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7 第二十七章

那天下午不知道几点,我抬起头,环顾四周。西斜的太阳在墙壁镀上一层下沉时的金色足迹。我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可是我内心的答案——“立刻离开棘园”——是那么突兀,那么可怕,我捂住耳朵。现在的我无法接受这种答案。我告诉自己:“我不是爱德华·罗彻斯特的新娘,这并不会让我太难过;我从最美好的梦境醒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假与空洞,这种震惊我也还禁得起,还能掌控。但是,要我毅然决然、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这点我承受不了,我做不到!”

然而,我内心还有个声音,说我可以,也预言我会办到。我与自己的决心角力,我清楚预见前方路途有更多苦难,我想要软弱,不想踏上那条路。但“良知”变成暴君,一把掐住“感情”的脖子,冷嘲热讽地告诉她,现在她只不过才把纤巧的小脚探进泥坑里,将来他一定会用他的铁腕,把她抛进那深不可测的痛苦渊薮。

“谁来拉我走!”我喊道,“谁来帮帮我!”

“不,你得自己拉走自己,没人会帮你。你要自己挖出右眼球,自己砍断右手。(1)你的心要充作祭品,而你就是刺穿它的祭司。”

我猛然惊起。在这种孤独的时刻,竟有如此无情的审判者盘踞心头;在这种静默的时刻,竟有如此恐怖的声音萦绕不去,我心惊肉跳。我站直身子时,脑袋一阵晕眩。我明白这是过度激动兼之以久未进食所致。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因为我没有吃早餐。再者,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痛苦,因为我关在房里这么久了,却没有任何人来探询我的情况,没人来叫我下楼,小阿黛拉没来敲门,就连费尔法克司太太也没找我。我一面拉开门闩跨出房门,一面喃喃自语:“人一落难,就被朋友遗忘。”我绊到某个障碍物。我头还很晕,视线模糊,四肢无力,一时之间提不起元气,就摔倒了。但我没摔在地上,一只张开的手臂接住了我。罗彻斯特先生扶着我,他坐在我门槛外一张椅子上。

“你终于出来了,”他说,“我等你很久了。我边等边听,听不见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啜泣声,那种寂静再持续个五分钟,我就会像强盗一样破门而入。所以你在躲我吗?你一个人躲起来伤心!我宁可你来找我,尽情地痛骂我。你性子很刚烈,我原本以为你会大闹一场,预期你会痛哭流涕。只是,我希望你把泪水洒在我胸膛,我原以为泪水都被没有知觉的地板接走了,或湿透了你的手帕。可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哭!我看见苍白的脸和晦暗无光的眼睛,却没有一滴泪痕。那么,我猜你的心淌血了吧?

“怎么啦,简!为何一句指责的话都没有?没有恶毒的话,没有尖锐的言语吗?不说点撕裂情感或刺伤爱情的话吗?你就静静地坐在我扶你坐下的地方,用那种疲倦又颓丧的眼神望着我。

“简,我从来不想这样伤害你。假设有个人拥有一只小母羊,他像疼女儿一样疼爱那只羊,让它吃他的面包,用他的杯子给它喝水,让它躺在自己怀里。(2)有一天他阴错阳差,在屠宰场把羊儿杀了,他为这血腥错误感受到的悔恨也不会比我现在更多。你会原谅我吗?”

读者啊,我当下当场就原谅他了。他眼里藏着深深的懊悔,音调里有真诚的疼惜,举止充满男子气概。此外,他整个表情和态度充满那份不变的爱,我完全原谅他。然而,我没有诉诸言语,没有表现出来,只在内心深处原谅他。

“简,你知道我是个坏蛋吧?”不久后,他哀伤地问我。我猜是因为我依然沉默不语、无精打采,其实那是因为我身体虚弱,并非故意的。

“是的,先生。”

“那就直截了当说我是坏蛋,不必轻饶我。”

“我没办法,我又累又虚弱,我想喝水。”

他颤抖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抱起我,带我下楼。起初我不知道他带我到哪个房间,我呆滞的双眼只见到一片迷蒙。紧接着,我意识到一股很提神的温暖火光。尽管时值夏天,我却在自己房间里冻得全身发冷。他把葡萄酒送到我嘴边,我啜了一口,觉得精神好了很多。我又吃了他给我的东西,片刻间就恢复了元气。我在书房,坐在他椅子里,他离我很近。我心想:“如果我就此撒手人寰,没有太多痛苦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那样的话,我就不必为了必须把自己的心扯离罗彻斯特先生的心,而忍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看样子我必须离开他,可是我不想离开他,我没办法离开他。”

“简,你还好吗?”

“好多了,先生,我很快就没事了。”

“再喝一口酒。”

我听从了他。之后,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站在我面前,专注地望着我。突然之间,他的内心似乎充满了某种激动的情绪,感叹地说了句听不清的话,转过身去,快步走到书房另一头,又走回来。他俯身靠向我,一副想吻我的模样,但我想到我们不能再有亲密举动,因此别过头去,也推开他的脸。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叫道,“哦,我明白!你不愿亲吻贝莎·梅森的丈夫,是吗?你认为我的臂弯里已经有了别人,我的拥抱被人捷足先登了吗?”

“再怎么说,您怀里已经没有属于我的空间和权利了,先生。”

“简,这是为什么?我可以帮你回答,让你少说点话。因为我已经有个妻子,你会这么说。我猜对了吗?”

“没错。”

“如果你这么想,那么你对我的看法一定很奇怪,你一定认为我是个诡计多端、**成性的人,一个低劣失德的浪子,故意装出无私的爱,只为了诱骗你落入一张蓄意张开的罗网,想剥夺你的名誉,毁掉你的自尊。对于这点,你有话说吗?看来你什么都说不出来。首先,你身子还很虚,光是呼吸都很吃力,再者,你还不习惯指控我、辱骂我。此外,你泪水的闸门已经打开,只要你多说两句,马上会泪如泉涌。再者,你也不愿意出言告诫、训斥,更不愿闹出难堪场面。你想的是该如何行动,你认为言语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了解你,我有心理准备。”

“先生,我不想做什么对您不利的事,”我说。我声音很不稳定,只得长话短说。

“在你眼中,你想做的事不会对我不利,但在我看来,你那样做只会毁掉我。你几乎已经判定我是个有妇之夫,你会像逃避有妇之夫一样避开我,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你刚才拒绝吻我,你打算让自己变成陌生人,打算只以阿黛拉的家庭教师的身份住在这个屋檐下。如果我对你说句亲切的话,如果有任何友善的情感让你再度对我动心,你会说:‘那个男人差点害我成了他的情妇,我一定要硬起心肠、冷冰冰对待他。’之后你就会变得冷若冰霜、硬如铁石。”

