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

我一生四处做人幕僚,前后大概有三十年。天下我没到过的地方,只有四川中部、贵州中部和云南南部。只可惜这四处奔走,都是跟随着别人。故而山水有情,于我只是过眼云烟,只能领略到大概轮廓,并不能欣赏其幽妙的佳处。

我对任何事都喜欢说出自己的见解,不屑人云亦云。即便讨论诗词书画,也时常带着别人珍视我摒弃、别人摒弃我珍惜的心态。所以名胜风景的美妙,贵在一己心得,有的名胜并不觉得美妙,而有的无名景色我却觉得妙不可言。这一卷写的,就是我难以忘怀的游历经历。

我十五岁时,父亲稼夫公在绍兴赵县令衙门中任职。有一位赵省斋先生,是杭州城有名的饱学之士。赵老爷便请他到府中教授孩子学业,我父亲让我也拜在其门下跟随读书。

读书之余我喜爱到处游玩,有一次来到距离城中十余里的吼山。陆路是不通的,需从水路过去。靠近吼山发现一个山洞,上面有横向裂开的石头,看上去摇摇欲坠,令人胆寒。我们便从石头下方划船进入,进去后发现洞里十分空旷,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名为“水园”。靠近水流边,建有五间石亭,对面石壁上写着“观鱼跃”三个字。潭水深不见底,相传有体形巨大的鱼潜伏其中。我投鱼饵试探引诱,却只看到不足一尺的小鱼冒出水面来觅食。石亭后有路通往旱园,园内到处都是拳头大的乱石,有的像摊开的手掌,有的像柱石削平了顶端又在上面加了大石头。雕刻的痕迹太过明显,并无可取之处。

游览完几处可看的地方,我们在亭子里设宴,又叫随从燃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回应,宛若霹雳回响。这便是我幼时畅游的开始。只可惜兰亭、禹陵没有去,直到现在我还觉得遗憾。

我到绍兴第二年,赵先生因双亲年迈不能远游,所以在家中设馆授徒,我便也跟随他去杭州,因此得以畅游西湖。我认为龙井是西湖结构最妙之处,其次便是小有天园。山石的奇妙在天竺山的飞来峰和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水之奇妙在玉泉,水清而多鱼,颇有活泼趣味。葛岭的玛瑙寺大概是最不值得一看的了。湖心亭、六一泉的景色,都各有各的妙处,不能一一尽诉,然而都有一种脂粉气,反而不如小静室,幽雅僻静,有天然的韵味。

苏小小墓在西泠桥畔,当地人指给我们看,这里最初只有半丘黄土,乾隆庚子年,圣驾南巡到西湖,曾专门垂询此事。等到甲辰年春天,圣上再次南巡,这时苏小小的墓已经用石头筑成八角形,上面立了一块碑,镌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几个大字。从此,凭吊古人的文人墨客再不用四处徘徊寻找了。我常想,自古以来,湮没世间不能流传的忠烈英魂数不胜数,即使流传下来但不能长久的也不在少数。苏小小只是一个有名的歌妓罢了,从南齐到如今,却尽人皆知,难道因她生在西湖,是灵气聚集之地,她的墓为西湖山水点缀吗?

西泠桥北数里之外有一处崇文书院,我曾和同学赵缉之在这里投考。当时正是长夏时节,我们起得很早,出了钱塘门,过了昭庆寺,上了断桥,就坐在石栏杆上。那时旭日还未升起,朝霞映上柳枝,一派明丽;又有湖中白莲,随风送来阵阵清香,令人身心都十分清爽。走到书院,考题还未放出。午后交完卷,我和缉之在紫云洞纳凉,洞可容纳数十人,石孔中有日光透入。有人摆了几个矮桌凳,在这里卖酒。我们在此处宽衣,小酌几杯,再吃点鹿脯肉,觉得甚是美妙,用菱角和莲藕下酒,微有醉意才出洞。缉之说:“上面有朝阳台,十分空旷,何不上去一游?”我也兴致大发,便一鼓作气登上山顶。从山顶往下看,只觉得西湖波平如镜,杭州城小如弹丸,钱塘江如绸带,可远望数百里,这是我平生所见第一大景观。在那里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将要落下,我们才一块儿下了山,南屏晚钟已经敲响了。韬光、云栖等处,因为太远还没来得及去,红门局中的梅花,姑姑庙里的铁树,一一看来,也不过如此。紫阳洞久负盛名,我认为一定值得一看,便四处寻找,哪知洞口仅容一指,有溪水从里面缓缓流出。据说里面别有洞天,只可惜没法破门而入。

