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8 第二十八章
两天过去了,这是某个夏日黄昏,车夫让我在一个叫惠特口的地方下车。以我给他的车钱,他只能带我到这地方。如今我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了,马车已经离开一公里了,我孤身一人。我猛然想起,上车时我基于安全考量,把布包放在马车的袋子里,下车时却忘了拿,布包还留在车袋里,也只能继续留在那里了。如今,我彻底一无所有了。
惠特口不是城镇,连村庄都谈不上,充其量只是在四条马路汇聚的地方建起的石柱。石柱刷成白色,我猜是为了在远距离或夜色中更加显眼。石柱顶端伸出四只胳膊,那上面的文字显示,距离这个点最近的城镇在十六公里外,最远的大约三十公里。根据这些知名的城镇,我总算弄清楚自己在哪个郡下了车。这个位于北部中间地带的郡,遍地阴森的荒野、周遭高山环抱,这点我看出来了。我后方和左右两边都有广阔的荒原,脚边深谷的远端有连绵的崇山峻岭。这里的人口肯定不多,这些通往东西南北、宽敞又孤单的白色大道上也看不到过客。路都被荒原阻断,石南茂密而蓬乱地长到了路边。然而,也许会有路过的旅人,我暂时还不想被人看见,陌生人也许会纳闷我为什么在路标旁徘徊,一副没有目标、迷失方向的模样。也许会有人问我问题,我能提供的答案只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只会让人起疑。此时此刻,我和茫茫人世之间没有一丁点儿关联,没有一丁点儿吸引力或希望召我到人群里,没有哪个人见到了我,会对我表达善意或祝福。除了共同的母亲大自然之外,我没有别的亲人。我要投入她的怀抱,求个安歇之处。
我直接踏入石南丛,我发现了一处深深切入褐色荒原边缘的谷地,于是沿着它前进。我涉入及膝的阴暗草丛中,随着谷地弯曲前行,找到一片角度隐蔽、布满幽暗青苔的花岗岩峭壁。我坐在峭壁底下,周遭全是荒原的高堤。峭壁遮蔽了我的头,再上去就是天空。即使在这地方,我也花了一点时间才能恢复镇定。我有点害怕附近有野牛,也害怕被哪个猎人或盗猎者发现。只要有一阵风扫过荒原,我就会抬起头,担心是野牛冲过来。只要有鸟儿鸣啭,我就想象那是个男人。发现自己白操心一场,加上周遭随着夜色降临陷入沉寂后,我才安心下来。可是,在此之前我还完全无法思考,我只是听着、看着、惧怕着。此时我才重拾思考的能力。
我该怎么办?该上哪儿去?真是叫人难以忍受的问题,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成!要抵达人类聚居地,我得先用颤抖疲累的双腿走过漫长的路程;想要得到落脚之处,我得先恳求别人冷冰冰地发个善心;想要别人听我诉说自身遭遇,或满足我眼前的需求,只怕得先争取到别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同情,而且几乎肯定会受到冷漠的排斥!
我摸摸石南,是干的,还带着夏日阳光的暖意。我抬头仰望,天空纯净无瑕,峡谷边缘有一颗亲切的星星眨着眼睛。露水降下来了,却相当温和柔软。周遭没有微风的呢喃。对我而言,大自然似乎仁慈又善良,尽管我是个弃儿,我还是觉得她喜欢我。在人类身上只期待不信任、拒绝与羞辱的我,依恋亲人一样紧紧拥抱她,至少今晚我是她的客人,正如我是她的孩子一般,我的母亲会收留我,不需要金钱和代价。我还有一小块面包,是中午经过一座小镇时,我用无意中找到的一便士——我仅剩的硬币——买的面包剩下来的。我看见四周有闪闪发亮的成熟越橘,宛如石南丛中的黑玉珠子。我采了一把,就着面包吃下。这顿隐士般的晚餐尽管不足以充饥,但至少安抚了辘辘饥肠。吃完之后,我做了晚祷,再席地躺下。
峭壁旁的石南丛很高,我躺下时,双脚都埋进里面。高大的石南立在两边,只留下狭窄的空间让夜风入侵。我把披肩对折,盖在身上当被子用,一墩低矮的青苔土堆成了我的枕头。这样安顿下来后,至少前半夜我并不觉得冷。
我的睡眠原本应该是酣畅的,可惜一颗悲苦的心扰了清梦。那颗心因撕裂的伤口、内在的淌血与扯断的心弦在疼痛;那颗心为罗彻斯特先生和他的厄运颤抖、怀着愁惨的同情为他恸哭;它无休无止地渴望着他,像折断双翅的鸟儿,徒劳无功地抖动破碎的羽翼,试图去寻找他。