我清清喉咙,稳住声音,回答他:“先生,我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我也得改变,这点毋庸置疑。为了避免情感的动摇,避免一再跟回忆与旧情对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先生,阿黛拉必须找个新家教。”

“阿黛拉会去上学,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也不打算让棘园这些恐怖的旧事与回忆折磨你,这该死的地方,这亚干的帐幕(3),这无耻的墓穴,把恐怖的活死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窄小的石砌炼狱,藏在里面的是真正的恶魔,远比我们想象中的群魔还惊悚。简,你不应该住在这里,我也一样。我明知棘园有厉鬼出没,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来到这里。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就命令所有人隐瞒你,不让你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受诅咒的地方,纯粹是因为我担心,如果来的人知道自己跟什么样的收容人共处一个屋檐下,阿黛拉恐怕永远留不住家庭教师,而我又不能把一个疯子移到别处。虽然我有另一栋老房子芬丁庄园,那里比这栋房子更远离尘嚣,更加隐蔽。如果不是因为那房子建在树林深处,环境不够健康,我良心上过意不去,我大可以稳当地将她安置在那里。或许那些潮湿的墙垣会及早助我摆脱她这个累赘。只是,每个恶徒都有他的罪行,而我的罪行并不是间接谋杀,即使对方是我最痛恨的人。

“可是,对你隐瞒那疯女人的存在,就等于用斗篷盖住孩子,再把他放在尤巴斯树(4)附近。那个魔鬼的周遭都染了毒液,永远无法清除。不过,我要关闭棘园,我要把前门钉死,用木板封掉下排窗子。我会支付葛瑞丝·普尔一年两百镑薪水,让她在这里陪伴我的妻子——你就是这么称呼那个吓人的母夜叉的。葛瑞丝·普尔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她儿子在格林斯比收容所当管理员,她会找他来陪她,万一我的妻子哪天又被她的妖精怂恿,疯病发作,要把人活活烧死在**,要拿刀刺人,要把人的肉咬下来的时候,也好有个帮手。”

“先生,”我打断他,“您对那位可怜的女士很无情,您提到她时咬牙切齿,充满恨意与厌恶。这样很残忍,她也不想变成疯子。”

“简,我的小宝贝(我要这样称呼你,因为你就是我的小宝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又看错我了,我恨她并不是因为她疯了。如果你疯了,你认为我会恨你吗?”

“我想您会,先生。”

“那你就错了,而且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也完全不了解我拥有怎样爱人的能力。在我心目中,你身上所有的细小原子都跟我自己的一样珍贵,即使遭受苦难或疾病,还是一样珍贵。你的心灵是我的宝物,就算损坏了,依然是我的宝物。假使你发狂了,拘束你的会是我的手臂,而不是紧身背心。即使你处于愤怒当中,你的抓狂仍然有着吸引我的魔力。如果你像今天早上那个女人那样凶猛地冲向我,我会拥你入怀,尽管是为了束缚你,那也会是温柔的束缚。我不会像面对她那样,嫌恶地退避三舍。你冷静的时候,你身边只会有我,而不是什么看守人或看护。就算你不再以微笑回报我,我依然能够对你怀着绵绵不绝的深情。即使你那双眼睛早已经认不得我,我永远也不会害怕注视它们。我为什么想到这些?我原本提到要带你离开棘园。你也知道,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马上可以出发。明天就离开,简,我只要求你在这屋子里再忍耐一夜,之后就永远跟它的悲惨与惊恐道别!我有个地方可以去,那会是个安全的殿堂,可以远离卑劣的往事,可以避开不受欢迎的外人,甚至连造谣中伤都听不见。”

“先生,带阿黛拉一起去吧。”我插嘴道,“她可以跟您做伴。”

“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了,我要送阿黛拉去上学,我何必要个小孩子跟我做伴?何况她又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只是个法国舞者的野种。你为什么莫名其妙提起她?我问你,你为什么指派阿黛拉来跟我做伴?”

“先生,您说要隐居,孤独的隐居很乏味,对您来说太过乏味。”

“孤独!孤独!”他气冲冲地重复着,“看来我得跟你说清楚。我不懂你脸上那谜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你要跟我一起孤独,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他情绪变得相当激动,即使这样默默表示反对,都需要相当的勇气。他原本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现在停下来,仿佛脚底突然在某个定点生了根。他用严厉的眼神看了我很久,我移开视线,转而凝视炉火,努力摆出并维持沉默镇定的神态。

“简个性上的障碍出现了。”他终于开口了,语气比我预期中平和许多,“到目前为止,丝轴转动得还算平顺,但我始终知道,一定会跑出一个结,或一个关卡,这就是了。接下来就是苦恼、愤怒和永无止境的麻烦!老天!我真想使出参孙的一丁点儿神力,把那团纠结像麻线一样扯断!”

他又开始踱步,却又迅速停下来,这回就停在我面前。

“简!你肯听我讲道理吗?”他弯下腰来,把嘴唇凑到我耳边,“因为如果你不肯,我只好用蛮力。”他声音粗哑,脸上的表情像是要挣脱某种难以忍受的束缚,从此任性胡为。我很清楚,过不了多久,只要再来那么一点令他发狂的刺激,我就拿他没辙了。此刻,这个短暂的一秒钟,是我唯一能够掌控他、约束他的机会,只要有一点点拒绝、逃离或惊慌的动作,就会导致我和他的毁灭。但我并不害怕,一点也不。我意识到一股内在的力量,一种影响力,它支撑着我。危机一触即发,但危机也有它的魅力,也许就像印第安人乘着独木舟穿越激流的心情吧。我拉住他紧握的拳头,掰开他弯曲的指头,安抚他说:

“坐下来,您想聊多久,我就陪您聊多久。我愿意听您说,不管您的话有没有道理。”

他坐下来,但我还不容许他说话。我已经强忍泪水很长一段时间了,原本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不让它们滴落下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哭。不过,现在我认为不妨让眼泪随心所欲自由流淌。如果我的泪水惹他不快,这样更好,所以我不再克制,尽情地哭个痛快。

很快我就听见他恳切地求我冷静下来。我说他这么激动,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可是我没有生气呀!我只是太爱你,而你一直板着那张苍白的小脸蛋,表情是那么坚定又冰冷,我受不了。别哭了,把眼泪擦掉。”

他软化的语气显示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所以我也该平静下来。现在他试图把头搁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许。接着,他又想把我拉到他身边。不行。

“简!简!”他的音调带着一种深沉的哀伤,传送到我全身每一根神经,“那么你不爱我,是吗?你重视的只是我的地位,只是我太太的那个身份,是吗?如今你认为我不够格当你的丈夫,你就拒绝让我碰你,仿佛我是癞蛤蟆或大猩猩。”

这些话刺伤了我,但我又能做什么,又能说什么?也许我什么都不该做,什么都不该说,可是,我非常懊悔自己伤了他的心,内心苦恼不已。我克制不了冲动,想在我划下的伤口上涂抹药膏。

“我确实很爱您。”我说,“比以前更爱您。这份爱我既不能表现出来,也不能继续纵容,这是我最后一次说出来。”

“最后一次!什么!如果你还爱我,你觉得自己能够跟我一起生活,每天看见我,却冷漠地疏远我吗?”

