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来,我不免有些寂寞,幸而在人类中交上了知己,倒也不觉得多么无聊。前不久有人致函主人,请求将我的照片寄给他一张。近日又有人专门给我寄来了冈山名产——吉备团子。随着日渐获得人们的怜惜,我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间,自我感觉与猫族渐行渐远,而与人类越走越近了。因此,眼下丝毫没有纠集猫族同类与两条腿的人决一雌雄的意图。非但如此,甚至进化到了常常误以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的程度,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当然,这并不表明咱蔑视同胞,无非是顺其自然,向性情相投之处觅一安身之地罢了。倘若指责咱是什么变心或是轻率、背叛的话,可有点承受不起。倒是那些搬弄是非、咒骂别人的人,多是些不知变通、顽固不化的家伙。

咱脱去了猫性,才意识到不该执着于三毛姑娘和老黑,还是应该站在与人同等的高度,自信满满地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吗!无奈主人只是把咱这么个识多见广的猫当作稍微聪明一点的猫儿了,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黄米面团像吃自家东西似的吃了个精光,真是遗憾。人家索要我的照片,好像也还没有寄去。要说有想法,肯定是有的,不过,主人是主人,咱是咱,看法自然有所不同,也无可奈何。

由于咱随时随地以人自居,因此对于已经不再来往的猫胞动态,实在很难描绘,还是听我将迷亭、寒月几位先生的趣事一一道来吧。

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日。主人款款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我身边,然后趴在榻榻米上,口中念念有词。这怪腔调,大概是为撰写草稿做准备吧。我定睛一看,片刻工夫,主人就写了“香一炷”三个大字,这到底算是诗,还是算俳句?对于主人来说,写出这三个字来,不免有些附庸风雅。就在此时,他另起一行,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刚才一直在考虑写一篇有关天然居士的故事。”只写了这一句又停了笔,半天不见动静。主人捏着毛笔,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什么佳句,竟然舔起了笔尖,结果搞得嘴唇乌黑。然后又在那句话下面画了个小圆圈,往圈里点了两点,安了一对眼睛。然后又在正中画了个鼻翼大张的鼻子,最后是一横,成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不成文章,也算不上是俳句。主人自己看着似乎也觉得别扭,三下两下地把那张脸涂掉,又另起了一行。主人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成了诗、赞、语、录似的。少顷,他以言文一致体一气呵成了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天然居士者,乃探究空间、钻研《论语》、吃烤白薯、流鼻涕之人也。”接着,主人又无所顾忌地朗读起来,罕见地发出了笑声,“哈哈哈哈,有意思。”但他又说,“‘流鼻涕’有点刻薄,还是去掉吧。”于是,在这个词上画了一杠。本来画一道足矣,他却两道三道地画,画成了漂亮的平行线,而且已经画出了界,他也不停笔。直到画了八条平行线,仍旧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正当他狠狠地捻着胡子,撸上撸下的,好像在说“我一定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你们瞧瞧”的时候,女主人从茶间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说道: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就像是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妻子似乎不太满意主人的回答,又重复一句: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呀?”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猛地拔下来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花……”

“不会不够的。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店的赊账上个月不是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富余。”主人说着,若无其事地将拔下来的鼻毛当作天下奇观似的欣赏着。

“可是,你不是要吃米饭、吃面包,还要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罐果酱?”

“这个月吃了八罐。”

“八罐?我不记得吃了那么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啊。”

“再怎么吃,也不过五六元钱呀。”

主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将鼻毛一根根竖着粘在稿纸上。由于根儿上带了点油脂,那鼻毛像针似的立得笔直。这意外的发现,令主人大为兴奋,“噗”地吹了口气。可是由于黏性太强,那鼻毛岿然不动。“真够顽固的!”主人拼命地吹起来。

“不光果酱,还有好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女主人一脸不满地说道。

“也可能有吧。”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使劲地拔了一撮鼻毛。鼻毛有红色的,有黑色的,种种色彩之中,夹杂着一根是雪白色的。主人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将夹着那撮鼻毛的手指,伸到女主人眼前。