这些折磨人的思绪让我心力交瘁,干脆起身跪着。夜幕降临了,她的星辰升起了。这是个安详又宁静的夜晚,不该与恐惧为伴。我们都知道上帝无所不在,然而,当祂的作为大规模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最能感受到祂的存在。就在那片无云的夜空中,祂的世界静静地在轨道上转动,这时我们最能见识到祂的广阔无垠、祂的全知全能、祂的无所不在。我起身跪着是为了替罗彻斯特先生祷告,我抬起头,婆娑的泪眼望见巨大的银河。我想起了那是什么,想起无数星系像柔软的光波般拂过太空。我意识到上帝的威权与神力,我衷心相信祂有能力拯救祂所创造的事物。我也开始深信地球绝不会毁灭,地球所珍视的任何一个灵魂也都会永存。我将祷告换成感恩,生命的源起也是灵魂的救主。罗彻斯特先生安全无虞,他是上帝的子民,会得到上帝的庇护。我再度躺卧在山丘的胸膛上,顷刻间就在睡梦中忘怀烦忧。
到了第二天,饥渴苍白而**地找上我。小鸟儿已经离巢许久,蜜蜂也迎着沁凉的晨光,趁着露水未干,急忙收集石南花蜜。清晨时分的幽长阴影变短了,阳光充盈大地与天空时,我坐起来,环顾四周。
多么平静美好的大热天!这片开阔的荒原多像金黄色的沙漠呀!阳光普照,我多希望我可以住在里面那片土地上。我看见一只蜥蜴匆匆跑过峭壁,我看见蜜蜂在鲜美的越橘周遭打转。此时此刻,我很乐意变成蜜蜂或蜥蜴,那样我就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食物和永久的居所。可惜我是人类,有人类的需求,我不能在无法提供那些需求的地方逗留。我站起来,回头看看我的床。既然未来毫无希望,我只有一点心愿:但愿夜里我的造物主好心地趁我睡觉时把我的灵魂带走,至于这具疲困的身躯,死亡让它免除了将来面对命运时的进一步冲突,让它可以默默地腐败,安详地与野地的土壤融合。然而,生命还在我手上,伴随着它的各种需求、痛苦与责任。我必须扛起负累,必须承受磨难,必须履行责任。我出发了。
我重新来到惠特口,踏上一条背向太阳的路。此时太阳已经高挂天空,热力四射。我没有毅力选择其他的路。我走了很久,觉得差不多走够了,可以坦然地向那股几乎压倒我的疲惫投降,可以暂缓我身不由己的行动,坐上我在附近看见的石头,毫不反抗地屈服于堵住我心脏与四肢的冷漠。这时,我听见了钟声,是教堂的钟声。
我转头对着钟声的方向,就在那里,在那些罗曼蒂克的山丘之间。大约一小时前,我就不再留意那些山峦的变化与方位了,这时我看见小村子和尖塔。我右手边的山谷全是牧草地、玉米田和树林,一条亮晶晶的溪流蜿蜒穿越各种浓淡不一的绿意,穿越即将成熟的农作物、阴暗的林地和阳光下的清新草原。辚辚的车轮声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前方的道路,我看见一辆满载重物的马车费力地爬上山坡,更远处有两条母牛和赶牛的人。人类的生活和人类的劳动就在近处,我必须卖力前进,奋斗求生存,竭力跟其他人一样吃苦受累。
下午两点左右,我走进村庄。村里一条街道的尽头有间小店铺,橱窗里摆了几块面包。我很渴望拥有一块面包。如果有块面包填填肚子,应该能让我恢复一点力气,没有的话,恐怕很难继续往前走。我回到人群中之后,立刻希望自己能有一点体力与精神。我觉得在村庄的石子路上饿得昏倒应该会很丢人。我身边难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交换一块面包吗?我寻思着。我脖子上系着一条小丝巾,我有手套,我实在不知道极度贫穷的男男女女都是怎么过下去的。我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这些东西,也许不肯,但我一定得试试。
我走进那家店,有个女人在看店。她看见有个穿着挺体面的人走进来,猜想也许是个高贵女士,很客气地迎上前来。有什么需要她服务的吗?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的舌头不肯说出我预先想好的要求。我不敢把那双半旧的手套和皱巴巴的丝巾拿给她,何况,我觉得那样很可笑。我只请她让我坐一会儿,因为我累了。她做不成生意,相当失望,冷冷地答应我的请求,指着一张椅子。我坐了下来,难过得很想哭,却很清楚这时候掉眼泪非常不恰当,只得强忍住。不一会儿,我问她:“村子里有裁缝或打杂妇人吗?”
