得目瞪口呆,魂魄已被眼前的美女夺走,恍惚间头上顶的筐差点掉到地上。他定了定神,嘴中说道:“我一生中没有比今天更幸运的一天了。”管门的女郎迎出门外,对采购的女郎和脚夫说了声:“快请进来吧。”于是三人一同走进门内,穿堂过室,左回右转,最后来到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厅,确切地说是主人的卧房。里面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结构新颖;家具、石凳等摆设错落有致;凡门窗皆有绫帘丝幕悬挂,连衣橱也有帷幔宽宽松松地罩盖。正中一张镶珠嵌玉的雪花大理石床榻,上面挂着红罗帐,帐内躺着一位有倾城倾国之貌的女子。她的身材像数字“1”一样苗条轻柔,她的眼睛堪与巴比伦女神的眼睛相媲美,她的面容仿佛宇宙间一颗极亮之星,令光芒四射的太阳羞愧难当。总之,她是完美的化身,比起诗人形容的阿拉伯名门闺秀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用嫩绿的树枝将你的身材量比,

结果是歪曲的伪证与褪色的妄语。

柔枝纵然婀娜多姿却乃后天所得,

你的美丽自然无饰堪称天下第一。

女主人缓缓下床,袅袅婷婷走到站在大厅中央的姐妹面前,对她俩说:

“你们站着干什么呀,还不帮助可怜的脚夫把筐从他头顶上搬下来!”

于是采购女郎在前,管门女郎在后,女主人从旁搭手,总算把筐搬放到地上。她们将东西全部拿出来,各归各位,一一摆好,然后给脚夫两个第纳尔,告诉他可以回去了。脚夫看着眼前三位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姑娘和那些五光十色的美酒佳酿、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心中惊叹不已,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更让他想入非非。他心里说:“我从来不曾见这等美丽可爱的女子,只可惜没有男人陪伴她们。”他看着想着,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去。女主人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说道:

“哎,你怎么还不走?是不是嫌工钱给得不够?”她扭头对一个姐妹说,“再给他一个第纳尔。”

“哎哟,我的女主人,可别这样讲。”脚夫忙说道,“您给的工钱大大超过了我应得的,我不是嫌钱少,只是心中有些纳闷,也想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们清一色三个女子,没有男人的陪伴和慰藉是如何生活的呢?你们应该知道灯台只有用四根支架才放得稳,你们正缺少第四根,也就是一个男人。女人若没有男人便没有幸福可言。正如诗人所云:

我若演奏动人的乐曲,

有四种乐器缺一不可:

四弦琴、横笛、竖琴和铙钹。

我若配制沁人的香粉,

有四种花卉缺一不可:

桃金娘、玫瑰、丁香和百合。

我若度过感人的良宵,

有四种东西缺一不可:

芳草地、鲜花、美酒和酣歌。

你们三个美中不足的就是缺一个明白事理、聪明机智、心灵手巧并能守口如瓶的男子汉。”

“瞧你说的。”三姐妹对脚夫说道,“我们都是姑娘家,最害怕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我们读过一首专门写给女人们的小诗:

假如你有小秘密,

储在自己仓库里。

倘若寄存他人处,

春光漏泄悔不及。”

脚夫听了她们的话更来了兴趣,毛遂自荐道:

“我向你们发誓,我是一个明白事理、忠诚老实的人,看过不少书,也懂一些历史。我能做到好事到处传,丑事不外扬。我将把诗人的话当作座右铭:

智者不轻易泄露天机,

除非对可信赖的兄弟。

谁若将秘密托付与我,

如同放于牢锁的宅第。

钥匙早已是不翼而飞,

大门再加以火漆封闭。”

姑娘们听了脚夫吟诵的诗句,再瞧瞧他的言谈举止,对他已没有了反感。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你该知道吧,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开销可是很大的哟,你有什么报答我们的吗?”