清明时节,先生扫墓拜祭祖先,带我一同前往。陵墓在东岳,山中多翠竹,守墓人挖了些还没有出土的笋,样子有点像梨,而略尖些。中午就用这些笋做了羹招待我们,我一尝很是可口,又吃了两碗。先生道:“哎呀,这笋虽然美味但不易消化,应该多吃点肉来化解。”我向来不爱吃荤腥,这顿又因吃了笋而饭量大减。回去的路上觉得十分烦躁,唇干舌裂。路过石屋洞,没有什么可以看的。水乐洞墙壁爬满藤萝,洞中小如斗室,有泉水急急流过,其声琅琅,很是动听。水池仅三尺宽,五寸深,不会溢出也不会干涸。我俯身饮了些泉水,烦躁的感觉立刻消除。洞外有两个小亭子,坐在里面可以听到泉水声。有和尚请我们去看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十分巨大,用竹筒引泉水灌入其中,任它溢出流淌。因年代久远,缸内长了很厚的青苔,冬天也不会结冰,因此也不会冻裂损坏。

辛丑年八月,我父亲因染上疟疾,回老家养病。冷了就要火,热了就要冰,我怎么劝谏都不听,慢慢地疟疾转为伤寒,病情日益加重。我在左右侍奉汤药,日夜不眠照顾了一个月。我妻子芸娘(即前文“芸”——编者注)也大病,恹恹地卧床不起。我心情十分颓唐,郁郁之感不可言说。父亲唤我到跟前嘱咐道:“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你守着数十本书,终究不是养家糊口之计。我将你托付于我盟弟蒋思斋,你继承父业即可。”第二天,蒋思斋来了,我在父亲病榻前拜他为师。不久,找到一位名医徐观莲先生来为父亲诊治,父亲的病渐渐痊愈,芸娘也靠徐先生诊治可以起床了。而我便开始学习做幕僚。这并非快意之事,为何记录在此呢?因为,这正是我放下书本、浪游生涯的开始。所以一并记下。

蒋思斋先生,名襄。那年冬天,我便跟着他到奉贤官舍做幕僚。当时有个一同学习的人,叫顾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他为人十分慷慨刚毅,刚正不阿。鸿干年长我一岁,我便喊他兄长,他也唤我弟弟。我们一见如故,倾心相交。可惜我平生结交的第一位知己,二十二岁那年便去世了。我从此落落寡合,知己甚少。今年我就要四十六岁了,天地之大,四海茫茫,不知道此生还会不会遇到像鸿干一样的知交。

回忆那时与鸿干相伴一处,总是觉得心情阔朗,目无俗尘,时常动起隐居山林的念头。九月初九重阳节,我和鸿干都在苏州,前辈王小侠和父亲稼夫公请来女伶演戏,在我家宴客。我怕到时家中喧闹,便提前一天约鸿干到寒山登高,也借此寻访他日结庐隐居之地。芸娘为我们准备了一个酒食盒。

第二日清晨,天色刚刚破晓,鸿干已经登门来等我了。我们带着食盒过了胥门,进了一家面馆,各自吃饱。然后渡过胥江,步行至横塘枣市桥,雇一条小船从水路行去。到寒山的时候,还没有到中午。船夫是个守规矩的人,很善良,我们便让他去买米煮饭。

我们两人暂且登岸,先来到中峰寺。寺庙位于支硎古刹的南面,顺着台阶往上,再绕过重重古木,来到山门前。因地方偏僻幽静,所以僧人也十分闲散,见我二人不修边幅,便不接待。我们也志不在此,故而没有再深入其中寻访。