“有两三个。村子里差不多也只需要这些个人手。”
我想了一下。现在我走投无路了,我被迫与需求面对面了。我眼下的状况是毫无资源、没有朋友、身无分文。我得做点什么。做什么呢?我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找。去哪里?
“你知道附近哪里需要用人吗?”
“不,我不清楚。”
“这地方主要的产业是什么?大多数人都从事什么工作?”
“有些是农场劳工,有很多人在奥利佛先生的制针工厂上班,或在铸铁厂。”
“奥利佛先生的工厂雇用女人吗?”
“不,那里都是男人的工作。”
“那么妇女们都做什么?”
“不知道。”她回答,“有些人做这个,有些人做那个。穷人只能尽量凑合着过日子。”
她好像被我问烦了。也是,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骚扰她。有一两个邻人走进来,显然需要用到我的椅子,我就告辞了。
我走到对街,边走边看左右两边的房子,可惜我找不到任何借口,也看不到任何诱因好走进任何一间。我在村子里乱逛,偶尔走远一点,再绕回来,大约走了一小时或更久些。我很累了,也饿得发昏,很想吃点东西,我转进一条小巷子,坐在树篱底下。过了没一会儿,我重新站起来,重新寻找,想找个对策,至少打听点消息。小巷末端立着一栋漂亮的小房子,屋子有个花园,雅致整齐,花朵开得很娇艳。我停在门前。我有什么理由可以走向那扇白色的门,或碰触那闪亮的门环呢?这屋子里的住户有什么理由为我提供服务?我还是走了过去、敲了门。一位神态温和、衣着整洁的年轻女性来应门。我用绝望的心和濒临晕厥的身躯所能发出的极度沙哑又结巴的声音,问她这里需不需要用人。
“不,”她说,“我们这里不请用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哪儿可以找到工作?”我说,“我是外地人,在这里没有熟人,我想找份工作,什么工作都可以。”
但她没有义务为我费心,也没有义务帮我找工作。何况,她一定会觉得我的性格、身份和背景很可疑。她摇摇头,说“很抱歉不能提供任何信息”。那扇白门关上了,关得很和善、很客气,但还是把我排拒在外。如果她让门多开一下子,我想我一定会开口乞讨一片面包,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已经顾不得尊严了。
我无法忍受再回到那个没有人情味的村庄,反正在那里也找不到任何协助。我早就应该转进不远处那座林子,那里的浓荫显然乐意为我提供庇护。但我头很晕、身子很虚弱,身体上的需求狠狠地折磨着我,所以本能地在有机会找到食物的房舍周遭流连。当饥饿这只秃鹰把它的尖喙和利爪刺入我身体,孤独已经不再是孤独,休息也不再是休息。
我走向房子,转身走开,重新又走回去,再一次缓步离开。我始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求、没有权利期待别人关注我孤单的命运,才会再三却步。我像迷途的流浪狗一样徘徊的同时,时间越来越晚。穿越一片田地时,我看见前方就是教堂的尖塔,于是加快脚步赶过去。在花园中央、靠近教堂墓园的地方有一栋虽然不大却建得很好的房子,我相信那一定是牧师的住所。我想起,当人们去到一个没有亲友的陌生地点,又想找工作的话,有时会请牧师代为介绍或提供协助。牧师的职责就是帮助那些想自立自强的人,至少会给点建议。我好像有某种类似权利的东西可以在这里寻求协助。我重新鼓起勇气,发挥我仅剩的微薄力量往前走去。我来到那栋房子前,敲敲厨房的门。一个老妇人开了门,我问她这里是不是牧师公馆。
“是啊。”
“牧师在吗?”