“我们可不愿你留在这儿,白白花费我们的钱。”

“你不使分文就想留下来同我们饮酒作乐,想清清楚楚看我们的脸,想得也太美了。”

倒是采购女郎看起来心肠好些:

“两位姐妹,我看咱们别难为他了。就算来个别人,我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就会变短;既然没有别人,我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因他留下来就会变长。这样吧,他的所有花销都算在我的账上好了。”

脚夫听她这样说,心里像吃了蜜似的高兴,可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说真的,从你们这儿挣的两个第纳尔是我今天的第一份工钱。”

“行了,别解释了。老老实实坐到我们这边来吧。”姑娘们终于同意他留下来了。

采购女郎站起身,束了束腰,拿来几只精致的玻璃瓶,为每人斟上清醇的甜酒,然后走到大厅一侧,拉开一道幕帘。脚夫眼前一亮,差点惊叫出声,原来这幕后竟别有洞天:一泓清凌凌的池水上**着一叶小舟,池畔亭台点缀,柳绿花红。采购女郎轻盈地走到池边,采了些青枝翠叶、奇花异草,拿回来布置摆放。她忙活了一阵,把大家需要的都准备妥当,这才过来与两个姐妹以及脚夫坐在一起。

脚夫望着眼前袅袅香烟、菲菲芳草,飘飘然如入梦境;看着身旁的鲜花美酒、莺环燕绕,欣欣然大饱眼福。四人说笑间举杯把盏,开怀畅饮,不久便醉眼蒙眬。方才险些被逐出门外的脚夫此时已成了三位姑娘的宠儿。这个拉他过去交头接耳说句悄悄话,那个拿枝香花挑逗着打他几下,另一个凑过来躺在他怀里撒娇。闹了好一阵后,四人酩酊大醉,步履蹒跚地移步到池边。管门女郎褪下衣裙,跳入水中,时而认真仔细地浴身,时而兴高采烈地戏水玩耍,还不时把水含入口中然后喷到脚夫身上。她们一个上来一个下去,上来后少不了与脚夫恣意调笑一番。脚夫没有想到先前貌似淑女的姑娘们眼下却也如此风流放浪。望着三位出水芙蓉般的俏佳人,他禁不住春心**漾,兴冲冲地脱衣跃入碧水之中,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同时上下翻腾着游了几下,借此机会也好显显自己的阳刚之气。

脚夫从池中上来后,继续与姑娘们嬉戏调笑,嘴里说出的一串串低俗的俏皮话让她们笑得躺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然后他们又斟酒碰杯,边饮边聊,真有些“酒中得道,花里神仙”的意思。俗话说:“欢时易过。”不觉之中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她们对脚夫说:

“你快走吧,顺便让我们看看你魁梧的背影。”

“我的天哪,现在就是让我的灵魂离开身体也比让我离开你们容易呀!”脚夫颇有点乐不思蜀的劲头,“我看咱们就这样各得其乐,闹他一个通宵岂不更好?”

“以我在你们这里的生活发誓,”采购女郎对两个女伴说,“你们就让他睡在我们这儿吧。他是个蛮风趣的浪**子,我们也好拿他逗乐解闷呀。”

听她这样说,管门女郎和女主人对脚夫正色道:

“你要在这里过夜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遵守我们的规矩,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许打听不许问。”见他应允,她俩又道:“起来,去好好看看门上写的东西。”

他忙起身去看,一行镏金的字清晰地写在门上:“与你无关的事只准看不准问,否则会听到令你不快的话语。”他看后说:“我向你们保证,凡和本人没关系的事,我绝不多一句嘴。”

采购女郎为大家做好可口的菜肴端上来,又点燃蜡烛,熏上沉香。四人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吃喝起来。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管门女郎从从容容地起身往门口查看情况,其他人不慌不忙地继续饮酒用饭。不一会儿管门女郎回来了,说道:

“今夜真是吉星高照,外面有三个从拜占庭远道而来的外国人,他们下巴刮得光光的,每人的相貌和模样都非常好笑;更令人叫绝的是三个人都是独眼,而且全是没左眼。他们要是进来,我们准有得笑呢。”

