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无人之境

马车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其余的三个人都在看着顾长明,从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各自带着心事。

顾长明旁若无人,把四具女尸的情况按照顺序,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从衣饰到发髻,每一张脸上都化过淡淡的妆容,这些都代表着什么?

掩饰,顾长明脑海中跳出这么两个字。美丽的女尸,让人惋惜而惊艳,却也让人在第一时间忘记考虑最基本的东西。这些人为的添加,把她们的真实身份完全掩藏,她们就像是从开封府城门口路过的任何一个美丽的女子。或者是去城外走走,或者是才从亲戚家回来。

不,这些都是错觉,极大的错觉。

顾长明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似乎有星光凝聚,在车厢中逼得其他人不能直视他。

“顾公子,你想到了什么?”柳竹雪看出他这样短短一瞬的异样,仿若是高僧顿悟一般,必然是有所发现了。

“到了唐县,帮我找一个这样的人。”顾长明扬起眉头,神采奕奕,“他能找到当地最好的裁缝,知道各大城镇中最流行的衣服花色、胭脂水粉,必然有这样一个人。”

“找这样的人做什么?”柳竹雪猜不出来,也不避讳直接问了出来。她又不是捕快,更不是破案的高手,她就是一边看热闹,一边来帮帮小忙,开开眼界的。

寸细也没听懂顾长明的话,戴果子给了他一个眼神,里面写着三个字:乡巴佬。

曲阳县虽然是小县城,但戴果子并不是井底之蛙。所以顾长明这样一说,戴果子的脑子里跳出来的那个地方,似乎有些奇怪。

“你想到了什么,可以说说看。”顾长明没有一点儿倨傲的样子,从头到尾都温和有礼。

“你刚才说,要知道时下最流行的衣服花色、胭脂水粉的人,我倒是知道唐县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可以找到这样的人。”说“好地方”三个字的时候,戴果子的眉毛尖轻轻地挑了一下。

柳竹雪看着眼前的红粉青楼,二楼的窗户半开,有些长相艳丽的女子有意无意地露出半张脸。大概其中有一两个看到了她身边的顾长明,隐约有尖叫声,然后那扇本来还紧闭着的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柳姑娘不能进去。”顾长明深吸一口气,他是个男人,不管想没想过要进去,男人都知道这种地方。

“只是办事的话……”柳竹雪微微斟酌,如果要和寸细单独在一起,她宁愿跟着顾长明他们进去。

“办事也不能去,要顾及你的名声。”顾长明向四周望去,嘴唇微微上挑道,“那里有个喝豆花的摊子,你去喝上一碗,慢慢吃着等我们出来,我们争取速战速决。”

戴果子把人带到这里,想过没准儿会被顾长明劈头盖脸地训一顿。他像是个做恶作剧的孩子,想看看世家子弟进花楼会是个什么样的脸色。顾长明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这么说来,顾长明是赞同他的想法的。

柳竹雪不明所以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豆花摊,毕竟眼前是唐县最好的花楼。周围有饭馆,有成衣铺,为什么顾长明单单选了个连顶棚都没有、风呼呼吹的小摊子?她是第一次离家出走,还没有在这种路边的小摊子吃过,目光停留在那些油腻腻的桌椅上,怀疑自己没有勇气坐下去。

“那豆花摊一看就是本地人的营生,你看那锅、那碗,少说是十年以上的旧物。而且那里四面都透风,走来走去的人看得清楚,一点儿小动作都不能做。”顾长明特意解释给她听,眼睫一扬,又看花楼的二楼,“等会儿我们进去,从楼上还能盯着这里,你会比较安全。”

“这里能有什么不安全?”戴果子不是想要给唐县的治安说好话,不过他三年内也没听过这里出过什么意外,和曲阳县一样,就是个安生太平的小地方。

“哪里都不安全。”寸细有胆子接话,没胆子看戴果子,生怕对方一巴掌又拍下来,虽然不至于受伤,但他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有淡下去,总归不太好看,“你们都说河面有死尸漂来漂去的,而且都是美人儿,眼前的这个美人肯定比我们都危险。”

柳竹雪一点儿都没迟疑,莲步轻移到了豆花摊前,细声细气地说道:“给我一碗咸豆花。”

她这么走过去,旁边那些男人,老的小的,眼睛都看直了。幸好柳竹雪是那种大家闺秀的美貌,一般人是生不出什么邪念的。豆花摊的老板娘直接把自家汉子挤开,亲自给柳竹雪盛了一碗咸豆花,佐料放得足足的,碗面上堆得小山一样,还让她慢慢吃。

老板老实地抓了抓头,没明白自家婆娘的意思,平时不是让客人吃得越快越好吗?老板娘瞪了他一眼,这样的美人坐下来,没瞧见旁边那些空着的桌椅全部都坐满了人?美人可以慢慢吃,慢慢坐,其他的人吃完就快走,除非再加一碗。

顾长明见柳竹雪被陌生的当地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反而更加放心了。这么多双眼睛帮忙盯着,即便有人想对柳竹雪不利,暂时也挤不进去。而且豆花摊的老板娘一双眼就差贴在柳竹雪的背后,这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那双见惯人的眼睛。