回到小船上,饭已经煮熟了。吃完饭后,船夫携带食盒跟着我们,嘱咐他的儿子守着小船。我们从寒山出发,一路走到高义园的白云精舍。白云精舍紧临着悬崖峭壁,下方开凿有一个小水池,用石栏围起来,池内一泓秋水**漾。峭壁上爬满藤萝,满积了厚厚的青苔。坐在轩中,只听见萧萧落叶声,杳无人迹。出门有间亭子,我们嘱咐船夫在此等候,我二人便从石缝进入,其名为“一线天”。顺着台阶盘旋而上,直接到达山顶,书有“上白云”几个字,其中一个寺庵已经坍塌了,仅存一座高楼,可供远眺。稍微休息一会儿,我们便相互搀扶着下山了。船夫看到我们说:“你们只顾登山,忘记把酒食盒带上了。”鸿干笑道:“我们此次出游,是想要寻找将来归隐的地方,并不是专门登高的。”

船夫便说:“此地向南二三里,有一个上沙村,人烟阜盛,还有些空地,我有一个姓范的亲戚就在那儿居住,何不前往一游?”我大喜道:“这村子原是明朝末年徐俟斋(徐枋)先生的隐居之处,听说园林极其幽静雅致,我还从未去过呢。”于是船夫便带我们前往。

上沙村坐落于两山之间的夹道上,园林靠山但无石,老树多呈迂回盘旋之势,亭台轩榭一派素朴天然。竹篱茅舍,真不愧是名士隐者的好住所。其中有一个皂荚亭,亭旁老树有两抱粗。我到过的园亭中,此园可排在第一。园亭左边有一山,百姓称之为鸡笼山,山峰挺拔。山上加有一块大石,好像杭州的瑞石古洞,只是不如其小巧玲珑。旁边有一块像床榻的大青石,鸿干躺在上面说:“此处仰可观峰岭,俯可看园亭,既空旷又幽静,可以一醉方休了。”便叫上船夫和我们一同饮酒。三人或唱歌或长啸,开怀至极。当地人知道我们寻访而来,误以为是相地看风水的,便殷勤地告知哪处有好风水。鸿干道:“只求合心意,无须论风水。”没想到这话竟然一语成谶。

酒已喝光,我们各自采了乡间的野菊,玩笑着随意戴在两鬓。等我们到船上,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宾客都还没有散。芸娘偷偷告诉我:“女伶中有一位兰官,端庄可爱。”我假借母亲之名让她过来,握着她的手腕仔细打量,果然脸庞丰满,皮肤白皙。我回头对芸娘道:“美倒是美,不过没有兰花清雅。”芸娘道:“丰腴者多福。”我说:“古有马嵬之祸,玉环福气何在?”芸娘便找了托词打发了她,然后问我:“今日夫君怎么又喝得大醉?”我便细细将白日的游历一一讲来,芸娘听了后很是神往,久久沉浸其中。

癸卯年春天,我跟随思斋先生到扬州任职,第一次见到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适合远望,焦山适合近观,只可惜我来往其中,从没有尝试过登山远眺。渡过江向北,王渔洋先生所写“绿杨城郭是扬州”便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了。

平山堂离扬州城有三四里的距离,真正游玩,走完全程却有八九里,虽然全都是人造之景,但奇思妙想处处可见。即便天上的阆苑瑶池、琼楼玉宇,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平山堂的妙处,在于把十多处园亭合而为一,绵延到山边,气势融会贯通。其中最难布置的,当是出城那处。那是紧挨着城墙的一块地方,不符合疏朗有致的入画标准,很难设计。而看平山堂这里,亭台、山墙、石头、翠竹、碧树,都在半隐半露之间,完全不觉得蠢笨突兀,这样的景致,若不是胸有丘壑者断然无法下手。