她说得活灵活现,两位女伴很是好奇,对她说:

“那你快叫他们进来吧,不过你得把条件给他们讲清楚,和他们无关的事他们只准看不准问,否则会听到令他们不快的话语。”

管门女郎高高兴兴地把三个独眼人带了进来。这是三个流浪汉,下巴虽然刮得光秃秃的,嘴上边的胡子却高高地向上翘着。他们向在座的人问候致意。姑娘们彬彬有礼地起身让座。三个男人扫了一眼脚夫,发现他已喝得醉醺醺的,再仔细看看,觉得他和他们是一路人,便说道:

“这儿还有个和咱们一样的穷光蛋呢,他和咱们倒是能凑凑趣。”

脚夫听了这话,心中不快,站起身子翻了翻眼睛,冲他们说道:

“你们快坐下吧!少管别人的闲事,你们没看见门上的字吗?”

姑娘们听了脚夫的话,咯咯笑个不停,都说要拿这三个流浪汉和脚夫好好开开心。说着她们又端来些吃的东西给这三个人。他们倒也不客气,坐下就吃。管门女郎不断地为他们斟酒。酒过三巡,脚夫对他们仨说:

“哎,我说哥们,你们有什么故事或奇闻没有,讲给我们听听,也好解解闷呀!”三人一听,顿时兴致大发,忙问有没有乐器可拿来助兴。管门女郎二话没说,取来一面摩苏尔铃鼓、一把伊拉克琵琶和一副波斯铙钹。三人站起来,各执一种乐器,敲打弹奏出欢快的曲子,姑娘们也不甘寂寞,随着节奏唱起歌来。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正当大家沉浸于欢歌笑语之中,冷不丁又传来一阵敲门声,管门女郎连忙跑过去看个究竟。

要说这次深更半夜前来登门造访的人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他平日喜好微服私访,经常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在城中巡视。今晚他正带着自己的宰相佐法尔和行刑官马斯鲁尔四处察访,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和情况。路经这座深宅大院,听到里面传出歌声乐曲,便对宰相说:

“我想进这家宅院,看看是何人在此夜阑人静时分高声喧闹。”

“不可啊,陛下。”宰相阻止道,“这些人已经喝醉了酒,我担心他们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

“我们一定要进去。我想我们略施小计便能见到他们。”

“遵命,陛下。”宰相只得依命从事,上前敲门。见管门女郎开门走了出来,宰相忙对她说:

“女主人,我们是从泰伯里斯坦来的商人,为了生意上的事要在巴格达逗留十天。我们已在商贾客栈住下。今晚一位商人非要请我们到他家做客,我们准时赴约,他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饭食,我们吃饱喝足聊了很长时间,到我们告辞出来时已是夜间。我们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下榻的那家客栈,所以冒昧前来打扰,若蒙你们关照,容我等在此借宿一夜,我们将不胜感激,而且定有酬报。”

管门女郎把三位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们的仪表确是富商模样,且举止庄重、气宇不凡,便回屋与女伴商量。不一会儿,她又回到了门口,一边打开大门,一边说道:

“你们可以进去了!”

“非常感谢!”

于是,哈里发哈伦·拉希德、宰相佐法尔和行刑官马斯鲁尔走了进去。姑娘们一见到他们,客客气气地起身让座,并对他们说:

“你们好,欢迎贵客到来。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与你们无关的事只准看不准问,否则会听到令你们不快的话语。”

三人回答说明白了,然后坐下和众人一道吃喝谈天。哈里发瞅瞅三个流浪汉,为他们都是没有左眼的独眼龙感到惊奇不已;又瞧瞧三位姑娘,对她们的花容月貌,既有点眼花缭乱又感慨万千。大家就这样喝着聊着,姑娘们上前给哈里发端上美酒,他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并告诉姑娘们,说他是朝觐过圣地的虔诚的穆斯林,随即离开众人坐在一旁。管门女郎起身取来一块锦缎台布铺在他面前,摆上一只动物形状的中国瓷杯,倒了满满一杯柳树汁,加入一块冰,又放了少许糖。哈里发十分感谢她,心里说:“明天我一定要报答她的美德和善行。”主客不分彼此,开怀畅饮,侃侃而谈。看大家喝得都很尽兴,女主人站起身来,亲自为每人斟了酒,然后拉着采购女郎的手说:

“妹妹,该去还我们的债了。”

“是的,主人。”

与此同时,管门女郎也站了起来。她们先将大厅中央腾出一块空间,然后示意三个流浪汉注意门后。接着她们招呼脚夫,并对他说:

“你太不友好了,你可不是外人,也算是这家中的一员呢。”

“你们都站着别动,想做什么有我呢。”脚夫受宠若惊,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紧了紧腰带。

“你过来帮帮我。”采购女郎说。

脚夫随她进了一扇门,发现里面有两条脖子上拴着链子的黑狗,他拉着链子把它们牵到大厅正中。这时女主人将袖子捋过手腕,拿起一根鞭子,叫脚夫牵一条过来。脚夫连忙拉着链子将其中的一条狗牵到她面前。只见那狗眼里流着泪,一个劲冲女主人摇头摆尾。她用鞭子狠狠抽打它的头,打得那狗惨叫不止。她一鞭接一鞭,直打到自己胳膊实在没力气了,才放下手中的鞭子,把狗搂在怀里,擦拭它的眼泪,吻着它的头。接着她又叫脚夫将另一条狗牵过来,然后如法炮制。哈里发眼见此景,胸中憋闷,心里火烧火燎。他用眼睛示意佐法尔,让他去问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佐法尔赶紧做了个手势让他千万别出声。女主人看了一眼管门女郎,对她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说完,她躺到自己那张镶珠嵌玉的大理石**。然后,她又对采购女郎道:“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吧。”这时管门女郎也上了床,紧挨在她身旁。采购女郎则走进一间密室,从里边取出一个垂着绿色穗饰的锦袋,又从袋中拿出一把琵琶,将弦调好,轻轻吟唱起来:

请还给我被掠走睡意的双睑,

请告诉我它们如今去向谁边。

我了解由于给爱情一席之地,

睡眠才迁怒于为爱迷离的眼。

人说我知道你是成熟的小伙,

无须惑言在脉脉中觅求姻缘。

我要为沥血的心灵寻找托词,

那滴滴殷红已令我疲惫不堪。

太阳将爱之形投入我的心镜,

折射的光引燃脏腑中的火焰。

人但凡饮过安拉的生命之水,

便晓得离开爱无异唇亡齿寒。

你在痴情者那里看到了什么,

唯有朝暮依依切切凄凄惨惨。

爱情的水中映出悲戚与伤感,

想喝就喝吧——爱从不啜饮,

却只将爱人干涸的心田浇灌。

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便又吟唱起了另一首诗:

我沉醉于他的琼眸而非他的琼浆,

他**漾的眼波将睡逐出我的眼眶。

我陶醉于他的美发而非他的美酒,

他善良的心肠时时牵动我的愁肠。

管门女郎听罢,说了声“愿安拉保佑你”,便撕开自己的衣服,跌倒在地晕了过去。采购女郎迅即起身,找来些水洒在她脸上,又取来一套衣服给她换上。就在刚才管门女郎**身体的那一刻,哈里发看到她身上鞭痕累累,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愕,对佐法尔悄声道:

“你没看到这个女人遍体鳞伤吗?我无法保持沉默,不弄清她和这两条狗的真相我心绪不宁啊!”

“主上,这样不行。”宰相劝阻道,“她们有言在先,与我们无关的事我们只能看不能问,否则会听到令我们不快的言语呀!”