“不在。”
“他会很快回来吗?”
“不会,他出门去了。”
“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算太远,差不多五公里。他父亲突然过世,他被叫回去了。他现在人在荒原居,可能还会再待上两星期。”
“这屋子有女主人吗?”
“没有,除了我没别人了,我是管家。”读者啊,我虽然因为匮乏而向下沉沦,却提不起勇气请她给我需要的东西。我没办法开口乞讨,只得拖着脚步离开。我再一次解下丝巾,再一次想到小店里的面包。哦,只要一片面包皮就好了!只要有一口食物来缓和饥饿的痛苦!我本能地再度转身走向村庄,找到那家小店,走了进去。虽然那妇人旁边还有别人,我还是说出我的请求:
“我能不能用这丝巾换一块面包?”
她用明显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不行,我从来没有这样卖过东西。”
我几近绝望,问她能不能换半块面包就好,她又拒绝了。她说:“我怎么知道你那条丝巾从哪儿来的?”
“那用我的手套换行吗?”
“不行!我要手套做什么用?”
读者啊,描述这些细节实在很不愉快。有人说回顾过去的痛苦经历是一种乐事。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太能忍受回溯我此刻提到的这段时期:那种道德的沦丧与肉体上的磨难,构成一段太过沮丧的回忆,让人很难开心地回想。我不怪罪那些拒绝我的人,我觉得那是意料中的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普通的乞丐已经够让人怀疑了,衣着体面的乞丐不可避免地更是如此。当然,我乞讨的是劳务,可是,谁有义务为我提供工作呢?当然,那些当时初次见到我,对我的个性一无所知的人没有义务。至于那个不肯让我用丝巾或手套换面包的妇人,假使她觉得我的提议居心不良,或这桩交易不利于她,她那样做并没有错。我要长话短说,这个话题我已经厌烦了。
天黑前不久,我经过一栋农舍,农夫坐在敞开的门口,吃着面包配奶酪当晚餐。我停下来对他说:
“你能不能给我一片面包,我实在很饿。”他震惊地望了我一眼,没有答话,直接切下厚厚一片面包,递给我。我猜他并不认为我是乞丐,多半以为我只是个很喜欢他的全麦面包的怪女人。我一走到看不见他家的地方,就赶紧坐下来吃面包。
我不敢奢望在哪个屋檐下找到栖身之处,就到我先前提过的那座树林里休息。那一夜我过得很凄惨,没办法休息。地面很潮湿、气温很低,再者,我不止一次受到外来干扰,不得不频频更换地点,根本毫无安全感,整夜不得安宁。天快亮时下起雨来,接下来一整天雨都没停。读者啊,别要求我叙述当天的情景,我跟前一天一样,去找工作;跟前一天一样,遭到拒绝;跟前一天一样,饥饿难耐。不过,我确实吃了点东西。我在一栋小屋子门口看见一个小女孩正要把一团冷粥倒进猪圈的饲料槽。
“你能不能把那个给我?”
她盯着我看。“妈!”她叫了一声,“有个女人要我把这些粥给她。”
“丫头,如果她是乞丐,就给她吧。反正猪不爱吃。”
那女孩把变硬结块的粥全倒在我手里,我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雨中的黄昏渐渐变暗,我在荒凉的跑马道上停住脚步。我已在这条路上步行超过一个小时了。
“我快没力气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往前走了。今天我又得在野外过夜吗?雨下得这么大,我的头一定得枕着湿透了的冰冷地面吗?恐怕我别无选择,有谁肯接纳我呢?在外面过夜一定很可怕,我又饿、又昏、又冷,心里又这么凄凉,看不到一丝希望。然而,我很可能天亮前就死掉了。我为什么不能平静地接受死亡?我何必辛苦挣扎,维持这样没有价值的生命呢?因为我知道,或者说我相信,罗彻斯特先生还活着。再者,死于饥饿与寒冷是人的天性无法消极忍受的命运。哦,上天!让我多撑一会儿!帮助我!指引我!”