“哎哟,讨厌!”女主人皱起眉头,推开主人的手。

“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颇为感慨地说道。

连原本来谈事的妻子都被逗笑了,边笑边回茶间去了,似乎不打算再和主人谈经济问题了……

主人又继续写他的天然居士了。

主人用鼻毛赶走了老婆后,摆出暂且可以安心写作的架势,一边拔鼻毛,一边急于写出文章来,可是,笔尖却动也不动。

“‘吃烤白薯’也是画蛇添足,还是割爱吧!”他终于狠狠心把这一句划掉。“‘香一炷’也太唐突,不要了!”又毫不惋惜地进行了笔诛,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乃探究空间,研读《论语》者也。”主人觉得这样写又未免有些简单。唉,真麻烦!还是不写文章了,只写个碑铭吧!他大笔一挥,画了个叉子。气势豪迈地画了一株蹩脚的南画风格的兰花。刚才费了半天劲写成的文章已经被他删得一字不剩了。他又把稿纸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就在这时,那位迷亭先生又来登门拜访了。他似乎是将别人家当作自己家了,常常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甚至有时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像什么忧愁、客气、顾忌、辛苦之类的,自打一出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吗?”迷亭等不及坐下,开口问道。

主人夸大其词地说:“是啊。不过,也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所谓天然居士,莫非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依旧是随口胡扯。

“有偶然童子这个人吗?”

“没有啊。不过估计会有这种名字的。”

“鄙人孤陋寡闻,虽然不知道偶然童子乃何方人士,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

“到底是谁呀,竟然像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呀!毕业后入了研究生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由于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交呢。”

“是老兄的知交,也一样啊,我绝不会说不中听的。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究竟是谁人所为?”

“当然是我啦!是我给他起的这个称呼。因为和尚起的法号就没有不庸俗的。”主人似乎在炫耀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十分风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还是让我拜读一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过原稿,高声朗读起来:

“什么呀这是……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迷亭先生读罢恭维道:“果然是好文笔。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很相称。”

主人很高兴地说:“不错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菜石上,然后像扔‘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后面去,高雅当然好,只是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想这么做呢。”主人回答得极其认真,又说,“失陪一下,去去就来,你就逗这猫儿玩玩吧!”

不等迷亭答应,主人早已一阵风似的走了。

没料到咱被任命为迷亭先生的接待员,总不好太冷淡,便“喵喵”地亲热地叫着,爬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说:“嗬,这猫好肥呀!”竟然没礼貌地揪住我的颈毛,将我拎起来,还说什么:“后腿这么耷拉着,也不像能抓到老鼠的。嫂夫人,您说呢,这猫会捉耗子吗?”

看来光我接待还不够,他又和隔壁屋里的女主人攀谈起来。

“捉耗子就别指望了,倒是会吃年糕汤和跳舞呢。”没想到,这女主人竟然揭我的短。我虽然正被人提着悬在半空,也觉得怪难为情的。然而,迷亭先生还是不肯放开我。

“说的是啊。看这猫脸儿,就像会跳舞的。嫂夫人,看这猫的相貌还真不可大意呢,很像从前通俗读物里描写的双尾猫哟!”迷亭先生满口胡言地一味跟女主人搭讪。女主人只好放下针线活儿,走进客厅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他也该回来了。”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苦沙弥兄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出门向来都不说一声去什么地方的。大概是去看医生了吧!”

“是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上,甘木先生真是倒霉啊!”

“欸。”女主人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迷亭先生不以为然,又问:

“苦沙弥兄近来可好?胃病好些了吗?”

“谁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像他那么爱吃果酱,再怎么找甘木先生看病,也治不好他的胃病啊。”

女主人把刚才跟丈夫怄的气,借题发挥地对迷亭发泄起来。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光是吃果酱,近来还大吃特吃起了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所以……”

“真没想到!”迷亭惊叹道。

“就是从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之后开始的了,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呢。他是想通过这个来缓解吃果酱给身体带来的危害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抱怨,竟笑逐颜开。

“前几天他还叫小孩子吃哪……”

“吃果酱吗?”

“不是,是萝卜泥呀!……他说:‘乖乖,爸爸给你好吃的,过来!’我还以为他突然喜欢孩子了呢,哪知道他净干蠢事!两三天前,他还把二丫头抱到衣柜上……”

“有什么意趣?”迷亭不论听到什么,总要归结为意趣。

“哪里有什么意趣啊。就是想让女儿从那上面跳下来试试。才三四岁的小女孩,怎么能让她做那么危险的事?”

