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02

几人正饮酒谈笑间,恰逢郡属里的王懋老回来了,便喊他过来一同饮酒。刚端起酒杯,听到楼下人声嘈杂,好像要上楼来。原来是房东的一个无赖侄子,不知从哪里听说我们带回来两位歌妓,想趁机敲诈勒索一番。秀峰埋怨道:“都是三白兄你一时兴起,我真不该也这般胡闹。”我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应赶紧想一条脱身之计,并不应在这里争辩是非啊。”王懋老道:“我先下去试着调停一下。”

我随即唤来两人,雇了轿子把两位姑娘送走,再筹谋出城的法子。因为有王懋老在楼下劝说,那些人虽然没走,也没有立即上楼。我的仆人身手敏捷,这时已经准备好轿子,我便让他在前方开路,秀峰带着翠姑紧随其后,我带着喜儿在最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借仆人之力冲出门去。喜儿被人拉住了,我情急之中抬起腿踢中他的胳膊,那人手一松,喜儿得以逃脱,我也趁势向外跑去。仆人依然在大门处守着,以防他们追上来。我四顾不见喜儿,急忙问仆人:“见到喜儿姑娘了吗?”仆人道:“我见翠姑已经乘轿子离开了,喜儿姑娘我只看见她出去了,却没有见她乘轿子离开。”

我急忙点上火把照明,却看到只有一顶空轿在路边。我赶紧又追至靖海门,看到秀峰正在翠姑的轿子旁等我,便问他们是否见到喜儿,他们于慌乱中自顾不暇,哪里会注意到。正在焦急间,秀峰道:“有可能是我们本该向东走,她却向西走了?”

我急忙返回,又往西经过十余户寓所,忽听见有人在小声叫我,用火把一照,发现果真是喜儿,赶紧携她上轿,催促着离开。秀峰赶到我身边,道:“我已经托人打开了幽兰门的水洞,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翠姑已经去了,喜儿也快点去吧。”我道:“你赶紧回寓所料理那边,翠姑和喜儿交给我即可。”我们赶到水洞边,发现果然已经开锁,翠姑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左边拉着翠姑,右边拉着喜儿,弯着腰踉跄着过了水门。

此时下起了小雨,路面湿滑如油,等到达沙面之时,正是笙歌喧闹的时候。有认识翠姑的船工看到我们,就招呼我们登上了船。我这才细看喜儿,见她头发凌乱,头上一色首饰也没有了。我问道:“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那些首饰是妈妈给的,金子打制,若是被抢去是需要连累你赔偿的,所以刚下楼的时候我就摘下来藏好了。”我听了心里十分感激,让她重新整理好,不要告诉妈妈,就托词寓所人多又杂,所以才回来了。翠姑就这样告诉老鸨,并吩咐道:“我们已吃好饭了,备些粥就可以了。”

这时客房里的宾客已经走了,老鸨让翠姑也陪着我一起去客房。我看见二人的鞋子因为一路奔逃,已经被泥水浸透了,很是过意不去。就这样,三人围坐一起,边吃粥边叙谈。这才知道,翠姑是湖南人,喜儿是河南人,本来姓欧阳,因父亲亡故,母亲改嫁,便被叔叔卖到了妓院。翠姑告诉我们迎新送旧的苦楚,不开心也要强颜欢笑,不胜酒力也要陪客人喝,身体不舒服也要陪客人,喉咙不舒服也要唱歌。更有性情恶劣之客,稍微有一点不合心意,就摔杯子掀桌子,大声斥骂。遇到这样的事,妈妈不会体恤姑娘,反倒责怪侍奉不周。还有恶俗的客人彻夜**,不堪忍受。喜儿因为刚刚到这里,年纪又小,妈妈还算疼惜她。翠姑说着说着忍不住就流了眼泪,喜儿也默默哭泣。我便把喜儿抱在怀中温言安慰。晚间,我让翠姑睡在外面的**,因为她是秀峰的相好。