我模糊的双眼漫无目标地探索着雾气笼罩的朦胧景物。我看出我已经走出村庄,这时几乎看不见村子了,村庄周围的农地也消失了。我走过许多岔路和小径,再一次靠近广大的荒原。此时我和那些幽暗的山丘之间只有几片田地,那些田地几乎跟石南荒原般荒废贫瘠,很少有人来采收。
“我宁可死在那边,也不要曝尸在街道或熙来攘往的马路上。”我心想,“如果乌鸦或渡鸦——假使这个地区也有渡鸦的话——把我的肉从骨头上叼走,那就更好了。那样我的尸骨就不会被禁锢在救济院的棺木里,在乞丐的坟墓里腐烂了。”
于是我转身走向山区。我走到了,现在我只需要找个凹洞躺下来,即使不太安全,至少够隐蔽。可是我放眼望去,荒原的地表一片平坦,只有颜色变化,没有高凸低陷:有绿色,那是灯芯草和苔藓漫出沼泽;有黑色,那是只有石南的干燥土壤。尽管天色越来越黑,我依然看得出这些变化,只不过,看起来只像是光影交替,因为色彩已经随着日光消遁了。
我的视线还在俯视那些阴暗的土堆,沿着消失在这一片荒芜景色中的荒原边缘逡巡,忽然看见在荒原与山脊之间某个模糊的定点亮起一盏灯。“那是鬼火。”这是我第一个反应。我相信它转眼间就会消失。然而,它持续燃烧,相当稳定,火光既没变亮,也没变暗。“那么,那是刚点燃的篝火吗?”我很疑惑。我专心察看它会不会扩展开来,可是没有,火焰既没有变小,也没有变大。“那可能是屋子里的蜡烛。”我如此推论,“即使是,我也到不了那里。那地方太远了,就算距离不到一米,又有什么用呢?我只会敲开那扇门,再看着门在我面前关上。”
我两腿一软,瘫倒在原地,把脸埋在地上。我静静躺了一会儿,晚风吹袭过山丘,拂过我身上,发出一声哀叹,消逝在远方。雨势又急又快,再次把我淋得全身湿透。若是我能僵硬有如冻结的冰霜——那种像死亡般宜人的僵直——就不会在乎雨水连番浇灌在身上,反正我也感觉不到。可是我还活着的肉身却因冰冷而颤抖。不久后我爬起来。
那盏灯还在那里,穿过雨点,朦胧而持续地闪耀着。我试着往前走,拖着疲惫的双脚,慢慢走向那盏灯。灯光引领我爬上山坡、穿过一片冬天里肯定过不了的宽广泥塘,即便在盛夏时节,泥浆也是喷溅又晃动。我在泥塘里摔倒两次,但都立刻起身,重新打起精神。那盏灯是我仅存的希望,我一定要到那里去。
越过沼泽以后,我看见荒原上有一道白色轨迹。我走过去,那是一条路,或一条步道,直达那盏灯。灯光此时似乎从土丘上方散发出来,在一片林子里。我隔着阴暗的暮色隐约辨识那些树形与枝叶,显然是冷杉。走近时,我的星辰消失了,某种障碍物阻挡在我和它之间。我伸出手,摸索前方巨大的黑色物体。我摸到矮墙的粗糙石块,墙上有某种木栅,墙里则有高大的带刺树篱。我摸索着往前走,眼前再度出现白色的闪亮物体,是门,一道小门,我的手碰到它,门顺着铰链动了一下。门的两侧各有一丛深褐色灌木,是冬青或紫杉。
走进那扇门,穿过树篱,一栋屋子的剪影映入眼帘。黑色的矮房子,很长,却看不见那盏导引的灯光,眼前一片昏暗。里面的人都就寝了吗?恐怕是吧。在找门的时候,我拐了个弯,那道友善的光芒又出现了,从一个很小的菱形格子窗的玻璃透出来。那窗子离地不到三十公分,外面爬满常青藤或别的爬藤植物,让窗子显得更小了,藤蔓的叶子茂密地覆盖住窗子所在的那片墙壁。这个窗格被爬藤遮蔽,又很狭窄,因此没有必要装设布帘或遮板。我蹲下来拨开伸展在窗外的藤蔓后,可以清楚看见里面的一切。我清楚地看见一个砂石地板的房间,刷洗得很干净。有一座胡桃木餐具柜,里面整齐排列着合金餐盘,反射着燃烧中的泥炭散发出的红色火光。我看见时钟,一张白色松木桌和几张椅子。桌上立着一根蜡烛,就是它的光芒引领我前来。有个老妇人就着烛光在织袜子,老妇人面容略显粗鄙,却跟她周遭的事物一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只是粗略地浏览屋子里的一切,因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壁炉旁的人更让我感兴趣,她们平静地坐在那一片美好又祥和的温暖气氛中。是两名年轻端庄的女性,怎么看都是高贵的淑女,一个坐在较低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更低的矮凳上,两人都穿戴黑纱和黑色斜纹布丧服,暗色的服饰正巧衬托出她们白皙的颈子与脸蛋。一只大型老猎犬把它的大头搁在其中一位小姐膝头,另一位小姐的腿上则是窝着一只黑猫。