“三位爷脸生得很,恐怕不是唐县本地人吧?”一股浓郁的香气从一个穿红戴绿的妇人身上飘过来,她的眼睛对着顾长明的时候,里面就差要生出钩子来了。什么叫英俊多金,啧啧啧,应该让楼里的姑娘都来看看,这一位才配得上这四个字。

“大白天的,你们也开门做生意?”戴果子笑嘻嘻地往前挤,寸细老老实实地躲在最后面——他们族里的男人一辈子只能娶一个媳妇,这种场合肯定是不敢来的。

那妇人显然对戴果子没多大兴趣,笑嘻嘻地上前要抓顾长明的手。顾长明的手一抽,哪会让她抓住?对方还不信邪一连抓了三次,再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呆住了。

“我这位兄弟有些事情想要进你的花楼找人商量。”戴果子见顾长明脸上不动声色,眼底还是有些嫌弃的,没关系,正人君子不喜欢的,他才喜欢,“要是帮他把事儿解决好了,银子绝对不是问题。”

这话说得太过隐晦,妇人明显是想错了,用手中的帕子把鲜红的嘴巴挡住,不停地笑:“他这是有身上的毛病解决不掉,所以来这里取经了?不妨事不妨事,只要到了我们这里,保管什么都能给解决好了。回去以后,再没有可犯愁的。”

这一下,连寸细都看到顾长明的嘴角抽了两下,被当成销金窟里的冤大头没关系,要是被花楼里的人错以为身体有什么隐疾,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到了谁的耳朵里都不好听。

顾长明不解释,有些事儿越描只会越黑。他掏出一块银子,抛给妇人道:“在门口站着说话,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对对对,我今天见着贵客太高兴,居然把自己的家门都给堵住了,三位请进。”妇人把手上的帕子在半空中一挥动,“上茶,上好茶,让莺莺和巧巧先过来陪着。”

顾长明长腿一迈,跨了进去。两扇门在他的身后合上了,妇人生怕他不乐意,赶紧解释道:“三位大概是第一次来,不知道我们花楼的规矩,平日里是要天色黑了,挑亮了楼外那两只红灯笼才迎客的。三位出手这么大方,我才破一次例。”

妇人把他们安置在偏厅中,果然有两位年轻的女子前来沏茶。戴果子给了顾长明一个眼色:这是唐县中有名的好地方,和开封府的相比如何?

顾长明虽然没有进过花楼,但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越是高档的花楼,越不会上来就把客人往屋子里带,讲究的是个情调,弹弹琴、唱唱曲什么的。等他想明白戴果子眼神暗示的意思,差点儿没把案几的一角捏下来,开封府的花楼,他没有去过,所以无可奉告。

莺莺擅长茶艺,一把香玉小红壶,把三人面前的茶杯斟满,正好与杯口齐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巧巧进屋的时候,双手已经抱着琵琶,端坐在一旁,等着客人点曲子。

顾长明的目光从莺莺的发髻扫视到巧巧的裙摆,一点儿细节都没有放过。那妇人本来以为他是个初来乍到的,没想到他看人如此老到,而且进屋以后始终一声不吭,心中暗想,莫非他是觉着进屋来陪的两位不合胃口?

方才顾长明给出的银子足有五两,虽然她在花楼见惯了出手大方的,不过结合着他的人品,又不太一样了。妇人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要是不喜欢莺莺和巧巧这样的,楼中还有其他各色的,可以随时换人。

“你梳的这发髻有什么名堂?”顾长明问的是抱琵琶而坐的巧巧。

巧巧已经准备好起身走人了,被他一句话问得直接又坐了回去:“公子是问这流云长仙髻吗?”

“原来是流云长仙髻,我只是瞧着好看,没想到名字也好听。”顾长明温和的声音十分动听,既有世家子弟的从容,又有翩翩公子的优雅。

巧巧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虽说唐县是个小地方,却也有特别之处。这流云长仙髻,上个月从唐县开始,听闻如今连开封、洛阳那样的地方都流行起来了。”

顾长明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说法很认同。戴果子在旁边摸着鼻子笑,长明公子装什么都自有一套,那双眼看女人的时候,估计没几个女人能够扛得住。

莺莺听顾长明只问巧巧,哪肯放过。她将手中的香玉小红壶轻轻放在桌角,未语先笑道:“那么公子可认得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衣裙,是什么名堂?”

顾长明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轻轻摇头道:“看着是很好,却是不知名称。”

“这是唐县十天前才出的新样子,起的名儿更好听,叫作黄莺鸣柳装。”莺莺说的时候,神情里带着一点儿骄傲。这衣服与她的花名正好相合,别人也穿不出她的味道。

黄莺鸣柳,顾长明看着那鹅黄色的上衫,底下粉绿的百褶裙,真是很形象、很贴切,道:“果然很有意思,我倒是想问一句,这些都是两位姑娘自己想出来的?”

这话就问到点子上了,莺莺和巧巧齐声娇笑道:“我们哪有这样的本事?还不是柳相公的功劳。若是没有他在唐县,我们也没有如此的好福气了。”

顾长明没有多余的话,又拿出银子来,同时人已经站了起来:“行,既然如此,请你们引见,带我去见见这位雅致过人的柳相公。”

在花楼里,银子最大,莺莺和巧巧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来三位是来找柳相公的,那这些银子恐怕是不够用的。柳相公做出的事情虽然雅致,性子却是最市井、最俗气的。找他说话不难,三百两银子,见你们其中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