正说着,只见采购女郎拿起琵琶抱在胸前,纤巧的手指轻拢慢捻,又启唇曼声唱道:

如果相爱使我们心力交瘁,

抱怨搜搜索索也无言以对;

如果相思使我们形容枯槁,

逃避寻寻觅觅也无路可退。

倘若派驿使代传恋人心声,

此恨绵绵岂是他所能体味;

倘若你我忍受眷恋的苦涩,

生离死别到头来玉折兰摧。

意切切换神伤寸寸肝肠断,

情深深化眼泪串串腮边飞。

我望穿秋水不得见的人啊,

快快将希冀植入我的心扉。

可曾记得山盟海誓缱绻时,

我心坚贞地老天荒终不悔。

是否忘却有情者两地悬隔,

无不是人比花瘦一般憔悴。

假使命中注定你我在某地,

于末日清算之际方能聚会,

我愿这笔情账长长似流水,

算清后同上路来世永相随。

管门女郎听过这首诗歌,像头一次一样,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晕了过去。采购女郎连忙用水洒在她脸上,然后取来一套衣服给她换上。管门女郎缓过气来,坐在床边对采购女郎说:

“快让我还清自己的债吧!谢天谢地,你再唱一次我就解脱了。”

于是采购女郎第三次抱起琵琶,调好弦,抚琴唱道:

回拒与冷漠何时方休?

伤离的泪水已然淌够。

你有意延长分别之路,

多少次让我把心伤透;

即使你欲惩罚嫉我者,

此刻也该满足了希求。

命运倘如对情人公正,

公正不与谴责日携手。

置我于死地的情郎啊,

千言万语我向谁开口?

守约若忘到九霄云外,

我一腔哀怨付诸东流。

倾心令痛心与日俱增,

许诺和践诺哪天聚首?

信民们请燃起爱火吧,

天鉴我绝无交睫时候。

爱的法典怎让我受辱,

别人受尊往来皆通途?

今日思君情累苦作甜,

明朝会郎爱怨笑当哭。

管门女郎又一次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就在她像前两次一样露出遍体伤痕时,三个流浪汉交头接耳,说道:

“千不该万不该,咱们不该闯进这家来。就算在土堆旁边凑合一宿也比在这儿强啊。这里发生的令人心碎的事搅得我们一夜不得安宁。”

哈里发瞥了他们一眼,问道:

“此话怎讲?”

“这里的事把我们搞得莫名其妙。”

“难道你们不是这家里的人吗?”

“不是啊。也许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流浪汉们的目光转向脚夫。

“我发誓,”脚夫忙辩解道,“这情景今夜我也是头一次见。真是的,在外面土堆旁睡一宿也比在这儿过夜好受啊!”

几个人一合计,都说:

“咱们加起来七条男子汉,她们不过三个女人,再没第四个,问她们一下又能怎么样呢?她们要是不愿意说,我们就强迫她们开口。”

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有宰相佐法尔不同意,他说:

“这样做不行,我们是她们的客人,人家有言在先,给我们提了条件,我们也都应允了。再说,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依我看咱们还是少管别人的闲事,天亮以后各奔前程。”说着,他朝哈里发使了个眼色,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明天一早将她们召进宫中,您可以当面问个明白。”

“不行!”哈里发说,“我实在等不及了,这三个女人非同寻常,其中一定有离奇古怪的故事。”

众人不再理睬佐法尔,商议着由谁出面去问她们,推来推去,最后一致认为脚夫最合适。

“你们在一起嘀咕什么呢?”姑娘们见他们说得挺热闹,于是问道。

脚夫硬着头皮上前对女主人说:

“我的主人,我以安拉起誓,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这两条狗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抽打它们?为什么打完之后又哭着亲吻它们?为什么你这位女伴身上会有这么多鞭痕?要问的就这些。”

“他说的对吗?是代表了你们的意思吗?”女主人看着他们问道。

“是的。”众人忙应道。只有佐法尔没有吭声。

“好哇,我们的客人。”女主人勃然变色,“你们这样做太伤害我们了。我们事先就告诫过你们,谁问与他无关的事,谁就会听到令他不快的言语。我们把你们请进家门,好吃好喝,殷勤款待,你们还觉得不够吗?不过,也不能全怪你们,你们到这儿来也算鬼使神差吧。”说着,她挽起袖子,用手在地上连拍三下,大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暗室的门忽地一下打开了,七个奴仆从里面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剑。女主人命令道:

“把这几个多嘴的家伙拿下,给我一个挨一个捆在一起!”