从此以后,每隔五日或十日,喜儿必定派人来邀请。有时她自己放一艘小船,亲自到岸边接我。我每次去一定会叫上秀峰,不邀请别人,也不去别的花艇。一晚的欢娱陪伴,仅花费四块银元而已。然而秀峰今日翠姑明日红姑(俗话叫跳槽),甚至有时候一个人招两名姑娘,我却只找喜儿一个人。偶尔独自前往,有时在平台小酌几杯,有时在客房内谈话,不让她唱歌,也不让她多喝酒,十分体恤,一艇皆怡然自得,别的姑娘都十分羡慕她。有时别的歌妓没有客人,知道我在客房内,必然会前来拜访。整个扬帮的歌妓没有不认识我的,我每次去艇上都惹来满楼红袖招呼声不断。我也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样的待遇,并不是挥霍万金便能拥有的呀。

我在此处流连了四个月,共花费了一百多两银子,得以品尝新鲜的荔枝,这真是平生的一大快事啊。后来,老鸨想要让我拿五百两银子出来纳喜儿为妾,我并无此意,又担心她一直来相扰,便想回去。但是秀峰十分迷恋此地,我劝他干脆买下一妾,然后原路返回。第二年,秀峰再次前往,我父亲不允许我再和他一块儿出去,我就到青浦杨知县府衙做幕僚了。秀峰再回来的时候,告诉我说喜儿因为我走了,几次差点儿自寻短见。唉,这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从广东回来后,在青浦待了两年,也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游历。不久,芸娘和憨园二人相遇,外人闲言碎语议论纷纷,芸因为动怒染上了重病。我和程墨安便在家门旁开了个书画铺,以补贴汤药的开支。

中秋过后两天,友人吴云客偕同毛忆香、王星烂(应与前文王星澜为一人。烂的繁体字“爛”与澜字形近,疑在传抄过程中出现讹误,今录原文,不改。——编者注)邀请我一同去西山小静室游玩。我那天刚好抽不开身,便让他们先走一步。吴云客说:“如果你能出城,明天中午我们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等你大驾。”我应了下来。

第二天,我让程墨安守在书画铺里,独自步行出了阊门,来到山前,过水踏桥。顺着田间小路向西,看到一个朝南的庵堂,门前有流泉蜿蜒而过,我便上前叩门相询。里面有人问:“你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缘由,他笑着道:“这里是得云庵,匾上写着,你没看见吗?来鹤庵已经走过了。”我道:“我从桥那边走来,一路上并没见有什么庵堂啊。”他告诉我:“你可曾看到土墙那里有一处生着很多竹子的地方?那里便是。”于是我返回墙下,这才找到那处竹林后的庵堂。只见门户紧闭,我从门缝中窥视,可以看到里面翠竹青青,小径幽深,但并没有动静,试着敲门,也没有人回应。旁边有一人经过,说:“这样敲里面是听不见的,墙洞里的石块才是好工具。”我试着用石块连敲几下门,果然有小和尚出来回应。

我便跟随他进去,经过一座石桥,再向西转,便看见山门了。黑底白字的匾上写着“来鹤”两个字,后面的长跋却没细看。过了山门,穿过韦驮殿,见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的确是好地方。正在犹豫该往何处去,忽见一个小和尚从左边的走廊里端着茶壶出来了,我便扬声问他,却听见屋内传来王星烂的笑声:“怎么样?我就说三白绝对不会失信的!”话音一落,云客就出来迎接,问我道:“等你来用早点,为何来得这般迟呢?”一个僧人跟着出来向我问安,一问才知道是竹逸和尚。

我随他们进入房内,共有三间,匾额上写着“桂轩”二字。庭院中两棵桂花树正开得灿烂,香气四溢。星烂、忆香嚷嚷道:“来迟自罚三杯。”酒席上,荤菜素菜皆整治得精美雅洁,白酒黄酒也都备好了。我问道:“你们游览几个地方了?”云客道:“昨天到时天色已晚,今天早上仅仅游览得云、河亭两地而已。”欢饮过后,仍去得云、河亭并其他八九个地方,直到华山才停下来。这些地方各有各的妙处,没法用语言一一形容。华山顶上还有座莲花峰,我们到时天色已晚,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好好重游。华山的桂花开得极好,堪称一景,我们便在花下饮了几杯清茶,乘轿子直接回到了来鹤庵。

桂轩东面另有一间临洁小阁,酒菜已经摆好。竹逸师父喜欢结交客人,与之饮酒,但却不爱多言,只静静坐着与我们共饮。刚开始我们还折花赏玩,然后便行酒令作乐,直到二更时分才结束。我说:“今晚月色清美,我们就在此地酣醉而卧,未免辜负月光。不如去寻一处高旷的地方,赏一赏月色,才不算虚度啊。”竹逸道:“放鹤亭那里倒值得诸位一去。”云客道:“星烂带了琴来的,我还从未听过他弹琴呢,不如我们到那里,一赏清音,怎么样?”