这间简陋的厨房里竟有这样的住客,可真奇怪!她们是什么人?她们不可能是桌边那老妇人的女儿,因为老妇人看起来像乡下人,她们却是斯文又有教养。我从来没见过她们的面容,然而,当我仔细凝视,却又觉得很熟悉她们的脸部线条。我不能说她们长得漂亮,她们太白皙、太肃穆,谈不上漂亮。她们各自低头读书时,看起来很有思想,几乎到了严谨的地步。她们之间有个立架,上面有另一根蜡烛和两本巨册,她们不时去查阅,似乎在跟她们手中的小书做比对,就像人们在翻译时查阅字典一样。这一幕极其幽静,仿佛那些人只是影子,而那间被火光照亮的房间是一幅画似的,多么安静,我可以听见煤灰掉落铁栅的声音,可以听见时钟在隐蔽的角落嘀嗒响,我甚至幻想自己听见老妇人的钩针在沙沙作响。因此,当有个声音打破这份怪异的寂静时,我可以听得很清楚。
“黛安娜,你听,”其中一位勤奋读书的女孩说,“法兰兹和老丹尼尔有天晚上聚在一起,法兰兹在描述一场将他惊醒的噩梦。你听!”她用低沉的嗓音读了一点东西,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那是我没听过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我不清楚那究竟是希腊语还是德语。
“情感很强烈。”念完之后,她说,“我很喜欢。”另一个女孩抬起头来听,这时她盯着炉火,重复了刚刚念过的一句。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什么语言、什么书,所以在这里引述那句话。不过,我第一次听见时,那声音跟敲响铜管乐器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一人跨步上前,像清澈的夜空般,任人观看。’好!好!”她叫道,深邃的眼珠发出光彩,“‘你前方现出幽微又伟大的大天使!’这个句子比几百页的浮夸词句更有价值。‘我用天平衡量我的思绪,用与我怒气一般大小的砝码称量我的性情与举止。’(1)我喜欢这句!”
两人重新归于沉默。
“有哪个国家的人说那种话吗?”老妇人从她的针线活儿中抬起头问道。
“有啊,汉娜。一个比英格兰大得多的国家,他们那里就说那种话。”
“哎呀,我真想不通他们要怎么听懂对方说的话。如果你们之中哪个人去到那里,八成听得懂他们说什么,是不是呀?”
“我们也许可以稍微听懂他们说的话,但不是全懂,因为我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聪明,汉娜,而且我们读的时候还得靠字典帮忙。”
“那学这种话有什么好的?”
“我们打算以后教这种语言,或者至少教一些所谓的基础,那时就可以赚到比现在更多的薪水。”
“很有可能,不过别再读了,今晚你们已经够用功了。”
“我想也是,至少我累了。玛莉,你呢?”
“身体觉得累。没有老师教,只靠字典学习语言,毕竟是很辛苦的事。”
“的确是,特别是像非凡的德语这种艰涩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会回来?”
“应该快了,现在十点了,”玛莉查看从怀里拉出来的小小金表,“雨下得很大,汉娜,能不能麻烦你去看看客厅的炉火?”