“不行,先生,我肯定做不到。所以我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如果我说出来,您一定会大发雷霆。”

“哦,说吧!如果我发脾气,你反正还可以用泪水攻势。”

“罗彻斯特先生,我必须离开您。”

“离开多久呢?简,几分钟吗?好让你去梳理有点乱的头发,顺便洗一洗有点发烫的脸颊吗?”

“我必须离开阿黛拉,离开棘园。我必须永远跟您分别,必须在陌生面孔和陌生环境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那是当然。我也说过你该这么做。我不想听什么跟我分开那种疯话,你的意思是你跟我永不分开。至于全新的人生,这样很对,你要当我的妻子。我目前单身,你要成为罗彻斯特太太,有名有实的罗彻斯特太太。只要我俩还活着,我只会跟你在一起。你可以去我在法国南部的一栋房子,那是位于地中海海岸的白色别墅。你可以在那里过着幸福、安全又无比单纯的生活,永远不必担心我会引诱你犯错,让你变成我的情妇。你为什么摇头呢?你要讲道理呀,不然我真的又要发狂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手都在颤抖,他的大鼻孔撑开来了,眼睛喷出火花,但我还是大胆开口。

“先生,您的妻子还在人世,今天早上您自己才承认过这个事实。如果我照您的想法跟您一起生活,那我就是您的情妇。您非得说不是,那就是在强词夺理、在说谎。”

“简,你别忘了,我不是脾气温和的人,我没什么耐性,我不是沉着冷静的人。你可怜可怜我和你,用你的手指摸摸我的脉搏,看它跳动得多厉害。还有,小心点!”

他露出手腕,伸向我,他脸颊和嘴唇的血液渐渐退去,变成青紫色。我沮丧到了极点,我用他最惧怕的抗拒害得他心情激动至此,实在很残酷。但我绝不能屈服,我做出人类被逼到绝境时,本能会采取的举动:向更高的神灵寻求协助。“上帝帮助我!”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是个笨蛋!”罗彻斯特先生突然叫了一声,“我一直告诉她我单身,却没有跟她解释原因。我忘了她完全不了解那个女人的性情,也不了解我当初是如何跟她结下这段炼狱般的孽缘。哦,我相信等她知道了一切,就会赞同我的看法。简妮,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这样我既可以摸着你,也可以看见你,证明你就在我身边。只要简短几句话,我就能让你了解整件事。你肯听我说吗?”

“可以,先生,听几小时都行。”

“我只需要几分钟。简,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不是家里的长子,有没有听说过我曾经有个哥哥?”

“我听费尔法克司太太说过。”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父亲是个嗜财如命、贪得无厌的人?”

“我大概知道一点。”

“嗯,简,正因如此,他决定保持家产的完整。他没办法接受把家产一分为二,留给我公平的一份。他决定把全部财产都留给我哥哥罗兰。可是,他也没办法忍受他有个儿子变成穷人,所以我必须靠结婚取得财富。他很快就帮我找到终身伴侣。在西印度群岛经营农场又经商的梅森先生是我父亲的旧识,我父亲知道梅森先生确实富甲一方,所以就着手打听。他发现梅森先生有一儿一女,又从梅森先生口中得知,梅森先生会给他女儿三万英镑的财产。这就够了。我大学毕业后,就被送到牙买加,去迎娶一个已经有人帮我追求好的新娘。我父亲没有提到她的钱,只告诉我梅森小姐是西班牙镇出了名的美人。这话一点都不夸张,我发现她容貌秀丽,跟白兰琪·英葛兰同一类型,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端庄高贵。她的家人想套住我,因为我系出名门,她本人也有这个意愿。他们把她打扮得雍容华贵,在各种宴会场合让我跟她见面。我很少跟她单独相处,也没什么机会私下跟她聊天。她很会恭维我,在我面前挖空心思展现她的魅力与才华,借此讨我欢心。她身边的男士似乎都很仰慕她,也都羡慕我。我神魂颠倒、热情洋溢,感官也兴奋了。当时的我是那么无知、幼稚又少不更事,以为自己爱上她了。无知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借着社交圈的无聊竞争,年轻的好色、鲁莽与盲目,刺激男人干出傻事。她的亲友怂恿我,情敌激怒我,她媚惑我,我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糊里糊涂结了婚。哦,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很瞧不起自己,就被一股自我唾弃的痛苦所主宰!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没有敬重过她,甚至不了解她。我不确定她的天性里有没有任何一丝美德存在,从她的心灵和举止,我找不到一丁点儿的谦逊、慈爱、坦率与典雅。我却娶了她,我真是个粗俗、卑下、目光如豆的白痴!如果少做点蠢事,我也许已经……啊,我可别忘了自己在跟谁说话。

“我没见过我新娘的母亲,我以为她已经过世了。蜜月结束以后,我就发现自己弄错了,原来她只是疯了,被关在精神病患收容所里。她还有个更小的弟弟,是个结结实实的白痴笨蛋。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弟弟你见过,虽然我厌恶他家族的人,却没办法讨厌这个弟弟,因为在他的脆弱心灵里还存有一些情感,这从他对他那个恶劣姐姐的持续关怀就能看出来。他对我也曾经像狗儿一样地忠心,可惜将来他或许也会走上同样的命运。这些事我父亲和我哥哥罗兰全都知情,但他们眼里只看到那三万镑,两人联手引我入瓮。