城的尽头,以虹园为首转弯向北,有一石桥名叫“虹桥”,不知是亭园以桥命名,还是桥以亭园命名。乘一叶小舟,驶过“长堤春柳”,此景不在城郭脚下点缀而居于此,更可以看出布置的绝妙心思。再转弯向西,土丘上建有一座庙宇,叫“小金山”,看上去便十分紧凑,更不是寻常设计。听说此地本是沙土,屡次建造而不成功,用多排木排,层层叠土,花费数万金才得以建成。如果不是豪商手笔,绝不会这般铺排。

过了小金山,有处胜概楼,城中人每年都相聚于此,观看赛龙舟。河面比较宽阔,南北横跨一座莲花桥,桥门通向八个方向,桥面设有五个园亭,扬州人称“四盘一暖锅”。窃以为算是才思穷尽之相,并不可取。

桥南面有一座莲心寺,寺中突然起了一座喇嘛白塔,金顶璎珞,高耸入云,大殿一角的红墙被青松翠柏掩映,时时可以听到钟磬之声,这是天底下园林都少有的景观。

过了桥,可以看到三层高高的阁楼,飞檐画栋,五彩缤纷,以太湖石堆叠,白石栏相围,名叫“五云多处”,声势夺人,好似写文章时的大结构。过了此处,接下来的“蜀冈朝阳”平淡无奇,只是勉强凑数罢了。

渐近山下时,河面渐渐变窄了,河道旁种有很多竹林树木,形成四五道弯曲。行至此处,好像已经山穷水尽了。不期然地,前方却豁然开朗,平山堂的万松林尽在眼前。“平山堂”这几个字,为欧阳修公当年亲手所书。

所谓的淮东第五泉,真泉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口古井罢了,味道与雨水差不多。荷花亭中被井栏围着的六孔水井,是假的水井,水并不能喝。九峰园则是南门处一方幽静之地,别有种天然趣味,我认为它当居诸园之首。至于康山那里,我还没有去,不知道景致如何。

我在此处只能描绘平山堂的大概,它的构思巧妙之处不能一一描绘出来。平山堂可以说是艳妆女郎,而不是溪畔的浣纱女子。我恰好遇到南巡的盛典,各个地方的工程都已经完工,都在为迎接圣驾演练准备。因此看到这些大景观,也算是人生中难逢的幸事。

甲辰年春,我在吴江知县府衙跟随侍奉家父,与山阴(绍兴)章蘋江、武林(杭州)章映牧、苕溪顾霭泉等几位先生做同事,打理南斗圩行宫的事宜,所以有机会再次瞻仰天子龙颜。

有一日,天色将黑了,我忽然想要回苏州家中。正好有一个办差事的小快船,我就借坐了上去。小船双橹双桨,在太湖中飞快行驶,吴地人称之为“出水辔头”。转眼之间,小船已将我载到了苏州吴门桥的家门口。我想即便是骑上仙鹤凌空飞驰,也没有这般轻快。等我跨进家门时,家里晚饭还没开呢。

我的家乡苏州向来崇尚繁华,到现在争奇斗艳,比原先更是豪奢。华灯炫目,笙歌绕耳,即便古人所说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步障”,也不过是如此吧。那段时间,我被友人相邀游玩各地,并帮助他们插花结彩,闲暇时又呼朋引伴畅饮高歌,少年人的豪情逸兴,从不知疲倦。像这样酣畅淋漓的经历,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却居于穷乡僻壤之中的人,又怎么能享受到呢?

这年何知县因事被弹劾,我父亲又到了海宁王知县家里做幕僚。嘉兴有一个叫刘蕙阶的人,长年吃斋念佛,特意来拜访我的父亲。他住在嘉兴烟雨楼旁边,家里有一个靠近水的阁楼,叫“水月居”,是他日常诵经的地方,像佛堂一样清洁干净。烟雨楼在镜湖中央,四周都是杨柳,只可惜竹子不多。有一个平台,可以登上远眺,能望见湖上渔船与浩渺烟波,好像更适合月夜清赏。和尚日常备有素斋饭,味道很是不错。