奴仆们三下五除二将他们绑结实后,请示道:“尊贵的夫人,现在就把他们砍了吗?”

“且慢,让他们多活一会儿,待我把他们的情况问清再砍不迟。”

脚夫一听要砍头,急忙求饶:

“我的主人,以安拉起誓,我只是受人之托才多了句嘴,你可不能因为别人的罪过把我杀了呀!要不是这帮流浪汉来捣乱,咱们这一夜过得该是多么美好啊!都是他们要问的,罪过在他们。这些害人精,凡是有人的地方只要他们一到,那地方准得遭殃。”他这一急不要紧,一首诗竟脱口而出:

强者的宽恕乃是好上加好,

无助的弱者尤应饶他一饶。

看在我们曾经亲昵的分上,

莫将后者的头因前者砍掉。

女主人听了他的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女主人听了脚夫的诗笑了起来,怒气也消了几分。她走到众人面前说:

“快把你们的事情讲给我听听,你们活不了多久了,要不是看你们挺可爱的,连这点时间也不给你们。”

哈里发对自己的宰相说:

“该死的佐法尔,还不快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她,否则她会杀了我们。”

“陛下,我们这是罪有应得啊!”

“到这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玩笑和正经各有其时,你懂不懂?”

正说着,女主人转向流浪汉,问道:

“你们三个是兄弟吗?”

“不,我们只是到处流浪的穷人。”

她又问其中的一个:

“你生下来就是一只眼吗?”

“不是的。我变成独眼是因为我的一番离奇的经历,这故事要是用针刻在醒目的地方,后人一定会引以为戒。”

她又问另外两人,回答和第一个类似,都说他们来自不同国度,各有一番离奇的经历和一个怪异的故事。她听后说道:

“那好,你们七个人每人讲讲自己的故事和到这里来的原因,讲完摸摸自己的脑袋各自上路吧。”

脚夫急不可耐,头一个讲道:

“主人,我是个凭力气吃饭的脚夫,是这位买东西的姑娘叫我随她来送货的,后来发生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了。这就是我的故事,完了。”

“摸摸你自己的脑袋,走吧!”女主人说。

“以安拉起誓,让我听了这几位同伴的故事再走吧!”

这时,第一个流浪汉开口说:

“我的主人,我失去一只眼睛并刮掉下巴的胡子得从我父亲说起。”

接下来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第一个流浪汉的故事

家父生前是一国之君,他有个弟弟,被派往另一地区做藩王。说来也巧,我母亲生我的那天我叔母也生了个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兄弟俩渐渐长大。我每隔几年便去看望叔父一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有一次,我又去看他们,堂弟极为热情地招待了我。我俩虽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习惯上他称我为兄。他为我宰了羊,拿出上等好酒,我们开怀畅饮,十分尽兴。席间,他对我说:“堂兄,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见我指天发誓答应他之后,他马上起身离去,不一会儿,带回来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她打扮得雍容而得体,佩戴的饰物件件价值连城。堂弟站在她前面看着我说:“你先把她带到一个坟地去,藏在墓穴中等我,我随后就到。”

说完他向我仔细交代了坟地和墓穴的位置。我因发过誓,所以不能出尔反尔,只得照他的话去做。

我带着那女子来到堂弟说的坟地,进了一个墓穴中,刚刚坐下,堂弟就来了。他带了一桶水、一袋石灰和一把小?头。他用这?头将墓穴中央的坟刨开,把石头搬至一旁。然后又在地上挖了半天,直到露出像一扇小门那么大的一层夹板,掀开夹板可以看到一架绳梯。他对女子使了个眼色,说: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女子顺着绳梯下去后,他又看着我说:

“堂兄,你帮人帮到底吧,等我下去之后,你把夹板盖上再用土堆上,然后用桶里的水和袋子里的石灰把坟按原形砌好。总之一切都要恢复原状,以免有人看出破绽,决不能让人看出这里有一个重新砌过的新口子。我将在里面待上整整一年,除了安拉,没人知道这件事。这便是我需要你帮我做的事。”他停了一下又说:“但愿安拉不会让你感到寂寞,我的堂兄。”说完他就下去了。

等他从我眼前消失,我赶忙盖上夹板,按他的叮嘱把坟弄得和原先一模一样。而后,我回到叔父的宫里,叔父外出打猎尚未回宫,我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想起前夜堂弟叫我做的事情,心中很是后悔,可这时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我再次来到那块坟地,左找右找,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也没找着那个墓穴。我无可奈何地返回宫里,吃吃不下,喝喝不下。由于不知道堂弟的情况,我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到了晚上更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次日清晨,我又跑到坟地,一边找一边想堂弟做的事,后悔自己一时糊涂听了他的话。我找啊找,把所有墓穴挨个看了一遍也认不出堂弟藏身的那个。我不甘心,一连找了七天,还是没有任何结果。我心烦意乱,头昏脑涨,几乎要发疯了。我只好决定回家,以求暂时的解脱。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刚刚走至父王的城下,便从城门中冲出一伙人将我五花大绑起来。我大吃一惊,我乃堂堂太子,他们都是父亲的仆人和我的侍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父王身遭不测?我越想越怕,便问捆绑我的人为何抓我,他们没有一个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我原来的一个仆人偷偷对我说:

“你父亲时运不济,宫中发生兵变,宰相已将他杀死,我们为抓你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听到父亲被杀的消息,我悲痛欲绝,头脑中一片空白,晕晕乎乎地被他们带到杀死我父亲的宰相面前。

说起这宰相,他对我早就恨之入骨。因为我以前特别爱玩火枪,事有凑巧,一天我站在宫殿顶上发现相府的屋顶上落了一只鸟,宰相也站在那里,我举枪射击,谁料鸟没打着,却偏偏打中了宰相的眼睛,从此,老天爷就让他变成了独眼龙。正如诗人所说:

天命难违难更改,

何必费心费疑猜。

世事无须乐和悲,

白云苍狗福与灾。

又如另一诗人所说:

人的路线天注定,

只可循线按步行。

运数算你某地死,

除却此地不收命。

当年我打瞎了宰相的一只眼睛,他敢怒不敢言,因为我父亲是国王,但他从此怀恨在心。如今我被捆得结结实实带到他面前,他下令将我斩首,我说:

“难道你要将我无罪问斩吗?”

“无罪?”他指了指被我打瞎的那只眼睛道,“还有比这更大的罪过吗?”

“这是我的错,但我是无意的。”

“如果说你当初是无意的,那么今天我可是有意的!”

说完,他命手下人将我推到他跟前,他恶狠狠地用手指戳进我的左眼把眼珠挖了出来。于是我就变成你们现在见到的样子,只剩一只眼了。接着他又下令把我放在一只箱子里,对行刑官说:

“把他扛到城外野地去,然后用你的利剑宰了他,好让野兽饱餐一顿。”

行刑官把我弄到城外,将两手反剪、双脚戴镣的我从箱子里搬出来,拿出布条准备蒙上我的眼睛后再杀我。我伤心地哭了,吟出这样的诗句:

我将你们视同坚固的铠胄,

以防敌人的箭矢穿透皮肉。

如今他举弓瞄准我的要害,

借刀杀人让你们充作箭头。

每当灾难降临我蜷缩一团,

企盼救助像左手支援右手。

别讲那隐居抱怨者的故事,

闪开吧,在敌人射我的时候。

倘使不保我免遭仇家算计,

请默然坐观切莫为其出谋。

接着,我又吟了下面的诗句:

兄弟们被我当作铠甲,

我的敌人却把它披挂。

兄弟们被我视为箭羽,

我的心房却遭它穿插。

兄弟们称已竭尽全力,

我的基业却全被拆垮。

这个行刑官原先也是父王的行刑官,眼下听了我的诗,又想到平素我待他不薄,便道:“主人,我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差役,你叫我如何是好呢?”略一停顿,他又道:“你先逃命吧,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否则不仅你难免一死,连小人的命也得搭上啊。正像诗人所说:

若不敌暴虐径自携命离逃,

让空宅邀建造者前来凭吊。

远方别有天地可为家四海,

眼下你的性命却仅此一条。

我惊异人怎苟活蒙耻之居,

安拉的天下似大漠般广袤。

关键机要切莫交使客经办,

除你本人世难寻忠者代劳。

雄狮的脖颈一旦粗壮有力,

它将把切身之事自己揽包。”

听了他的话,我感激不尽,上前吻了他的手,然后便逃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失去一只眼睛却保全了一条性命。我一直逃进叔父的城市,将父王的不幸和我被挖掉左眼的遭遇告诉了他。他闻讯失声痛哭,说道:“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旧愁没消又添新愁啊。你堂弟已失踪多日,我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无人告诉我他的消息。”说着他竟哭得昏死过去,苏醒后他接着对我说: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叔父被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怎能再对他隐瞒堂弟的事呢?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呀。于是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他禀明。叔父听到儿子有了下落,大喜过望,连声道:

“快带我去看你说的那个墓穴!”

“叔父,”我回道,“以安拉起誓,我真的找不到它的位置了。事后我去了好几趟,硬是认不出来了。”

说完,我带叔父来到坟地。我左右观察,仔细辨认,终于发现了那个墓穴。我和叔父高兴极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我俩搬掉石块,刨开覆土,掀起夹板,然后顺着足有五十节的绳梯爬了下去。脚刚刚落地,忽然一团烟雾迎面飘来,顿时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叔父此时说了人们常用来壮胆的那句话,即“除了伟大的主谁也无能为力”。我们又向前挪动了几步,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里面堆满粮食和食品以及其他的东西。房中是一张挂着纱帐的床。叔父盯着**看了一会儿,好容易才认出与我带来的女子拥抱在一起的人是他的儿子。两人形同黑炭,像被扔进火狱烧焦了一般。叔父见此情景,朝儿子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气愤地说:

“你这孽障,活该,这只是你今世受的磨难,来世的报应会更厉害、更长久。”

女主人以及哈里发和佐法尔都聚精会神地听流浪汉继续叙述他的身世。

我的叔父好像还不解气,脱下鞋用鞋底拍打躺在**如同一块黑炭似的儿子。他的举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加之堂弟和那姑娘的模样叫我心里十分难过,于是我对叔父说:

“您消消心里的气吧。堂弟的事已让侄儿伤透了脑筋,如今他和这姑娘的样子又叫人惨不忍睹,您怎么忍心再用鞋打他们呢?”

“唉,侄儿。”叔父长叹一声,“你不知道啊,我这儿子自小就恋上了他的妹妹,我阻止过他,但当时我念他俩年纪尚小,没有严加管教。谁知他们长大后竟干出那见不得人的事。我听说后并未信以为真,但还是对他大发雷霆,训斥了一顿,让他别再干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我对他说:‘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要是因为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在各君王面前就会丢尽脸,到死都带着洗刷不掉的污点。’此后,我便将他俩隔离,不准见面。可我那不知伦理的女儿对自己的哥哥也爱得要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简直是鬼迷心窍。你堂弟见我严禁他们兄妹相见,挖空心思偷偷摸摸在地下搞了这么个地方,还运来不少吃的东西,这你都看见了,然后趁我外出打猎之机,带着他妹妹藏在这里。但他俩最终还是惹怒了安拉,被烈火焚烧,来世还要受更厉害、更长久的惩罚。”说着,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他说道:“从今往后你就代替他做我的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