“这些都是龌龊的真相。我发现我妻子的性情跟我南辕北辙、她的喜好令我作呕。我发现她的思想观念很庸俗、低劣、狭隘,根本没办法提升到更高尚或更开阔的境界。尽管如此,除了背信与欺瞒之外,我并不怪我妻子什么。我发现我跟她没办法愉快地相处一个夜晚,就连一个小时都有困难。我跟她之间没办法进行友善的交谈,无论我提出什么话题,马上会听见她粗野平庸、变态低能的回应。我还发现我永远享受不了静谧安稳的家居生活,因为没有哪个仆人能够忍受她粗野蛮横的脾气,能受得了她那些荒唐、矛盾又吹毛求疵的命令。即使如此,我仍然选择忍耐,我避免责骂、减少劝诫,我设法偷偷地把悔恨与嫌恶往肚里吞,压抑住内心那股深恶痛绝的反感。

“简,我不想多说那些恶心的细节来烦你,只要简单几个强烈字眼就能充分表达我的意思。我跟楼上那个女人共同生活了四年。四年还不到,我已经吃尽苦头。她性格转变与发展的速度快得吓人,她的恶行迅速蔓延、节节攀升,而且极其顽强,只有残酷手段才能加以遏止,但我不愿意采用残酷手段。她的智能有多低微,劣根性就有多庞大!那些必须由我来承担的劣根性是多么恐怖的诅咒呀!贝莎·梅森,一个恶名昭彰的母亲名不虚传的女儿,她让我经历的那些骇人听闻又丢人现眼的磨难,就跟男人娶了既暴烈又不贞的妻子没有两样。

“在那期间我哥哥死了。我婚后四年,我父亲也死了。我有钱了,却穷得空虚匮乏。一个最粗俗、最肮脏、最邪恶的人跟我紧密结合在一起,法律与社会认定她是我的另一半。我没有办法采取合法途径摆脱她,因为医生们发现我那个太太精神失常,她的暴行已经提早发展成疯狂的种子。简,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你好像快昏倒了,剩下的我是不是留到改天再说?”

“不,先生,现在就说完。我同情您,我发自肺腑地同情您。”

“同情。简,有些人的同情既恶毒又侮辱人,被同情的人就算直接反唇相讥也不为过。那种同情来自麻木不仁、自私自利的心灵。那只是一种综合体,是听闻灾难时的本位主义痛苦,掺杂了对遭受灾难者的无知歧视。但那不是你的同情,简,那不是此刻展露在你脸上、让你泪水盈眶、让你胸口起伏、让你双手在我手中颤抖的那种情感。亲爱的,你的同情是爱情那受苦的母亲,它的伤痛是那种神圣情感诞生时的产痛。我接受它,简,让那女儿出来吧,我张开双臂迎接她。”

“先生,继续说吧。您发现她疯了以后,您怎么做?”

“简,我濒临绝望,唯有仅剩的一丁点儿自尊阻止我坠入万丈深渊。在世人眼中,我无疑沾满了污秽不洁的耻辱。但我决心眼不见为净,我拒绝被她的恶行污染,不让自己与她的精神缺陷产生任何关联。然而,社会仍旧把我的姓名,把我这个人跟她牵扯在一起;我还是每天见到她,听见她的声音;她呼出来的气息混在我吸入的空气里(呸!)。再者,我忘不了自己曾经是她的丈夫,不论在当时或现在,这个记忆对我而言,一直是难以言喻地可憎。甚至,我知道,只要她活着一天,我就不能成为另一个更良善的妻子的丈夫。虽然她年长我五岁(婚前她家族和她父亲连她的真实年龄都对我隐瞒),她大有可能活得跟我一样久,因为她尽管精神无比衰弱,体格却是极其健壮。于是,在我二十六岁时,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

“有一天晚上,我被她的吼叫声吵醒。自从医生判定她精神失常,她自然而然被隔离起来。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西印度夜晚,在那种气候形态里,这种天气通常意味着飓风即将来袭。我躺在**,怎么也睡不着,就起床打开窗子。空气简直像硫黄引发的热气,没有一点清凉气息。蚊子嗡嗡嗡飞进来,在房间闷哼着打转。我在房间里可以听见大海,当时滔天巨浪声势浩大,有如地震一般。乌云聚积在海面上;月亮又大又红,像炽热的炮弹,在下沉到浪涛里的过程中,对酝酿着暴风的颤抖大地抛下最后一抹血红色的目光。我整个人被那种气氛和景象撼动,我的耳朵充满那个疯子持续嘶吼的诅咒,她的连串咒骂中夹杂着我的名字,那语气充满恶魔的憎恨,用词多么可怕!她满口污言秽语,那些话连最低贱的妓女也说不出口。虽然我跟她隔着两个房间,还是清楚听见每一个字,西印度群岛房屋的薄板隔间抵挡不了她那狼嗥般的咆哮。

“‘这种生活,’最后我说,‘根本是炼狱。这是地狱的空气,那是无底深渊的吼声!我有权利让自己远离这一切。只要此刻阻滞我灵魂的这个笨重躯体消失,这种生存的折磨也会随之消逝。我并不害怕堕入宗教狂热者信仰中那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任何一种未来都比目前的状态好,让我摆脱这一切,让我回到上帝怀抱!’

“我说这些话时,在一只行李箱旁跪下来。我打开箱子,那里面藏有上膛的手枪,我打算举枪自尽。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流连片刻,毕竟我没有疯,那份诱发自我毁灭意图的绝望感既剧烈又纯粹,却在转眼间烟消云散。

“一股来自欧洲的凉风越过大海,从敞开的窗子吹送进来。暴风雨来了,大雨滂沱、雷电交加、闪光连连,天空变清透了。那时我有了一个想法,也做出了决定。我走在湿漉漉的花园里滴着水的柳橙树下,走在湿透了的石榴和凤梨之间时,热带地区的灿烂晨曦在我周遭慢慢燃起。简,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你听仔细,因为在那个时刻抚慰了我、为我指引明路的,是真正的智慧。

“从欧洲来的和风还在清新的枝叶间沉吟低语,大西洋还在随心所欲击出轰隆暴雷,我干涸焦黑已久的心,随着那雷声膨胀,充盈着活跃的鲜血。我的生命企盼复活,我的灵魂渴望纯净甘霖。我看见希望重现,我意识到重生的可能。我站在花园尽头一座鲜花簇簇的拱门下,凝望大海,海面比天空更蓝。欧洲就在那边,鲜明的未来摊开在眼前:

“‘去吧,’希望女神说,‘到欧洲重新生活。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你背负着什么样的污名,没有人知道你被什么样的邪恶负担束缚。你可以带着那个疯子一起到英国,把她关在棘园里,给她安排适当的照料和必要的看管,之后,天下之大任你遨游,异性知己任你结交。那个女人让你痛不欲生,玷污你的姓氏、侮辱你的声誉,让你的青春枯萎,她不是你妻子,你也不是她丈夫。只要确认她得到妥善的照料,你就已经兼顾了上帝与人道的要求。她的身份、她跟你的关系要从此埋藏,永远被遗忘,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把她安置得安全舒适,把她的耻辱当成秘密守护,然后离开她。’我确实依照这个建议去执行。我父亲和哥哥并没有向他们的朋友透露我结婚的消息。我写信通知他们我结婚的消息时,顺带强烈要求他们保守秘密,因为那时我已经尝到这段婚姻极端可鄙的苦果,也从那个家族的特质与成员预见到自己丑恶的未来。很快地,我父亲为我挑选的妻子种种声名狼藉的行径,连我父亲都深感羞愧,不愿承认她是他的媳妇。他不但不愿意公开这段关系,甚至跟我一样积极隐瞒。

“于是我把她送回英国。跟那么恐怖的野兽一起搭船,真是一趟惊险航程。等我终于把她送进棘园,看着她安全地定居在三楼那个房间,心里真是万分庆幸。如今三楼那个秘密内室已经充当她的兽窟整整十年之久,那是妖怪的居所。我曾经遍寻不着合适的看护,那女人的疯话不可避免地会泄露我的秘密,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忠心耿耿可堪信赖的人选。何况,她偶尔会连续好几天——有时好几个星期——神志清楚,这段时间内她会不停辱骂我。最后,我从格林斯比收容所请来了葛瑞丝·普尔。只有她跟那个医生卡特(那天晚上梅森被刺伤、撕咬,就是卡特来帮他处理伤口的)两个人知道我的秘密。费尔法克司太太或许猜到了什么,却没办法查出真正的内情。大致说来,葛瑞丝确实是个好看护,但她有个缺点:她因为从事这种伤神的职业,才染上了这种无可救药的毛病。由于这个缺点,她的警觉性不止一次松懈。那个疯子越来越狡猾、越来越恶毒,只要看护一时疏忽,她就趁机惹事。有一次偷偷藏了那把用来刺她弟弟的刀子,还曾经两度偷走房间钥匙,到了晚上偷偷溜出来。她第一次溜出来的时候,企图把我烧死在**,第二次则是鬼鬼祟祟跑进你房间。我要感谢上天眷顾你,她只把怒气发泄在你的结婚服饰上。那件头纱或许让她想起了她结婚那天的模糊记忆。可是,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只要想到今天早上冲过来掐住我喉咙那个东西,竟然把她乌黑猩红的面孔探到我小鸽子的巢里,我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么先生,”我趁他停顿的时候问道,“您把她安置在这里之后,做了什么?您去了哪里?”

“我做了什么?简,我把自己变成鬼火。我去了哪里?我像三月的春风,发狂地四处游**。我去了欧洲大陆,迂回辗转走遍欧洲每一个角落。我一心一意想找个善良聪明的女人,一个我可以爱的女人,一个跟我留在棘园那个暴怒狂判若云泥的人。”

“可是您不能结婚呀。”

“我已经认定,也深信我可以结婚,也应该结婚。我虽然骗了你,但一开始我并不打算隐瞒真相。我打算坦白说出我的故事,公开提出求婚。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家都会认同我可以自由地爱人和被爱。我始终深信,总有一天我可以找到愿意且能够理解我的处境的女人,即使我被那个诅咒牵绊,她仍然肯接受我。”

“嗯,先生?”

“简,你追根究底的样子,总能逗我发笑。你像焦急的鸟儿般张开眼睛,不时躁动一下,仿佛口语的回答流淌得不够快,你想要阅读对方的心思似的。不过,在我继续之前,先告诉我,你那句‘嗯,先生?’是什么意思?你经常使用这个问句,结果总使我喋喋不休一直说下去。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然后呢?接下来您怎么做?这件事的结果如何?”

“正是这样!现在你想知道什么?”

“您有没有找到喜欢的人,您有没有向对方求婚,对方又怎么回答?”

“我可以告诉你我有没有找到喜欢的人,有没有跟她求婚,可是她的回答还没登录在命运之书上。我流浪了漫长的十年,在这座首都停留,又到下一座暂住。有时在圣彼得堡,更常在巴黎,偶尔逗留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我手头阔绰,又有个让我畅行无阻的好家世,我可以选择想结交的对象,任何社交圈都不会排斥我。我在英国仕女、法国女爵、意大利夫人、德国贵妇之间寻找我的理想对象。我找不到。有时候,在稍纵即逝的片刻间,我以为我逮到一个眼神,听到一个声音,看见一个身影,仿佛我的梦想成了真。可惜,希望很快就落空。你不会以为我想追求的是完美的心灵或外貌吧。我只想找个适合我的人,找个跟那个克里奥尔人相反的类型。可惜我的渴望徒劳无功。即使我可以自由选择,在那些人之中,我也找不到一个让我想跟她厮守终生的对象。毕竟,我已经知道不协调的婚姻潜藏多少危机、恐怖与憎恶。失望让我变得胆大妄为。我曾经放浪形骸,却从不纵情酒色,我非常、非常痛恨纵情酒色。那是我的印度梅萨琳娜(5)对我的贡献,我对声色之举和对那女人根深蒂固的厌恶让我自我克制,即使在寻欢作乐方面也一样。任何接近浪**的享乐仿佛都会让我趋向她与她的劣行,我避之唯恐不及。

“但我不能孤寂度日,于是我试着在情妇身上寻找慰藉。我第一个选择是席琳·薇汉斯。又是一件让男人在回想时会鄙视自己的事。你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结束的。席琳之后还有两个,意大利的嘉欣妲和德国的柯拉娃,她们俩都容貌出众,只是,几星期之后,她们的美貌在我眼中还剩下什么?嘉欣妲卑鄙又暴力,不出三个月我就厌烦她了。柯拉娃诚实又文静,却笨拙又没大脑,很难让人动心,一点都不合我的胃口。我给她一笔钱,足够让她创业,经营一桩稳当的生意,我很庆幸能跟她彻底了断。可是,简,从你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你对我很不以为然。你觉得我是个麻木不仁、没有操守的坏坯子,是吗?”