我与父亲到海宁后,和白门(南京)的史心月、山阴(绍兴)的俞午桥共事府中。心月有一个儿子,名叫烛衡。沉默少语,温文尔雅,和我成为莫逆之交,这是我平生结交的第二个知己。可惜我们萍水相逢,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在那里,我又去游览了陈家的安澜园。安澜园占地数百亩,楼宇连环往复,回廊曲折悠长。有一个很大的池子,修有六曲形的桥,石头上爬满藤萝,凿刻的痕迹全被掩盖了。有千株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好鸟相鸣,好似深山之景。这园子虽系人工修建,但步入其中,更胜天然。我平生所游历的假山园林,此地应排第一。有一回我在桂花楼中设宴招待友人,花香太过馥郁,食物的味道都被掩盖了,只有姜味尚可嗅到。生姜和桂皮之性情,越老越辣,人常以之比喻忠节烈士,是有道理的。

出了海宁南城门,就是大海,海水一天两次涨潮,好像万丈银堤破海而出。有迎潮的船只,大潮来临前,把船桨掉个方向,在船头放一个木桩,形状就像是一把长柄大刀,木桩向下一按,潮水便从中分开,船便跟着木桩而进入,一瞬间就开始向上浮起,掉转船头随着潮水而去,瞬间已行百里。

堤塘上有一个塔院,中秋时我曾随父亲来此观潮。顺着堤塘向东走二三十里,有一尖山,山中有一峰向上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一阁楼,匾上题着“海阔天空”四字,四周一望无际,只见波涛滚滚,涌向天边。

我二十五岁那年,接受徽州绩溪克知县的召见,从武林(杭州)下“江山船”,经过富春山,登上子陵钓鱼台。钓鱼台在山腰处,有一山峰向上突起,离水面有十余丈高。难道汉朝时,水面与山峰相平吗?不然严子陵如何在此处垂钓呢?月夜停泊渡口,有巡查的官吏四处走动察看。苏轼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大概就是眼前的情景吧。只可惜黄山只见其山脚,并没能一睹其全貌。

绩溪位于群山环绕之中,弹丸之地,民风淳朴。靠近城中有一座石镜山,沿着弯曲的山道向里走一里左右,悬崖激流,青翠欲滴。渐行至半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为悬崖峭壁,石亭左右如削出石屏,青色光润,可照出人形,相传能照出前世今生的模样。唐末的黄巢到此地,对镜一照,出来一只猿猴之影。他大为光火,一怒之下放火焚烧,石屏灵性不再,之后再也照不出什么了。

离城数十里有一处“火云洞天”,岩石凹凸嶙峋,纹路盘根错节,颇有元代山水画家王蒙的笔意,只是稍微有些杂乱无章。洞中石头全都是深红色。旁边有一间很幽静的庵堂,盐商程虚谷曾招我同游在此设宴。酒席上有肉馒头,小和尚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我便偷偷给了他四个。临走时,我又给他两块银元作为酬劳,山僧不认识银元,不肯接受。我告诉他一块银元可兑换七百多文铜钱,山僧说无可换之处,仍然不肯接受。只能凑六百文钱给他,才连连称谢接过去了。

又过了几天,我带着食盒与同僚再次前往,老僧见了我道:“上次小徒弟不知吃何物而腹泻,今日切勿再给。”由此可知,吃惯粗茶淡饭的肠胃已不能接受荤腥之物,实在可叹。我对同僚说:“想想他们出家人,必须在此偏僻之地,终生不闻不问,或许真可以修身养性。若是在我的家乡苏州虎丘,终日看着妖童艳女的身影,听着弦乐笙歌的声音,闻着美酒佳肴的香气,又如何能做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距绩溪城三十里地,有一个叫仁里的地方。那里每十二年便举行一次花果会,大家各自带着盆花参会,决出胜负。我在绩溪时恰好赶上一次会期,便想去一看,无奈没有车马,就教人以断竹为杠,绑上椅子做轿子,雇人抬着前去。我依此法照办,同事许策廷亦和我同往。没想到这个法子太过引人注目,路上行人见到我无不惊讶大笑。等到了地方,发现有一处庙宇,不知道供奉着哪位神仙。庙前方空旷处搭有戏台,柱子极其高大,雕饰华美,靠近一看方知是纸扎彩画,上面涂的油漆。忽然间锣声响起,张望间见有四人抬着一对粗壮如柱的烛台,又有八人抬着一头巨大如牛的肥猪,这是公众专门养了十二年来祭献神灵的。策廷笑道:“猪虽然长寿,神明也需有利齿才能享用。我若是神明,怕是奈何不了它。”我道:“由此可见百姓们的憨厚朴实。”