“的确是毫无意趣啊!不过,他倒是个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好人呢。”

“要是心眼儿再不好,那可就没法跟他过了!”女主人气咻咻地说。

“唉,还是不要发牢骚了!像现在这样天天吃喝不缺地过日子,就算有福气了。苦沙弥君既不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夫君。”迷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不合其身份的说教。

“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

“难道说他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来这世道,还真得小心点喽!”迷亭轻飘飘地说。

“他倒不是去玩乐,就是喜欢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懂得适可而止倒也罢了,可是他总是自行其是地去丸善书店,一买就是好多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由于月月拖欠书款,越积越多,搞得紧巴巴的。”

“咳,不就是书嘛,他想买多少就让他买多少好了,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人来讨账,就说:‘很快就付钱,很快就付钱!’要账的自然会走的。”

“话是这么说,也不能总是拖着不还!”女主人沉着脸说。

“那么,就说明理由,让他削减书费嘛!”

“行不通啊,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哪里听得进去呀。近来又教训我说:‘瞧你这样子,哪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让你开开窍,听我给你讲讲!’”

“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来了兴致。与其说是对女主人表示同情,不如说是受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国王名叫塔尔金……”

“‘塔尔金’?塔尔金这名字太有趣啦。”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任国王……”

“是吗?第七任国王叫塔尔金,着实有趣啊。那个第七任国王塔尔金怎么了?”

“哟,要是连您也取笑我,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啦。您知道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心眼真坏!”女主人又把矛头转向了迷亭。

“取笑?我才不干那种缺德事呢。只不过觉得什么第七任国王塔尔金很有些古怪罢了……哎,等一下,你是说古罗马的第七位国王吧?这个我虽然记得不太准确,大概说的是卢修斯·塔克文·苏佩布吧?嗨,是谁都无妨,那个国王怎么啦?”

“据说,有一个女人拿着九本书去见国王,问他买不买。”

“这样啊。”

“听说国王问她多少钱才肯卖,她要了很高的价钱。国王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拿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了。”

“真可惜!”

“据说那些书里记载的全是不为人知的预言什么的。”

“哦!”

“国王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价格应该多少会降低点吧,便问六本多少钱。可是,那个女人回答的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国王说,这也太不讲理了。于是那女人又拿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国王似乎还有点不死心,问那个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钱照样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国王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于难的三本书买下了……丈夫讲完还兴致盎然地问我:‘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你多少明白了书籍的可贵了吧?’可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可贵的。”

女主人说罢一己之见,催促迷亭回答。就连精明的迷亭先生也穷于应付似的,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我。“不过,嫂夫人,”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书,胡乱地往头脑里填塞,人们才勉强称他为学者的呀。前几日我看到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

“真的吗?”女主人转回身问道。看她对丈夫的评价这么关心,到底是夫妻。

“只写了两三行,说苦沙弥兄的文章‘如行云流水一般’。”

“就说了这些?”女主人露出笑模样。

“还有什么——‘出神入化,神龙见首不见尾’。”

女主人怀疑地问道:“这是在夸赞吗?”

“啊,算是夸赞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在我眼前摆弄。

女主人说:“书是赚钱的工具,也不能不让他买。不过,他也太固执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又换了个方向发起牢骚了,便既向着女主人,又像是为主人开脱似的不即不离地巧妙回答:“固执是固执了一点儿。做学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嘛。”

“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马上还要出门,嫌换衣服太麻烦,你猜怎么着,他连外套也不脱,就坐在矮桌上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盆架上吃,我捧着饭盆坐在一旁看着他吃,可笑死了……”“这蛮像是现代‘验明首级’嘛。不过,这一点正是苦沙弥兄之所以是苦沙弥兄之处呀……总而言之,他绝非‘俗调’之辈啊。”迷亭肉麻地恭维着。

“什么俗调不俗调的,我们女人可不懂。不管怎么说,他也太过分了。”

“总比俗调好啊。”

见迷亭一味地替主人说话,女主人以不满的口吻,转而问起了俗调的定义:

“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到底什么是俗调啊?”