“先生,我的确不像有时候那么喜欢您。您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那样过日子有什么不对吗?像那样情妇一个换过一个?您说得好像很理所当然似的。”

“当时我是觉得理所当然,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生活低三下四,我一点都不想再重蹈覆辙。包养情妇是仅次于买奴蓄奴的差劲事。情妇与奴隶通常天性低劣,在地位上也多半如此,跟低劣的人共同生活是会让人堕落的。如今我很不愿意回想那段跟席琳、嘉欣妲和柯拉娃相处的日子。”

我听得出他说的是真心话,也从这番话里推敲出一些结论。我想,不管有什么借口,有什么理由,或受到什么**,如果我忘了本分,忘了过去灌输在我身上的教诲,如今我就已经步上那些可怜女孩的后尘了。总有一天,他会用此时亵渎记忆中的她们的心情看待我。我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只要感受到就够了。我把那个念头铭刻在心头,让它留在那里,以便在面临考验时助我一臂之力。

“简,你为什么不说‘嗯,先生?’了呢?我还没说完。你表情很严肃,我明白,你还是不认同我。我先接着说。去年一月,基于公事上的原因,我摆脱所有情妇,带着恶劣又苦恼的心情,回到了英国。我心情之所以恶劣,除了颓废丧志、四处游**的寂寞生活外,还加上失望的侵蚀。我看谁都不顺眼,特别是所有女性。因为我开始觉得,所谓聪慧、忠实、深情的女人只是一场梦。

“在某个严寒的冬日午后,我骑着马回来,走到了看得见棘园的地方。令人憎恶的地方!在那里,我完全不期待宁静与快乐。我看见有个小小身影独自坐在海伊路的石阶上,我毫不在意地经过它,就跟经过它对面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一样,一点都没预料到它将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没有任何内在警告让我知道,我生命的主宰、不论好坏都会守护我的精灵,此时正以朴素的伪装等在那里。即使在梅苏尔摔跤后,它过来慎重地提供协助,我还是没认出它来。真是幼稚又细瘦的小家伙!仿佛一只小红雀跳到我脚上,要我搭乘它那对细小的翅膀似的。我很暴躁,可是那小东西不肯离开,以一种古怪的坚持站在我身边,眼神和口气带着一股权威感。我一定要接受协助,而且是她的协助。于是我接受她的帮忙。

“我不耐烦地等到晚上,那时我才能召你到我面前来。我猜想,你的性格对我而言是既不寻常又前所未见的,我想要进一步探索,想要更深入了解。你走进客厅时,表情既羞怯又独立;你的衣着很朴拙有趣,跟你现在差不多。我要你开口说话,过不了多久,我就发现你整个人充满古怪的矛盾。你的服装和举止受制于规范,你的神态却总是怯懦,整体而言有种天生的文雅,完全不习惯社交生活,非常害怕自己会因为失礼或犯错而出丑。别人跟你谈话时,你会抬起热切、大胆又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对方的脸。你的每一道目光都有穿透的力道,一旦被人紧紧追问,你会从容不迫、应答如流。你好像很快就习惯跟我相处,简,我相信你已经察觉到,你和你那阴郁的坏脾气主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共鸣。我很惊讶,一股愉快的自在感很快就让你的举手投足镇定下来,不管我如何咆哮,我的暴怒却丝毫引不起你的震惊、惧怕、恼怒或不悦,你注视着我,时时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单纯又睿智的优雅对我微笑。你的表情让我既满足又受激励,我很喜欢我眼中的你,很希望更经常见到你。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疏远你,很少找你来陪我聊天。我是个挑剔讲究的知识分子,不想太快就结识这位新鲜有趣的朋友。再者,有一段时间,我一直甩脱不开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感,担心如果我满不在乎地对待那朵花儿,它很快就会凋谢,也会失去那种新鲜感带来的迷人魔力。当时我不知道它并不是容易凋谢的花朵,不知道它只是光彩动人有如花朵,其实是以宝石切割而成。何况,我想知道,如果我躲着你,你会不会主动找我。可惜你没有,你就跟你的书桌和画架一样,纹丝不动地待在教室里。如果我碰巧遇见你,你会谦恭有礼地快步经过我身边,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简,那段日子里,你脸上总是挂着沉思的表情。那并不是无精打采,因为你不是体弱多病,但也不是很欢欣,因为你心里没有什么希望,没有真正的喜悦。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我的,为了弄个清楚明白,我重新召唤你来见我。你说话的时候,你的眼神很愉悦,神态很亲切。我发现你有一颗喜欢与人交际的心,是那间寂寞的教室,是你乏味的生活让你郁郁寡欢。我允许自己享受着对你友善换得的欢乐,友善很快就激发出情感,你脸上的表情变得柔软,你的语气变得温和,我喜欢听你的嘴唇喊出我名字时那种感恩的快乐语调。简,那段时间我很喜欢不经意遇见你,你的举止有一种很古怪的迟疑,你略带忧虑地望着我,有点疑惑,因为你不知道我反复无常的性情变得如何,不知道我究竟要扮演声色俱厉的主人,或一派仁慈的朋友。其实那时我已经太喜欢你,摆不出恶主人的面孔。我热诚地伸出手时,你那张愁闷的年轻脸庞立刻像花朵般绽放,闪耀着光彩和快意。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把你拉到我怀里。”

“没错,简。”他说,“既然现在更加确定,未来更加光明,那又何必追忆过去?”

“现在你弄清楚事情原委了吧?”他又说,“我青年时期与成年后的生活,半是有口难言的不幸,半是沉闷沮丧的孤寂。如今,我总算找到了可以全心全意去爱的对象:我找到了你。你跟我意气相投,你是我善的那一面,是我的仁慈天使,我对你产生了强烈的依恋感。我觉得你善良、有才华又可爱,我心里藏着一份强烈又庄严的热情,它依附着你,把你拉到我的生命核心,成为我生命的泉源,用我的存在将你包围,燃烧纯粹而猛烈的火焰,将你和我熔为一体。因为我意识到这些、明白了这些,所以我要娶你。不必提醒我我有个妻子,那只是无聊的笑话。你很清楚我拥有的只是一个可怕的魔鬼。我做错了,我不该欺骗你,可是,你个性里的那份固执令我担忧。我怕你心里先产生偏见。在冒险向你倾吐心事之前,我想先安稳地拥有你。这样很卑劣,我应该一开始就诉诸你的高尚情操与宽大胸怀,像现在这样,对你坦承我痛苦的人生,向你描述我对更崇高、更有价值的生命的企求与渴望,向你展现我百折不挠的耐力——不是决心,‘决心’这个词太软弱——去用忠诚又认真的爱,回报忠诚又认真的爱。如此我才能要求你接受我不离不弃的誓言,也才能请求你给我你的。简,现在就给我你的誓言。”

沉默无语。

“简,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面临严峻考验,我的要害被炽热的铁爪掐住。多么恐怖的时刻,充满挣扎、黑暗与焦灼!从来没有一个人有幸像我这样被深爱着,而我也仰慕那个深爱我的人。但我必须弃绝爱情与崇拜,我那令人难以忍受的任务可以用一个悲伤的词语概括,那就是“分离”!