进入庙中,见大殿回廊及各处庭院,均摆放很多花果盆景,并没有刻意修剪枝干,都呈现出苍老遒劲的风貌,有一大半都是黄山松。紧接着开场演戏,人潮纷涌而至,我和策廷就离开了。

居绩溪不到两年,我因与同僚们性情不和,便收拾衣物回家去了。

我自从到绩溪后,得见官场中许多不堪入目的卑鄙姿态,便想要放弃读书入仕,改行经商。我有一位姑丈叫袁九万,在盘溪仙人塘酿酒,我和施心耕便想投资入伙。他的酒全靠海上贩运,不到一年,赶上台湾林文爽叛乱,海运道路被阻隔,货物积压,赔光了所有钱财,不得已重操旧业。在江北四年,没有任何游历可记。

后来我和芸住到萧爽楼,正过着烟火神仙的日子,却碰上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秀峰见我在家,感慨道:“你这样在家里待露而饮,笔耕而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是否愿意和我同去岭南?以你的才智,应当不只是赚一点蝇头小利。”芸也劝我道:“趁现在堂上老人身体康健,夫君也正值壮年,与其在柴米油盐上精打细算,不如现在辛苦一点,以后好过上安逸的日子。”我于是将此想法与友人谋划,顺便筹集一些本钱。芸也亲手准备了一批苏绣及岭南没有的苏酒、醉蟹等货物。我禀告过父母,在十月初十那天,跟着秀峰从东坝出芜湖口南下。

这是我初次从长江上经过,襟怀大畅。每晚船靠岸停泊后,我们必然要在船头小酌一番。江上有人打鱼,我看到那网还没有三尺长,孔却有四寸之大,且为了让网快速下沉,四角还用铁箍拴住。便笑道:“虽然圣人教导说网不要太密,可这网如此小,孔如此大,又怎能捕到鱼呢?”秀峰告诉我:“这是专门为捕鳊鱼而设计的。”只见渔网用长绳系着,忽起忽落,好像在试探有没有鱼。没过多久,迅速拉网出水,已经有鱼夹在孔中被捞出。我这才开始感叹道:“可见只凭一个人的孤陋寡闻,并不能体会到万事万物的奥妙之处。”

途中有一天,我们行到江心处,见有一山峰突起,四周空无依靠。秀峰告诉我:“此处便是小孤山啊。”我忙细细观赏。当时正是霜染秋林的时节,殿阁掩映,楼宇参差。可惜我们的船随风而过,没能上岸一游。

船行到滕王阁,看上去就好像是把姑苏学府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马头,王勃《滕王阁》中所述的美景,好像不可全信。我们在阁下换了昂首高尾的大船,名叫“三板子”。从赣州行至南安,弃舟登岸。那天正好赶上我三十岁生日,秀峰特地准备寿面为我庆祝。

第二天,我们翻过大庾岭,山顶有一处亭子,匾上题字“举头日近”,意思是说它很高。山头分为两个部分,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夹着一条小道,仿佛一条石巷居于其中。道口立有两块石碑,一块上书“急流勇退”,一块上书“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是一位梅将军的祠堂,不清楚梅将军是何许人。所谓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株梅花树,难道是因为梅将军祠堂而得名梅岭吗?而我携带打算送礼的梅花盆景,天气转寒,也已经花落叶黄了。