老妇人站起来,打开一扇门,我隐约看见门的另一边是走廊。不久,我听见她在里面的房间拨火,不一会儿又回来。
“哎呀,孩子!”她说,“现在走进那个房间可真是难受得很呢。椅子空空的,推到墙角,好冷清呀。”
她拉起围裙擦拭眼睛,那两个女孩原本肃穆的面容也转为哀伤。
“可他去了更好的地方啦。”汉娜又说,“我们不应该希望他还在这里,他走得比谁都安详。”
“你说他没有提到我们?”其中一位小姐问道。
“孩子,没机会。你爸爸走得很快。他跟前一天一样有点不舒服,没啥特别严重的,圣约翰问他要不要找你们回来,他还笑话他哩。第二天一早,他觉得头有点重,那大概是两星期前的事了。他上床去睡觉,就再也没醒过来。你们哥哥进房间发现他的时候,他身子都硬了。唉,孩子!他走了以后,老一辈的就都没了。你们和圣约翰跟那一代人是不一样的。你们妈妈也跟你们很像,几乎跟你们一样读很多书。玛莉,你跟妈妈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黛安娜比较像爸爸。”
在我看来那两姊妹长得很相像,不明白那个老女仆(现在我猜测她是这家的用人)觉得她们哪里不一样。她们俩肤色都很白皙,身材很修长,脸部的五官都很立体,都聪明伶俐。当然,其中一个发色较深,两人的发型也各异。玛莉淡褐色的鬈发中分,编成齐整的发辫,黛安娜那色泽较深的长发浓密而卷翘地覆盖住颈子。钟敲了十响。
“你们一定想吃晚饭了,”汉娜说,“圣约翰回来的时候八成也饿了。”
她去准备晚餐。两位小姐站起来,看来准备要到客厅去。她们的外表和对话让我非常感兴趣,我一直全神贯注地观看她们,有点忘记自己落魄的处境,到现在才又想起来。跟她们一比,我内心比先前更孤单、更绝望。要让这屋子里的人站在我的立场替我着想,让她们相信我的困顿与悲哀不是假的,让她们赐予无家可归的我一处容身之地,看起来可能性微乎其微!我摸索着来到门外,迟疑地敲敲门。我觉得想投宿的念头简直是痴心妄想。汉娜来应门。
“你有什么事?”她问,她借着拿在手上的蜡烛光芒打量我,显得有点惊讶。
“我能不能跟小姐们说说话?”我问。
“你最好告诉我你找她们什么事?你打哪儿来的?”
“我是外地人。”
“你这么晚跑来做什么?”
“我想借住一宿,在外面的屋子任何地方都行,还想讨点面包吃。”
汉娜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正是我最害怕的事。“我可以给你一片面包,”她停顿了一下,说,“可是我们不能收留流浪的人,不可能的事。”
“拜托让我跟小姐们说说话?”
“不,我不准。她们又能帮你什么?这时候你不该到处游**,这样很不好。”
“可是如果你赶我走,我又能去哪儿呢?我该怎么办?”
“哦,我敢肯定你有地方去,也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提醒你别干坏事。给你一分钱,走吧!”
“一分钱填不饱肚子,我没力气再走下去了。别关门,哦,别,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我一定得关门,雨打进来了。”
“请你通报小姐们,让我见她们。”
“不可能。你表里不一,不然你不会在这里吵吵闹闹的。走开。”
“如果你赶我走,我一定会死掉。”
“你不会。我怀疑你在打什么坏主意,才会这么晚跑到人家家里来。如果你还有其他打家劫舍的同伙之类的在附近埋伏,你大可以告诉他们这屋子里不止我们,我们还有一位男士,有狗,还有枪。”说到这里,那位忠诚却固执的仆人砰地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闩。
这真是糟糕透顶。一股受到极度折磨的痛苦、一种彻底绝望的剧痛撕扯绞拧我的心。我真的疲累不堪,一步也走不了了。我瘫软在湿淋淋的门廊,呻吟着,我双手互扭,痛哭流涕。哦,这可怕的死亡!哦,这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是如此惊悚地到来!唉,这种孤绝,这样遭到同类摒弃!“希望”这个靠山幻灭了,连“坚忍”这个立足点也消失了,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如此。我马上坚强起来。
“我只能等死,”我说,“我相信上帝,我要静静等候祂的意旨。”
这些话我不只在心里想,也说出来了,我把所有悲痛塞回心里,努力强迫它沉默又安静地留在那里。
“所有人都得死,”有个距离很近的声音说,“但不是所有人都注定要遭受缓慢或早夭的厄运,像你因饥饿死在这里一样。”
“是谁,或什么东西,在说话?”我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坏了,此时的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办法重燃得到帮助的希望。有个形体离我很近,至于是什么形体,漆黑的夜色与我虚弱的视力让我无法清楚辨识。刚出现的这个人转身用力敲了很久的门。
“是你吗,圣约翰?”汉娜问道。
“是,是,快开门。”
“哎呀,你一定又湿又冷吧,今晚天气真是糟透了!快进来,你妹妹们很担心你,何况附近有坏人。刚刚有个女乞丐,我敢说她还没走,就躺在那里!起来!真丢人!走开!”