于是大家欣然前往,来到放鹤亭。只见长空皓月,一路枫林,桂子飘香,万籁俱寂。星烂弹了一曲《梅花三弄》,听得人有出尘之感。忆香也兴致大发,从袖中取出笛子,乘兴吹奏。云客道:“今晚石湖赏月的人,哪个能比我们更快乐呢?”原来姑苏旧俗,八月十八石湖行春桥下有串月胜会,游船拥挤,彻夜笙歌,名义上是看月,其实都是来带着歌妓起哄狂欢而已。

就这样听琴赏曲,不知今夕何夕。不一会儿,斜月西沉,霜寒露重,我们便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清晨,云客对我们说:“这附近有个无隐庵,十分幽僻,你们有谁去过吗?”我们都答道:“听都没有听过,不要说去了。”竹逸师父道:“无隐庵这个地方四面都是山,位置十分偏僻,僧人都不能久住,旧年间我曾去过一次,现在都已经坍塌了,自从尺木人彭居士重新修葺后,再也没有前往,如今还依稀记得怎么去,如果你们想要前往,我可以做你们的向导。”忆香插话:“我们就空着肚子去吗?”竹逸笑道:“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素面,让道人带着食盒跟随着就可以了。”

吃完面后,我们步行前往。经过高义园,云客去白云精舍歇歇脚,进门坐下,一位僧人慢慢地走出来,向云客拱手道:“两月不见,城中可有新闻?抚军大人还在衙门吗?”忆香忽然起身,呵斥一句:“秃驴!”便拂袖走了出去,我和星烂都忍着笑跟了出来,云客、竹逸也应酬了几句便告辞了。

高义园正是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墓园,白云精舍在它旁边。园子里有一轩正对着墙,上有藤萝悬挂,下面凿有深潭,一丈来宽,潭水清澈见底,碧青如玉,有游鱼潜翔其间,叫作“钵盂泉”。轩里设有竹炉茶灶,又极幽静,从轩后的万绿丛中,还可俯瞰范园的大概。可惜精舍里的僧人太过伧俗,不堪久坐。

后来我们由上沙村过鸡笼山,正是我当年和鸿干登高的地方。眼前风景依旧,而故人已乘鹤西去,让人不胜悲戚。正在惆怅之时,忽然遇到流泉阻断道路,无法前进了。路旁草丛中,有三五个采蘑菇的童子,正探头探脑地笑着,似乎在惊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到这里来。我们便询问无隐庵怎么走,小童告诉我们:“上面水深,无法蹚过去。应该返回,从南面的一条小路走,翻过山岭便可到达。”我们按照小童说的,翻过岭南步行数里,渐渐地发现杂草丛生,四周被山环绕,小径几乎被草覆盖,不像有人。竹逸徘徊四顾说:“好像就是这里,然而我也记不得如何走了,该如何是好?”我便蹲下身来仔细察看,发现千竿竹林中,好像有屋舍的一角,便拨开竹林横穿过去,果然看到有一小门,上写:“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道:“如果不是你,这里就成无人问津的桃花源啦!”

我们敲了很久,山门依然紧闭着,没有人回应。忽然旁边打开了一个小门,呀然一声,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面色青白,鞋履破损,问我们道:“你们有什么事吗?”竹逸道:“我们仰慕此处的幽静,特地前来瞻仰。”少年道:“像这样的穷山,僧人都散去了,没有人接待,请到他处游玩吧!”说完便要关门,云客急忙制止,许诺他带我们进入必有酬谢。少年笑着说:“里面连茶叶都没有,唯恐怠慢了客人,又哪里敢要酬谢啊!”