过了大庾岭,一出山口,便觉得山川风物大不一样。岭西面有一座山,山石玲珑别致,我已经忘了它叫什么。轿夫说:“山中有仙人的床榻。”但我们行程匆匆,并未能去游玩,感到惆怅不已。

到南雄后,我们雇了一条老龙船,坐船去往佛山镇。佛山一带的人家多爱花,墙顶上放着许多盆栽,品种各不相同,但都长得青翠可人。有种花形状饱满,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我们才抵达省城广州,就落脚在靖海门内,租了临街王姓人家的三间房屋居住。秀峰的货物都是卖给当地人家,我也跟着他开始一一拜访客商,随后便有送礼的人前来取货,不过几日货物就全部卖完了。除夕晚上仍然有蚊子,声音如雷声刺耳。新年贺岁时,有的人只穿着棉袍纱套就出门了。粤中一带,不仅气候与内陆有差别,就连人的长相神情,也和我们迥然不同。

正月十六,有同乡的三位好友拉我去游河观看歌妓,在广东叫“打水围”,称歌妓为“老举”。于是我们一起出了靖海门,坐上小艇,先去沙面。妓船名叫“花艇”,全部都是头对头,分排停在水上,中间留一条小水巷以便小船来回。每帮妓船约一二十艘,用横木绑定,防止海风吹散。两船之间钉有木桩,并套上藤圈,以便随潮水起落。这里称老鸨为“梳头婆”,头上戴着银丝架子,大约有四寸高,中间空着而把头发盘向外面,用长耳挖插一朵花戴在鬓边,身着青色短袄,青色长裤,裤管拖至脚背,腰间扎一条或红或绿的丝巾,光着脚拖着鞋,其打扮有些像梨园里唱戏的旦角。

我们登上小艇,老鸨立即起身弯腰迎客。掀起帘子进入船舱,见两边放着椅子和矮凳,中间是个大炕,有一扇门通向船舱尾部。这时鸨母唤有客人到,随即便听到杂乱的拖鞋声,踢踢踏踏地出来一群女子。有挽着发髻的,有盘着发辫的;有的脸上敷着惨白的水粉,有的涂着榴火似的胭脂;有的红袄绿裤,有的绿袄红裤;有的穿着短袜拖着绣花鞋,有的光着脚套着银脚镯;有的蹲在炕前,有的靠在门上,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朝你看,一句话也不说。

我回头看着秀峰道:“这是做什么呢?”秀峰说:“你看中了哪一个,向她招招手,就可以了。”我尝试着招手,果然有一名妓女高兴地走了过来,拿出袖中的槟榔敬我。我拿过来放入口中大嚼,涩得难以忍受,连忙吐了出来,用纸擦了擦嘴唇,却发现吐出来的东西像血一样。小艇上的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又离开那里到了军工厂的花艇,那里的歌妓妆容打扮也都差不多,只不过无论年纪长幼,都会弹琵琶罢了。与她们说话,回答道:“(左口右迷)?”(左口右迷),是“什么”的意思。我说:“人家都说‘少不入广’,大概是觉得此地让人流连,可如果见到这般粗劣的装束和难懂的言语,还会有人动心吗?”有一个朋友提议道:“潮汕女子妆容不错,有兴致的话不妨前往一游。”

等到了潮帮,发现其场面和沙面都差不多。有一个叫素娘的著名老鸨,打扮得像唱花鼓戏的妇人。姑娘们全部都穿着有长长领子的衣服,脖子上戴着银锁,头发前面和眉毛并齐,后面垂落至肩膀,中间挽一个像是丫环的发髻。裹脚的就穿一身素裙,没有裹的就穿着短袜子配蝴蝶履,裤管长拖,言语稍微好懂一些。然而我终究因嫌弃她们衣物奇骇,而提不起任何兴趣。

秀峰又说:“靖海门对面渡口有一个帮派叫扬帮,是吴地的打扮,你如果去了,一定能找到合意的人。”又有人说:“这所谓的扬帮,仅仅只有一个老鸨,我们叫她邵寡妇,带着来自扬州的儿媳、大姑,其余的人都是从湖广、江西等地而来的。”