“俗调嘛,就是……是啊,有点不大好说……”

“既然说不清楚,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流之辈的逻辑追问着。

“并非说不清,全在我肚子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

“看来是把自己讨厌的事都叫俗调吧?”女主人无意识地一语道破。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迷亭先生也不得不对俗调做些解释了。

“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日思夜想,辗转反侧’。‘适逢此晴朗之日’必定‘携一瓢佳酿游墨堤’。”

“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只好敷衍地问了一句,态度终于软了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懂!”

“这就好比在曲亭马琴的身子上安了彭登尼斯上尉的脑袋,再吸上一两年欧洲的空气一样啊。”

“这样就会成为俗调吗?”

迷亭笑而不答。然后说:“何须费那么大的劲,容易得很。只要把中学生和‘白木屋’掌柜的加起来,再用二除,就是个很好的俗调例子!”

“是这样吗?”女主人沉思着,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还没走吗?”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回来了,在迷亭身旁坐下。

“什么叫‘还没走吗’?这话说得多不中听啊!你不是说‘马上回来’,叫我等候吗?”

“他凡事如此!”女主人回头瞧着迷亭说。

“老兄不在家的工夫,我可是毫无遗漏地听说了你不少的逸闻啊。”

“女人就是喜欢多嘴,拿她们没办法。要是人也像这只猫一样不言不语,多好啊!”主人摩挲着我的头说。

“听说你给小孩子吃萝卜泥?”

“嗯。”主人笑着说,“虽说是孩子,可现今这小孩子可机灵呢。自从给她吃了萝卜泥以后,只要问她:‘好孩子,哪儿辣?’她准把舌头伸出来,好生奇怪。”

“这不是像驯小狗似的吗,太残忍喽。不过,寒月兄也该到了呀!”

“寒月也来吗?”主人很意外地问道。

“来呀。我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要他下午一点钟之前到苦沙弥家来。”

“你就喜欢自作主张,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方便。叫寒月来干什么?”

“冤枉我了。今日之约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据他说将在物理学会发表演说,需要演练一下,让我听一听。我就说,那正好,叫苦沙弥兄也一起听一听吧。因此,才叫他到你家来的。我觉得你反正是个闲人,这不是正合适吗?——他不是个妨碍别人的人,你还是听听好吧。”迷亭自说自话。

“物理学的讲演,我可不懂!”主人有点恼恨迷亭独断专行似的回道。

“不过,这个讲演可不是像镀镁喷嘴那么枯燥乏味的内容噢。是关于‘自缢的力学’这样超凡脱俗的题目,很值得一听噢!”

“你是个险些上吊的人,听听也好,我可就……”

“你该不会得出‘连去歌舞伎座看戏都会打冷战的人,听不了’的结论吧?”迷亭照例没有正经的。

女主人呵呵地笑着,回头瞧了瞧丈夫,退到隔壁房间去了。

主人不声不响地抚摩着我的头。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格外温存地抚摩我。

过了大约七分钟,寒月先生果然来了。因为晚上要去讲演,他破例穿着漂亮的长礼服,刚刚浆洗过的雪白衬领笔挺笔挺的,使得寒月的男人风采更添了几分。

“让二位久等了……”他优雅地致歉。

“我俩已经等候多时了。请你速速开始吧,是吧,老兄!”

迷亭说罢,看了看主人。主人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寒月却不着急,说:“给我倒一杯水吧!”

“哟嗬,还认真啦?接下来该要求我们鼓掌了吧?”迷亭一个人起着哄。寒月先生从礼服内兜里掏出草稿,缓缓说了句开场白:

“因为是演习,请不要顾忌情面,多多批评指点!”

然后开始讲演了。

“对罪犯处以绞刑,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施行的一种刑罚。远溯其民族的上古,吊颈,主要是一种自杀的方法。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向罪犯投掷石块来行刑。经研究《旧约全书》可知,‘Hanging’这个词,最早起源于:将罪犯的尸体吊起来,当作喂养野兽或食肉飞禽的食饵。按希罗多德的学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之前,最忌讳夜里曝尸。据说埃及人将罪犯斩首之后,只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夜里曝尸于野。而波斯人……”

“寒月兄,这与‘自缢’的题目似乎越来越远了,不要紧吗?”迷亭插嘴道。

“这就进入正题,请少安毋躁。且说,那波斯人是如何行刑的?据说也是采用磔刑的。只是搞不清楚,究竟是把人活活钉死的,还是杀死之后再钉上去的……”