山门一打开,便看见了佛面,金光与绿荫相映,庭院台阶的石头上有厚厚的青苔,大殿后面台阶如高墙,有石栏相围。顺着台阶向西,有馒头状的大石头,高二丈左右,石下细竹环绕。再由西转向北,由斜廊登级而上,有客堂三间,正对着大石头。石头下凿一小月牙池,池中清泉依依,藻荇交横。

客堂东面即是正殿,正殿的左边向西是僧人的厨房,大殿后临峭壁,树荫遮天蔽日,抬头看不见日光。星烂累了,坐在池边小憩,我也坐下休息。我们正准备打开食盒小酌,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从树梢传来:“三白快快过来,这里有妙境!”抬头看树梢,并不见人影,于是与星烂循着声音而去。由东厢一小门出来,转向北,有石阶如梯子,攀登数十阶,在竹林中瞥见一座小楼。我们沿着梯子上去,只见楼上八面窗户悉数敞开,匾额上书“飞云阁”三个大字。四围群山环抱,有如城池护持,只西南方缺一角。遥遥望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是太湖了。靠着窗子俯视,风吹动竹梢,如麦浪翻滚。忆香道:“怎么样?”我答:“真乃妙境啊。”

忽然又听到云客在楼西大呼:“忆香快来,此地更有妙境!”因而又下楼,转向西,登了十几级台阶,忽然豁然开朗,宽阔如台。我估摸着这一处地方,已经在殿后的峭壁之上了,残缺的砖基尚在,应该是昔日的大殿旧基。四周望远山,较飞云阁更开阔。忆香情不自禁地对着太湖长啸一声,群山一齐响应。

我们于是席地而坐,打开食盒准备饮酒,却发现腹中已经空空。少年准备煮焦饭代茶水,便让他煮成粥,邀他同食。我们一边吃粥一边询问少年此处为何冷落到这个地步。他答:“四周无邻居,夜晚多强盗。寺庙有存粮时他们就来抢夺,就是种点蔬果,也多半为樵夫所有。这无隐禅院为崇宁寺的下院,厨中师傅每月中送来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我为彭姓后人,暂时住在此处,顺便看守,正准备回去,不久这里就荒无人烟了。”我们听了颇为感叹,云客拿出一块银元作为酬谢。

回到来鹤庵后,我们便各自乘船回家。后来我又画了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师父,作为此次游历的纪念。

这年冬天,我为友人借贷做担保,出了问题而受到连累,以致家庭不和,便离家寄住在锡山华氏家中。第二年春天,因身上没有银两而无法去扬州,想起友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做事,便前去拜访他。那时衣着褴褛,不好意思走进官署,就托人带了信约在郡庙园亭中相见,等友人见到我后,才知道我的愁苦,慷慨解囊,赠了我十两银子。记得那个庙园是由外国商人捐赠修建,地方宽敞,只可惜点缀园子的景观杂乱无章,后面堆叠的山石也无彼此呼应之势。

我回去的途中,忽然想到虞山的景致,恰逢游船路过,便顺道前往一观。当时正是仲春时节,风清日暖,桃李争妍。可惜我毕竟在赶路,孤身一人,便少了很多情致。于是带着三百文铜钱,步行到虞山书院。在院墙外抬头仰望,看见花叶相映,娇红嫩绿。书院又依山傍水,极富趣味。只可惜绕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门,无法进入。我便沿路打听,路上遇见茶馆,就进去了,点了一壶碧螺春,滋味很好。询问店家虞山哪里的风景最好,一位游客说:“从这里出西关,在临近剑门的地方,就是虞山风景最好的地方,如果你想去,我愿意当你的向导。”我欣然跟随他前往。

出了西门,顺着山脚走去,高高低低走了数里路,慢慢看见有山峰屹立在前方,巨石上有很多横纹。到了地方,看见一座山,从中间分开,两边山壁凹凸不平,高有几十丈,走近了抬头仰视,有向下坠落的感觉。向导说:“传说山上有个洞,里面有很多奇异的景象,只可惜没有上去的路。”我突然来了兴致,揎拳捋袖,像猴子一样往山上爬,直接爬到了山顶。所谓的洞府呈现在眼前,洞仅几丈深,上面有缝隙,能清晰地看到天空。低头向下看,腿脚发软,生怕掉下去。于是用身体贴着山壁,抓住藤蔓往下退。向导感叹道:“有胆量!游客中像你这样兴致高昂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觉得口渴,便在路边小店沽来野酿,邀请向导一起痛饮了几杯。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全部的景致,只得捡了十几块赭石,放在怀里带着,依旧背着包袱,搭乘夜船到苏州,最后回到锡山。这一次游历,算是我愁苦生活中一次苦中作乐的出游。

嘉庆甲子年间的春天,我遭遇家父离世的痛苦,那时妻子芸娘也离我而去,于是生出了遁世远游的念头,后经朋友夏揖山劝阻,邀我到他家暂住。同年秋八月,他又邀我一起去东海永泰沙收佃租利息,于是又有了新的游历。