“别说了,汉娜!我有话要对那个女人说。你很认真尽责地把她赶走,现在换我来尽到责任,允许她进来。我刚刚就在旁边,听见你们的对话了。我觉得这是特殊情况,至少我要深入了解一下。年轻小姐,起来,你先进屋去。”
我勉强照他的话做,此刻我站在那间干净明亮的厨房里,在壁炉边,浑身发抖,几近昏厥,心里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外表肯定是恐怖到了极点:脏乱不堪,被风雨摧残得披头散发。那两位小姐、她们的哥哥、那位老女仆,全都盯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我听见有人问。
“我不知道,我看见她在门口。”这是回答。
“她脸色发白。”汉娜说。
“白得像瓷土或死人,”有人回答,“她快晕倒了,让她坐下。”
我确实晕头转向。我倒下来,正巧跌在椅子上。我还有意识,只是一时说不出话。
“也许给她喝点水可以让她清醒。汉娜,倒点水来。可是她已经不成人形,骨瘦如柴,没有一点血色。”
“看起来很吓人!”
“她病了吗?或只是饥饿过度?”
“应该是饥饿过度。汉娜,那是牛奶吗?拿给我,再拿一片面包。”
黛安娜(我知道是她,因为她俯身看我时,我看见她长长的鬈发垂落在我和炉火之间)剥了一点面包,泡进牛奶里,再送到我唇边。她的脸离我很近,我看见她脸上写着同情,我从她急促的呼吸听出怜悯。简单的话语里也有同一种抚慰的情感:“吃一点。”
“是啊,吃一点。”玛莉温和地重复一次。她伸手脱下我湿透的草帽,托起我的头。我吃了她们给我的食物,一开始吃得有气无力,马上越吃越快。
“一开始别吃太多,别给她太多。”她们的哥哥说,“这样够了。”他拿走那杯牛奶和那盘面包。
“圣约翰,再给她一点,你看她那种渴望的眼神。”
“妹妹,目前不能再给了。试试看她现在能不能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我可以说话,我回答了:“我叫简·爱略特。”我非常害怕行踪被人发现,早已经想好化名。
“你家在哪里?你的亲友呢?”我沉默不语。
“我们可以帮你联络什么熟人吗?”
我摇摇头。
“你要不要说说自己的事?”
如今我已经踏进这屋子的门槛,也跟房子的主人面对面,我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流浪者。我敢于抛开乞丐的身份,恢复我原本的态度与性格。我重新找回自己,圣约翰要我说出自己的事,此时我还太虚弱,没力气说,停顿片刻之后,我说:
“先生,今晚我没办法告诉你详情。”
“那么,”他说,“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你是说,”她问我,“我们已经给了你你需要的协助?所以我们可以打发你到荒原去度过这个雨夜?”
我看着她。我觉得她的面容很独特,有种天生的力量与善心。我顿时鼓起勇气,以笑容回应她慈悲的目光,说:“我愿意相信你。即使我是一条丧家之犬,我相信今晚你也不会把我从你的炉边赶走。既然如此,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们想怎么对我、想为我做什么,就做吧。原谅我不能多说,我喘不过气来,我说话的时候觉得呼吸急促。”
“汉娜,”最后,圣约翰说,“暂时先让她坐在那里,别问她问题,十分钟以后再把剩下的牛奶跟面包给她。玛莉、黛安娜,我们去客厅商量一下。”
他们走了。不久,其中一位小姐又回来,我不知道是哪一位。我坐在暖和的炉火边时,慢慢陷入一种舒适的恍惚状态。那位小姐低声交代汉娜几句话。不久,我在汉娜的搀扶下费力地爬上楼梯,我脱掉了湿答答的衣服,很快就躺上又干又温暖的床铺。我感谢上帝,在难以言喻的疲惫中体验到一股感恩的喜乐,我睡着了。
(1)出自德国剧作家费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一七五九—一八○五)的作品《强盗》(The Robbers,一七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