“那些事,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主人无聊地打起了呵欠。

“我还有许多事要向诸位说明,但是考虑到诸位也许会感到厌烦,所以……”

“会感到厌烦的,不如‘想必会厌烦的’听起来顺耳。是吧?苦沙弥兄!”迷亭又在鸡蛋里挑骨头。苦沙弥不以为然地说:“都是一回事。”

“那么,现在就进入正题,且听我一一道来。”

“‘道来’之类的都是说书先生的行话呀!演说者还是用高雅些的词语为好。”迷亭又在打岔。

“如果‘道来’太俗气的话,用什么词才好呢?”寒月有些愠怒地问道。

“不知迷亭君是在听演讲呢,还是在捣乱?他老是瞎起哄,寒月君不用理睬,赶快往下讲吧。”

主人是想尽快度过这个关口。

“这可谓恰似‘勃然自辩,望见庭中柳’吧。”迷亭依旧云里雾里,胡诌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寒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据我查阅资料,真正处刑时动用了绞刑的,出现在《奥德赛》

第二十二卷,就是特勒玛科斯绞死佩内洛普的十二个侍女那一段。虽然我也可以用希腊语朗诵原文,但是难免有卖弄学识之嫌,因而作罢。请从四百六十五行看到四百七十三行,自会明了。”

“希腊语云云,还是免去为好。这不是等于在炫耀自己会讲希腊语吗!是吧?苦沙弥兄。”

“这一点,我也赞成。还是免去那些过于露骨之词,显得文雅一些。”主人破例地马上袒护了迷亭,因为二人一句希腊文也不懂。

“那么,今晚就把那两句略去,听我继续道来……噢,听我继续说明。”

“现在来想象一下这种绞刑,应该有两种执行方法:其一是,那位特勒玛科斯借助欧迈俄斯和菲洛提奥斯的帮助,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在绳子上打许多活结,把侍女的脑袋一个个套进活结里去,将绞绳的另一端猛劲一拉,就将人吊起来了。”

“就是说,把侍女吊起来,就像西方的浆洗房晾衬衫似的,就对了吧?”

“正是。再说第二种,是这么个程序:将绞绳的一端如上所述,系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已经高高吊在顶棚上了。然后从那吊在高处的绳子上放下几条绳来,将绳子头儿结成套圈儿,套在侍女的脖子上。到了行刑的时候,将侍女们脚下的凳子一撤即可。”

“打个比方吧,想象成绳帘下边吊着些小圆灯笼一般的情景,应该差不多吧?”

“小圆灯笼不曾见过,因此,无法发表意见。假如真有这种,大致可以类比吧……下面将以实例给大家证明:从力学角度看,第一种方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成立的。”

“真有意思!”迷亭说罢,主人也表示赞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侍女们被等距离地吊了起来,并且假定吊在距地面最近的两名侍女的脖子和脖子上套的绳索是水平状的,那么,把α1、α2……直到α6看成是绞绳与地平线形成的角度,把T1、T2……直到T6看成绳子各部分受的力,把T7=X看成绞绳最低部分所受的力。不用说,W自然是侍女们的体重了。怎么样,各位明白了吗?”

迷亭和主人互相对望了一下,说:“大致明白了。”但是,这个大致的程度,只是二人随口一说,换作他人或许就不适用了。

“那么,根据各位所知的多边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个如下的方程式:(1)T1cosα1=T2cosα2……(2)T2cosα2=T3cosα3……(3)……”

“方程式,就不必一一赘述了吧?”主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演讲。

“其实,这些方程式正是演说最关键的部分。”寒月显得甚为遗憾。

“那么,关键部分就改日再领教吧。”迷亭也有些为难的样子了。

“假如删掉这些方程式,我苦心钻研的力学,就等于全泡汤了……”

“何须如此多虑,能删的就尽量删去……”主人淡淡地说。

“那就仅遵指点,狠狠心删掉吧。”