永泰沙隶属崇明。出了刘河口,船行一百余里才能到达。那地方未经开发,尚未有集市贸易,芦苇**茫茫一片,连人烟都少有。只有操持相同职业的丁氏建了几十间仓库,四面都挖了河沟,修筑了堤坝,栽种了杨柳。

丁氏字实初,崇明当地人,是永泰沙一带的首富。他家管理账簿的先生姓王。二人都豪爽好客,不拘小节,和我初见就像是故交般聊了起来。又宰猪倒酒地招待我。喝酒时,他们不懂酒令,只会划拳;唱歌也乱号一气,不管音律。大家喝多了酒,指挥着工人们相互舞拳搏斗玩乐。

丁家养了几百头牛,都放养在野外堤坝上。养鹅是为了看家,防止海盗偷袭。白天就驱使着鹰犬到芦苇丛中捕猎,捕猎到的多是飞禽。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去捕猎,累了,便就地躺下休息。

他们曾把我带到一片成熟的庄稼地里,每一个字号都修筑了高堤,用来防止涨潮。堤坝中有水渠,用水闸来开关,干旱的时候涨潮就打开放水,水涝的时候退潮就打开排涝。佃户们平时散在各处,喊一声就都聚拢过来,称业户为“产主”,很是恭敬,质朴可爱。如果遇到不道义的事情,他们比老虎豺狼更加蛮横;如若公平以待,他们就会欣然拜服。

那个地方,风雨阴晴,光阴流转,就好像是在远古,淳朴如初。夜晚躺在**,窗外就是波涛汹涌,枕旁水潮的声音像是金鼓鸣响。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看见几十里外有一个大得像笆斗的红灯,漂浮在海上,又看见漫天红光,如失火了一般。实初说:“这里出现了神灯神火,很快沙田就要涨潮了。”揖山素来豪爽,到了这里更加放纵。我也是肆无忌惮,在牛背上纵声高歌,在沙滩上醉酒起舞,那是平生最无拘无束随性天然的一段时光。很快事情办完了,回家已是十月。

我的家乡苏州虎丘一带的风景名胜,我最喜欢后山处的千顷云,其次则是剑池。剩下的多半是人工之力修建而成,多经世俗所染,已经失去了山林自然之趣。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也不过是虚有雅名罢了。那个冶坊滨,我戏称它是“野芳滨”,也不过是庸脂俗粉,徒有表面的妖冶而已。

苏州城内最著名的应当是狮子林,虽号称是倪云林的作品,而且山石玲珑,古木掩映,但从大局上看,依然觉得是胡乱堆砌的煤炭渣。堆积着很多苔藓,中间穿凿蚁穴,完全没有山林本身的气势。以我的愚见,竟不懂得它妙在何处。

灵岩山,是春秋时吴王夫差建给西施的馆娃宫旧址所在地,上面有西施洞、响屟廊、采香径等诸多风景名胜,但整个布局散漫杂乱,没有天平的支硎那么富有趣味。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面背对太湖,东面直对锦峰,红色悬崖上建着绿色阁楼,远望好似图画。当地人以种梅为生,花开数十里,一眼望去像是白雪堆积,所以又名“香雪海”。山的左边,有四棵古老的柏树,分别叫作“清、奇、古、怪”。清,树干挺拔,笔直苍翠;奇,树身横卧,呈“之”字形;古,树冠扁阔,半边腐朽;怪,树干弯曲,蜿蜒而上。传闻这几棵树,都是汉代以前便有的古物了。

乙丑年孟春时节,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带着他的弟弟介石,携子侄辈共四人,到幞山家祠进行春祭,顺便打扫祖墓,叫上我一同前往。我们顺路去了灵岩山,过了虎山桥,从费家河进到了香雪海赏梅。幞山祠堂便在这香雪海中,此时花开正盛,呼吸之间都是幽幽渺渺的香气。我后来据此为介石公画了《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这一年九月,我跟着石琢堂一起去四川重庆府赴任,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行船到皖城。皖山的山麓上,有元代忠臣余公的墓,墓旁有三间厅堂,名字叫作“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子在山的脊背上,在上面远眺,视野开阔,无所阻隔。亭子旁边有深廊,北面的窗洞开着。正是霜叶初红时节,远远望去,艳如桃李。与我同游的,是蒋寿朋、蔡子琴二人。