“简,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我只要你一句承诺:‘罗彻斯特先生,我会守着你。’”

“罗彻斯特先生,我不会守着您。”

沉默良久。

“简!”他语气里的温柔让我悲伤又心碎,也让我生出一股不祥的恐惧、全身冰冷如石,因为那平静的声音是狮子跃起前呼出的气息,“简,你是说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吗?”

“是。”

“简,”他靠过来抱我,“你是说现在吗?”

“是。”

“现在呢?”轻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我迅速又彻底地挣脱出他的怀抱。

“哦,简,这太难受了!这……这样不好。爱我没什么不对的。”

狂暴的表情竖起他的眉头,横过他的五官。他站起来,很快又克制下来。我扶着椅背撑住身子,我浑身颤抖,惶恐不安,但我意志坚决。

“只要一下子,简。试想一下你离开后我会有多悲惨,所有的快乐都会随你而去,那时还剩下些什么呢?要我把楼上那个疯女人当妻子,你不如从那边墓园里随便找个尸体当我妻子好了。简,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去哪里找个伴侣,找点希望?”

“照我的方式做:相信上帝和您自己。相信天国,希望我们会在那里重逢。”

“那么你不让步?”

“不。”

“那么你要逼我凄凉度日,含恨以终?”他抬高音量。

“我奉劝您活得坦然,希望您死得安详。”

“那么你要夺走我的爱情和纯真。你要把我推回过去,与肉欲为伍,以恶习为务。”

“罗彻斯特先生,我不会指派给您那样的命运,正如同我不会让自己投入那样的人生。我们活在世上就得努力奋斗,就得刻苦忍耐,您跟我都一样,就这么做吧。我还没忘记您之前,您已经忘记我了。”

“你这话等于在说我是骗子,在污损我的名誉。我刚刚才说我不会改变,你却当面告诉我我很快就会变心。你的行为证明你的见解何其扭曲,观念何其乖僻!既然没有人会受到伤害,那么,僭越区区的人类法律,会比把一个同类逼上绝境更好吗?你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就算跟我在一起,也不必担心冒犯任何人,不是吗?”

这倒是真的。他说话时,我的良知与理智背叛了我,将我对他的反抗视为罪行。它们的说话声几乎跟感情一样响亮,发了疯似的喧喧嚷嚷。“哦,听话吧!”感情说,“想想他有多可怜,想想他有多危险,看看他孤单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模样。别忘了他轻率的天性,想想随着失望而来的鲁莽行径。抚慰他、拯救他、爱他,告诉他你爱他,说你属于他。这世上还有谁关心你?有谁会因为你做的事受到伤害?”

答案仍然毫不妥协。“我关心我自己,我过得越孤独、越寂寞、越无依,我就越敬重自己。我会遵行上帝颁布、人类认可的法令。我要谨守我在理智时——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疯狂时——能接受的信条。没有面临**时,法律与信条原本就派不上用场。它们正是为这种时刻而设,也就是肉体与灵魂揭竿而起、反抗它们的严苛的时刻。它们既然严明,当然不该被违逆。如果基于一己之私就违反它们,那它们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我总是相信,它们确实有存在的价值。如果此刻我不能相信这一点,那是因为我精神错乱,错乱得很。我血管里流窜着烈火,心跳快到我量不清脉搏。在这个时刻,我可以依赖的就只有先入为主的看法和无法避免的决定,我把脚跟牢牢钉在上头。”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这样既脆弱又不屈不挠,在我手中她简直像一根芦苇!”他抓着我的手使劲摇晃我,“我动动手指就能折弯她。可是,就算我折弯她、拔除她、揉碎她,又有什么用呢?看看那双眼睛,看看从那双眼睛里望出来的那个坚决、狂放不羁的东西。它抵抗着我,靠的不只是决心,还有必胜的信念。不管我怎么对待它的牢笼,我始终碰触不到它,那个残酷又美丽的生物!如果我扯开、毁坏那个不结实的监牢,我的暴行只会让囚犯逃脱。我或许征服得了屋子,可是,在我还来不及宣称拥有这个土造居所之前,它里面的住客已经逃进了天堂。然而,灵魂,我要的是你,也要意志与精力、美德与纯净,而不只是你弱不禁风的躯壳。只要你愿意,你会轻巧地飞过来,依偎在我心上。如果违反你的意愿,你会像一阵香气般逃脱掌控,我还没来得及吸入你的芳香,你就消失无踪。哦,过来,简,过来!”

他一面说,一面松开他的手,只是定定地望着我。那副神情远比他激烈的抓握更难抵挡。不过,只有白痴才会在这种时候弃守。我已经激发又挫折了他的怒气,我必须闪避他的悲伤。我退到门口。

“简,你要走了吗?”

“我要走了,先生。”

“你要离开我?”

“是。”

“你不愿意过来?我的拯救者,你不愿意安慰我?我深刻的爱、我惨烈的悲痛、我狂乱的祈求,在你眼中都不算什么吗?”

他声音里隐含着多么难以言喻的感伤呀!实在很难坚定地再说一句:“我要走了。”

“简!”

“罗彻斯特先生!”

“那就走吧,我同意。不过你记住,你把我留在极端的苦楚里。上楼回你自己房间去,把我说的话仔细想一遍,还有,简,想象一下我有多痛苦,想想我。”他转身走开,面朝下扑向沙发,百般痛苦地念叨着,“哦,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生命!”然后是低沉激烈的啜泣声。

我已经走到门口。可是,读者啊,我走回去了,意志坚定地往回走,就跟我往外走时一样。我蹲在他身旁,把他的脸从椅垫转向我这边,我吻他的脸颊,伸手梳理他的发丝。

“小简妮的爱就是我最好的回报。”他说,“没有她的爱,我的心就碎了。简会给我她的爱,没错,会给得很高尚、很大方。”

血液蹿升到他脸上,火焰从他眼里喷发出来,他一跃而起,张开双臂。我避开他的拥抱,转身走出书房。

“别了!”这是我离开他时内心的呼喊,又绝望地补了一句,“永别了!”