“这就对喽!”迷亭竟不合时宜地啪唧啪唧鼓起掌来。

“接下来谈一谈英国的绞刑。在《裴欧沃夫》这部史诗里可以看到‘绞首架’一词,即gallows这个词,可见绞刑是从这个时代开始实行的。根据布莱克斯通的说法,被处以绞刑的罪犯,万一由于绞绳的缘故未能死去,须再受一次同样的绞刑。奇妙的是,在《农夫皮尔斯》这部著作里却有‘纵使恶棍,也绝无重复绞首之理’这么一句。此说法是否真实虽然不清楚,但由此可知,不走运的话,一次未能绝命的受刑者是不乏其例的。有这么个例子,1786年有一起绞杀臭名远扬的费茨·杰拉尔特的案例。真是巧了,第一次,他的脚刚刚离开绞架之际,绞绳竟然断了。又吊了第二次,但是这一次因绞绳太长,脚着了地,还是没死成,最后在看客们的帮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哎呀呀!”一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迷亭就来了兴致。

“这可真是想死也死不了啊!”连主人都兴奋起来。

“奇妙的还不止这个哪。据说一吊脖子,人的个子就会被抻长一寸左右。这确实是医生测量过的,千真万确!”

“这可是个新招术啊!怎么样,苦沙弥兄,如果你申请上吊,把脖子抻出一寸来,说不准会成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着主人调侃,主人竟格外认真地问道:

“寒月君,把身体抻长一寸左右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那肯定不行了。说什么一吊起来,脊椎就被拉长了,那哪里是个子变高,是因为脊椎被抻断喽。”

主人也死了心,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说还很长,寒月本打算一直论述到上吊的生理反应为止,因迷亭起哄似的胡乱插言,主人又不时无所顾忌地打呵欠,寒月不得已中止了演讲,打道回府了。至于当天晚上寒月先生是以何等姿态、进行了何等雄辩,因是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咱不得而知。

其后二三日平静度过。一天下午两点,那位迷亭先生,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飘然而至。他刚一落座,就冷不防来了一句:

“老兄,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看他那势头,简直像是来报告攻克旅顺的最新消息。

“不知道,最近没见面。”主人一如往常,满面阴郁。

“今天,我是为了向你报告东风君遭遇惨败的事,才于百忙之中专程来访的哟!”

“又胡说八道了,反正你就是个不着调的家伙。”

“哈哈哈……与其说‘不着调’,不如说是‘不挨调’为宜吧,这二者不分清楚的话,可事关本人的声誉哟!”

“都差不多!”主人装糊涂,完全是天然居士转世。

“听说上个星期天,东风君去了高轮的泉岳寺。天气这么冷,按说不该去的。可是——最起码,这年头去泉岳寺,岂不像个初次来东京的乡巴佬吗?”

“那是东风的自由喽,你又没有权力阻止他。”

“不错,我的确没有阻止的权力。有没有权力不重要,不过,那个寺院里不是有个叫作‘义士遗物保存会’的展出,你知道吗?”

“这个……”

“你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去过泉岳寺吗?”

“没去过。”

“没去过?真想不到。难怪你极力为东风君辩护。老江户,却没去过泉岳寺,多不好意思啊。”

“不知道也照样可以当教师嘛。”主人越发像个天然居士了。

“这个先不说了,且说东风君去那个展览会参观时,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他们好像是用日语向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你也知道,东风先生不是总喜欢卖弄几句德语吗?结果他就叽里咕噜地说了两三句,说得还相当流利。事后一想,这却给他惹了祸。”

“后来怎么样了?”主人终于被吊起了胃口。

“那德国人看到大鹰源吾的漆金印盒,就问东风君,他想买下来,不知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风趣了。他说,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绝对不会卖的。直到此时,他还很得意呢,但是后来,那德国人以为好不容易遇到了个懂德语的人,便不停地问这问那。”

“问了什么?”

“问题就在这儿,倘若听得懂,还不要紧,可那德国人说话飞快,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完全听不明白。偶尔听懂一句半句,对方又问起鹰嘴钩子和大木槌来。西洋的“鹰嘴钩子”和“大木槌”这两个名词,东风先生没学过,不知道如何翻译,所以就傻眼了。”

“难怪啊。”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闲人好奇地陆续向那里聚拢过来,最后将东风和一对德国人团团围住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尴尬极了,和开始时的扬扬自得相反,狼狈不堪的。”

“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据说东风觉得实在应付不下去了,便用日语说了句‘洒衣那拉’,急忙撤退了。我问他:‘洒衣那拉,没怎么听过。难道你的家乡把‘洒油那拉’说成‘洒衣那拉’吗?’他回答:‘哪里,当然是说‘洒油那拉’。只因为他们是西洋人,为了与西方发音协调,才念成了‘洒衣那拉’的。’东风君身处尴尬之境也不忘协调,实在令人钦佩。”

“关于‘洒衣那拉’,就算了,那西洋人怎么样了?”