南城外有处王家园林,它东西长,南北短,原来北边紧靠着城墙,南面临近湖泊。因为受到地理位置的限制,故而很难安排景致。然而看这个园的结构,用的是重台叠馆的办法布局。重台,即屋子上做一个月台来当庭院,叠上石头来栽种花草,使得游玩的人不知道下面有房间。上面叠土的地方下方较为坚实,上面作为庭院的地方下面较虚,所以花草树木能够得到地气而生长起来。叠馆,即把楼上用作轩房,然后在轩房上再做个平台,上下盘折着,重重叠叠有四层,里面建个小池,水不往外漏,竟然看不出哪里是虚哪里是实。脚踏之处全都用砖石建成,承重的地方是仿照西洋立柱的方法。幸好面对着南湖,一眼望去视野通畅,任人驰骋胸怀,尽情饱览。如此这般,完全胜过平地上普通的园林。这真是人工神奇绝妙的地方。

武昌的黄鹤楼在黄鹄矶上,黄鹄山迤逦在楼后,所以民间俗称为蛇山。黄鹤楼共三层,画栋飞檐,倚城而立,面对汉江,与汉阳晴川阁遥遥相望。我和琢堂在一个下雪天登楼,长空下,漫天雪花如同琼花玉屑,翩然飞舞。遥望着银山玉树,仿佛置身于瑶台仙境之中,将羽化而登仙。汉江上飘飘摇摇的,是来往船只,望去如叶落水面载沉载浮,渺小无比。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到了此处,也不免心头一冷,望江息心。墙壁上有许多题词咏诗,不能够把它们一一记下来,只记得有一副楹联是这样写的:“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滨,如同斧削石刻的绝壁一般。四周的石头都是绛红色,所以取名为赤壁。《水经》里面记载,称其为赤鼻山,苏东坡来这里游玩时写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认为这里是当年吴魏两国交兵之处,其实不然。赤壁下方水已经干了,变成了一片陆地,上面建有二赋亭。

这一年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收到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信,留我暂时住在荆州,就这样与神往中的蜀地山水错过,我很是怅然。琢堂去四川后,其儿子敦夫及别的亲眷家人以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了荆州,大家都在刘氏的废园居住。我还记得园子厅堂的匾额上写着“紫藤红树山房”的字样。庭前的台阶围着石栏,开凿有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中建一亭子,有石桥通往;亭子后面堆筑着土石,花草树木杂**错;其余多是空旷荒地,亭台楼阁看上去都荒废很久了。

客居无事,我们常常在一起,有时吟诗,有时喝酒,有时也出去游玩,有时间相聚畅谈。到了年末,虽然大家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多,但我们上上下下都融洽欢乐,大家把衣服典当换酒来喝,而且还敲锣打鼓助兴。每天晚上必会饮酒,每次饮酒必行酒令。手头特别困窘时,哪怕是只够买四两烧刀子,我们也要大行酒令。

在那里我遇到一个姓蔡的同乡,蔡子琴与他谈论宗族时,发现他是同族的子侄辈,就让他做导游,介绍名胜风景。我们一同到府学前面的曲江楼游玩,唐代张九龄任长史时,曾在上面赋诗;朱熹也有诗句:“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有个雄楚楼,是五代时期高氏所建。规模宏伟,可望数百里远。小城依山傍水,遍植着垂柳。江上小船,**漾来去,意境颇可入画。

荆州府衙,据说便是当年关云长关老爷的帅府。仪门内有一个青石断马槽,相传是赤兔马的食槽。我很想拜访城西小湖上罗含的住宅,无奈并没有找到,于是又转去城北,打算走访宋玉的故宅。当年庾信为避侯景之乱,退隐到江陵时便住在宋玉的故宅里,后来改为酒家,如今已经很难辨识。

那年除夕是大月(小月二十九天,大月三十天),大雪初霁,天气十分寒冷。我们客居他乡,便也没了拜年贺岁的困扰。每日只以燃炮仗、放风筝、扎灯笼为乐。又过几天,就到了风传花信、雨洗旧尘的季节,琢堂的诸位夫人带着孩子顺着长江而下。敦夫也重整行装,全部人一起,浩浩****出发,在樊城上岸,直奔潼关。

我们从山南阌乡县向西,走出函谷关,见到一处刻有“紫气东来”四个字的地方,便是老子曾经骑青牛所经之处。两山中间夹有一条小道,仅容两匹马并排通过。从这条道再行约十里,就可以到潼关城了。路的左边是悬崖峭壁,路的右边紧贴着滚滚黄河,函谷关便在这山河之间,真是锁喉要道。一路上,只见重楼碉堡,气势逼人。然而车马却很罕见,人烟也甚是稀少。韩昌黎有诗云“日照潼关四扇开”,大概也是说它的萧条沉寂吧?