那晚我根本不打算入睡,但我一躺上床,就沉沉睡去。我的思绪回到童年:梦见自己躺在葛兹海德的红房间里,夜色漆黑,满脑子莫名的恐惧。多年以前吓得我昏厥过去的那道光重新出现在这场梦里,它顺畅地爬上墙壁,晃**地停在模糊的天花板正中央。我抬头仰望,屋顶变成了云朵,高远又缥缈。那道光线就像月亮即将穿破薄雾时照射在雾气上的光。我看着月亮来到,内心怀着一股最古怪的期待,仿佛她的圆盘里会写着厄运的预言。她以前所未见的姿态冲破雾霭:先伸出一只手穿透阴暗云层,将它们挥开。之后,闪耀在蔚蓝天空中的不是月亮,而是一道白色人影,它光辉的额头低垂下来,向着地球。它注视着我,对我的灵魂说话,那音调无比遥远,却又如此贴近,它在我内心低语:

“我的女儿,逃离**。”

“母亲,我会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清醒以后,如此回答。那时还是夜晚,但七月的夜不长,午夜刚过,黎明就即将来到。“这时开始进行我必须做的事也不算早。”我心想。我下了床,身上原本就穿着外出服,因为我上床前只脱下鞋子。我知道哪些抽屉里可以找到简单衣物、链坠和戒指。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看到几天前罗彻斯特先生强迫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项链上的珍珠。我没拿,那不是我的东西,它属于融化在空气里的那个想象中的新娘。我把其他东西裹在布包里,钱包则放在口袋里。钱包里的二十先令是我全部的财产。我系好草帽,别好披肩,拿起布包和暂时还不穿的凉鞋,偷偷走出房间。

“别了,善良的费尔法克司太太!”我经过她房间时悄声说道,“别了,我亲爱的阿黛拉!”我望了儿童房一眼。想都别想进去抱她一下,我必须瞒过最聪敏的耳朵,说不定这时它正在聆听。

原本我会停也不停地走过罗彻斯特先生的房间,可是,我的心脏在他房门口暂时停止跳动,我的脚也被迫停下来。里面的人没有睡,正躁动不安地从这面墙走到那面墙,我听见他一声又一声地叹息。在这房间里有个属于我的天堂,短暂的天堂,如果我愿意,只要走进去,说:“罗彻斯特先生,我会爱您,会跟您厮守终生。”那时,一股狂喜之泉就会涌上我的唇。我这样想着。

我伤心地迂回走下楼。我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也机械性地照做。我在厨房里找到侧门的钥匙,还拿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在钥匙和锁孔里涂油。我取了一点水,一点面包,因为我可能得走上一大段路,而此刻我的力气因疼痛而颤抖,千万不能崩溃。我做这些事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打开门,走出去,再轻轻关上。朦胧的晨曦在庭院里微微闪耀。大门关着、上了锁,可是,其中一扇门上的小门只是闩着。我走出那道小门,再把它关上。我已经出了棘园,来到一点五公里外,前方田地的另一头有一条路朝密尔科特的反方向而去。我从来没走过那条路,却经常看到它,经常想着它究竟通往何处。我迈开脚步往那条路走去。现在我不允许自己回想,不允许自己回首一望,也不准自己往前看。我既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过去那一页有如天堂般美好,也有着致命的哀伤,只消读它一行,就足以消弭我的勇气,击垮我的精神。未来是恐怖的空白,像洪水肆虐过的世界。

天亮前我紧贴田地、树篱和小径而行。我相信那是个舒爽的夏日清晨,我走出房子后就穿上的鞋子,不一会儿就被露珠浸湿了。我不看初升的朝阳,不看微笑的天空,不看苏醒中的大自然。被带往断头台的人,经过美丽的景物时,心里想的不会是在路旁微笑的花朵,而是砧板和斧头锋刃,想的是骨头与血管的分离,想的是张开大口等在终点的坟墓。我想着悲伤的奔逃和无处为家的漫游。还有,哦!我备受煎熬地想着我抛下的一切。我不由自主,现在我正想着他,想象他在房间里,看着朝阳上升,期待着我会很快去到他身边,告诉他我愿意留下,愿意属于他。我多么渴望属于他,我多么想回头。现在还不迟,我还可以让他免于失去至爱的悲恸,因为我敢肯定还没有人发现我逃走了。我可以回去安慰他,去让他感到骄傲,去当那个拉他脱离苦海——甚至避免毁灭——的救星。哦,我多么担心他自暴自弃,那会比我自暴自弃更糟糕。这份担忧紧逼着我!那是卡在我胸口、有倒钩的箭头。我要拔出来时,它撕裂了我;回忆把它推得更深时,我几乎晕厥过去。树篱和灌木丛里的鸟儿开始鸣唱。鸟类对它们的伴侣很忠实,鸟儿是爱情的象征。那我是什么?在我心痛至极又狂乱地坚守理念的同时,我憎恨自己。自我赞许无法给我安慰,自我尊重也不行。我伤害了也离开了我的主人,我自己也受了伤。我在自己眼里面目可憎,但我还是不能回头,一步都不能往回走。一定是上帝带领我往前走,至于我自己的意志或良知,早就被激动不已的悲痛践踏与扼杀了。我走在孤独的旅途上,泣不成声。我走得很快,像精神错乱的人一样向前狂奔。从内心生出来的一股软弱感已经伸展到四肢,它抓住我,我摔倒了,在地上躺了几分钟,把脸埋在湿润的草地上。我有点担心——或希望——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我很快起身,手脚并用往前爬,再重新站起来。我非常急切,一心一意只想走到那条路。

和善的读者,但愿您永远不必经历我当时的感受!但愿您的眼睛永远不必像我当时的眼睛一样,涌出暴雨般灼热又揪心的泪水。但愿您不必像当时的我一样,对上天说出那般绝望、那般痛苦的祈祷,因为您永远不必像我一样,担心自己变成残害挚爱的人,或是让他沉沦的祸端。

(1)典故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节,耶稣谈到“不可通奸”时的训示。

(2)典故引自《圣经·撒母耳记》第十二章第三节。

(3)见《圣经·约书亚记》第七章第二十一至二十六节,犹大部族的亚干偷了耶利哥城里的金银宝物,藏在帐幕里,后来被众人以乱石击死。

(4)upas-tree,又称箭毒木,为桑科植物,生长于亚洲与非洲热带地区,汁液含剧毒,古代多用来制作毒箭。

(5)Indian Messalina,罗马皇帝克劳狄斯一世的皇后,以****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