“据说那西洋人听得目瞪口呆。哈哈哈,够滑稽的吧!”

“也没有多么滑稽。倒是为此特地来报信的你,滑稽得多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冷不丁地响起来。

“有人在家吗?”是尖细的女人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然不语了。

女客造访主人家,可真少见。我一瞧,那个发出尖声的女人,在席子上拖拉着她那身双层绉绸和服走进屋来。她约莫有四十出头了,那光秃秃的前额上高耸着一排发帘,犹如一道堤坝,使得至少有半张脸朝天凸出着。她的眼睛就像汤岛切通坂一般,斜吊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所谓直线,是比喻其比鲸鱼眼睛还要细。独有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把别人的鼻子偷来安在自己的脸的正中间。就如同将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搬到了不足十平方米的小院里,尽管唯我独尊,却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那鼻子是所谓鹰钩鼻,一度高耸,忽而觉得过分,中途又谦逊起来,到了鼻尖,没了初时的势头,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因拥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嘴里在说话,而是鼻孔在发声。我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致敬,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次见面之礼,冷冷地打量一番室内说:

“很不错的房子呀!”

“说谎!”主人心里说,嘴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

迷亭则望着顶棚说:“老兄,那是雨水的痕迹,还是木板的花纹?图案很奇妙啊!”他在暗示主人说话。

“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回答。迷亭若无其事地说:“蛮好看哪!”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骂:“真是些不懂社交礼仪的人!”好一会儿三人鼎坐,相对无语。

“噢!”主人的回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便说:“其实我家离您家不远——就是对面街角的那栋房子。”

“就是那个有大仓库的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家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尊敬度却依旧没变。

“是这样,我丈夫本想自己来和您商量一下,无奈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下该起点作用了吧?”

然而,主人却无动于衷。他认为鼻子夫人刚才的措辞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来说,过于不礼貌,心里已然耿耿于怀。

“我家男人不只管理一个公司,而是兼管着两三个公司哪,并且,都是身居要职……想必你是知晓的。”夫人的神色似乎在表达“说得这么清楚,你还不对我毕恭毕敬吗”。

对我家主人来说,倘若对方说自己是博士或大学教授的话,他会非常恭敬的,奇怪的是,他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即使不那么确信,以他那不知变通的固执个性,对于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眷顾,也不抱任何指望。不论对方有权势也好,有财富也罢,既然已断定没有希望承蒙惠顾,那么,对于他们的利害得失,自然无关自己痛痒。因此,除了学者圈子以外,对于其他方面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是对于实业界,有哪些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敬畏之心。

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在环宇之一隅,竟有如此怪人同样沐浴在阳光下生存着。她阅人无数,只要一说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看。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身份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非常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迂腐不堪的老夫子?她满心以为,只要说一句“我家就是街角的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么之类的,他就已经大惊失色了。

“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则一本正经地回答:

“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天还来参加了游园会呢。”

“咦?你的伯父,是谁啊?”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发一本正经起来。主人正想说什么,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突然转身看着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套一件印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

“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么人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还外加躬身施礼。

主人已然被迷亭搞得晕头转向,愣愣地瞧着二人。

“连小女的婚事,也让牧山先生费了不少的心哪……”

“嘿,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也感到过于意外,发出了惊叹之声。

“事实上,有很多人想来我家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女儿随随便便地嫁出去,所以……”

“说得也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前来拜访,就是想向你问问此事。”鼻子夫人转向主人,语气突然又变得简慢起来。

“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来过贵府,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您问起寒月,有什么事呀?”主人不高兴地问道。

“大概事关你家小姐的婚事,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人品吧?”迷亭先生讨巧地问道。

“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了……”

“这么说,你是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了?”主人问。

“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呀。”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给主人一个窝脖。“除了寒月,来提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哩。即便寒月先生不愿意,也不愁嫁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