城中职位,观察以下级别的,只有一个别驾。衙门靠近北城,后面有一个三亩大小的花圃,东西两面各凿一个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引入,向东流到两池之间,分为三条支流。一条向南流向大厨房,供日常使用;一条向东流入水池;一条向北再向西拐弯,由石龙口汇入西池,再绕到西北,设一水闸泄水,水从城脚流到北面,穿过水洞直入黄河。水流日夜不息,琤琤(左王右从)(左王右从),让人耳目都为之清爽。园子里还有处竹林,青翠逼人,枝叶浓密,仰首不见天日。西池中有一个小亭子,四面藕花环绕。东边三间朝南的小房间,庭院里有葡萄架,下面一方石桌,可在其上饮酒对弈,其余地方遍植**。西面有朝东的轩房三间,坐在房中可听到流水声,轩房有小门通往内房,轩房北窗下另凿了一个小水池,小水池北边有一个小庙,用来祭祀花神。园子中心筑有一座三层的楼宇,紧靠北城,与城墙一样高,站在楼上俯视城外,便能望见黄河。黄河以北,群山连绵,如画屏横立,那边已是山西地界了,真是洋洋大观啊!

我住在园子南面,房屋建得像条小船。庭院里有土山,土山上有小亭,登上亭子便可看到园子的大体面貌。庭院四周皆是绿荫,夏天也少暑气,琢堂为我的这间房屋命名“不系之舟”,这应该是我游幕生涯中第一等的好居室了。土山上种了数十株**,可惜还未及**开放,琢堂就被调到山东任司法长官,家眷都移居潼川书院,我也跟着他们去往书院了。

琢堂先去赴任,我与子琴、芝堂等人闲来无事,总是出外游赏。有一回骑马到华阴庙,过了华封里,就是尧时三祝的地方——相传尧游华州时,华州地方官祝他长寿、富有、多男。华阴庙内有许多秦汉年间的槐树柏树,大可三四抱,还有槐树抱柏树而生的,或者柏树抱槐树而生的。殿廷中古碑很多,其中有陈希夷所写的“福”和“寿”字。

华山脚下的玉泉院,就是希夷先生当年脱胎换骨、羽化成仙之处。有一间石洞小如斗室,里面的石**塑有希夷先生的卧像。那里水净沙明,草多呈深红色,流泉叮咚,修竹环绕。洞外有一处方亭,匾额题有“无忧亭”。亭旁生了三株古树,树身龟裂如木炭,叶子像槐树而颜色更深。不知名字,当地人称其为“无忧树”。

太华山不知高有几千仞,可惜我去的时候没有带干粮,无法攀登到顶。从华阴庙返回时,遇见柿子已经黄熟,就骑在马上摘下来吃,当地人急忙制止,我已嚼入口中,只觉得酸涩难忍,急急吐出,下马找泉水漱了口,方能开口说话,当地人哄然大笑。原来那柿子须摘下后在沸水中煮一煮,去其苦涩,我哪里知道这些呢。

那年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人过来接家眷,于是我们便离开了潼关,从河南进入山东。山东济南城内,西边有大明湖,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名胜,夏日树荫浓密,荷香扑鼻;若是于湖上泛舟,赏景饮酒,是极好的享受。待我冬天再次前往参观的时候,只看到岸边杨柳衰枯,江面寒烟笼罩,一片苍茫而已。

趵突泉位居济南七十二泉之首,共有三眼,从地下怒涌突起,有沸腾之势。天下泉水皆从上而下流出,唯独此泉从下而上,真称得上一大奇观。水池上有一阁楼,供有吕洞宾的画像,很多游人在此品茶休息。

第二年二月,我去往莱阳幕馆任职。等到丁卯年秋天的时候,琢堂入翰林院待职,我也跟随他去了京城。登州城里有名的奇景海市蜃楼,我最终也未能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