饶是如此,我们还是去了扬帮那里。发现仅有十来只小艇在两边,船中女子,全都鬓发如云,妆容清淡,一身长裙,讲话清楚动听。那位邵寡妇很是殷勤地接待我们。于是一位友人又唤来酒船,大酒船叫“恒(左舟右娄)”,小酒船叫“沙姑艇”,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待我们,让我们挑选妓女。我挑选了一名叫喜儿的雏妓,身材相貌略似我的妻子芸娘,但是脚十分纤小。秀峰找了一位叫翠姑的。其余几人各有旧相好。于是让小艇划到河中央,我们在船中开怀畅饮。到了打更的时候,我担心自己不能自持,坚持要回去,但是城门已经被锁上了。原来在海边的城市,都是日落就关闭城门,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

筵席散后,有人卧在那里吸食鸦片,有人与怀中妓女调笑。侍女给大家都送了枕头,就要连床开铺了。我偷偷问喜儿:“你们艇中是否有房间可以休息?”喜儿回答说:“船顶楼上有一间客房,但不知是否有人。”我道:“那就去看看吧。”唤来小艇行至邵家花船旁,只见花艇灯火通明,但恰好客房无人。老鸨笑着说:“我就知道今天有贵客前来,客房专门为你留着呢!”我笑着打趣道:“你真是仙人下凡啊。”于是我便由侍女引着,从船舱后楼梯上去。房间只是一个斗室,里面放了一张床、几张桌子。拉开帘子进入,头就要碰触船顶,床就放在旁边,中间方窗镶嵌了一块玻璃,不用烛火整个房间就十分透亮,原来是船上的花灯亮光映照过来。屋内的妆台、床帐十分华美。

喜儿道:“从台上可以看到明月。”随即便在楼梯处打开一扇窗户,躬身而出,便到达船顶。船头的三面均设有护栏,一轮明月当空,水光落在湖面上,湖水广阔,天空高远。湖面上纵横交错,好像萍叶交错的,原来是酒船。远远望去,酒船上的灯火好比满天闪烁的繁星,旁边更是有许多小船来来往往,各种声音十分嘈杂,却让人不想离开。我才明白,“少不入广”就是眼前这种景象,何时可以带着芸娘一同游玩呢?回头看看月下和芸娘十分相似的喜儿,便拉着她下了船顶,灭烛火而眠。

天刚刚亮,秀峰等人已经闹哄哄赶到,我披着衣服起来迎接。他们都在责备我昨晚逃跑。我开玩笑道:“没有别的,就是担心你们来掀帐子罢了。”于是大家便一同回到寓所。

又过了几天,我同秀峰一起去海珠寺游玩。寺建于水中,四周围墙环绕。有一处洞口在水上方五尺处,设有大炮以防御海寇,大炮随潮而浮沉,但并不觉得大炮忽上忽下,真是巧妙的设计。十三洋行在幽兰门西面,样式看上去就像洋画中的一样。对面渡口是一处广州卖花的集市,当地人叫“花地”,花木品种非常多。我自认为天下几乎没有不认识的花,可到此处却发现我只能认识六七成,有很多花,遍查了《群芳谱》也没有记载,难道是广东话的发音不同?

海珠寺规模很大,山门一进去,有棵十人抱粗的大榕树,浓荫如盖,秋冬不凋。柱子、栏杆、窗棂都是用铁梨木做成,寺内有叶子像柿树叶片的菩提树,浸水剥去表皮,其经络细腻好似蝉翼纱,可以装裱成小册子,用以抄写经文。

回家途中,我去看望喜儿。正逢翠姑、喜儿两人都没有客人。饮完茶准备离开了,可她们再三挽留。我所中意的客房已被大姑及其客人所占据,便向老鸨说:“可否带喜儿姑娘回住所叙上一叙?”鸨母答:“可以。”于是秀峰先一步回去,嘱咐随从准备酒菜。我带着二人随后回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