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02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打听寒月兄的情况呢!”主人也不耐烦了。

“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相扑裁判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呐喊:“开始,加油……”

“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当头给了她一棒。

“虽然没有这么说过……”

“是你们认为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悟到,对这个女人必须非用大棒伺候不可。

“虽说事情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不过,寒月先生也未必不愿意吧。”在濒临绝境之际,鼻子夫人反守为攻。

“可有事实说明寒月君爱上了你家小姐吗?要是有的话,就说来听听。”主人派头十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估计有这么回事吧!”

主人这一棒毫无效果。一直以裁判自居,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的迷亭,似乎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

“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什么的吗?岂不快哉!到了新年,又添了一个趣闻,可有得聊喽!”他自己一个人喜不自禁。

“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要热烈哟。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来劲了,故意讥讽道。

“你知道吗?”主人表情狐疑地问迷亭。迷亭装傻充愣地说:

“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唯有老兄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扬扬得意地说:“哪里,那可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

“怎么?”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已忘记,那我就提个醒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走到吾妻桥上时发生了点什么事吧……至于细节,我就不多讲了,不然,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的——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并排放在膝上,坐直了身子。她那出类拔萃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无论是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一向老道的迷亭先生面对这一突然袭击,也似乎丢魂丧胆,活像疟疾发作的病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随着惊愕稍去,逐渐恢复常态,滑稽感又一下子涌上心头。二人不约而同“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瞪着二人,心说:这种时候还哈哈大笑,太不礼貌了。

“她就是你家小姐吗?怪不得,这可太好了,您说得对呀。是吧,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想瞒也瞒不住的,还是如实说了吧。”

主人只哼了一声。

“自然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手了嘛!”鼻子夫人又得意起来。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还是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都说出来,以备人家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一家之主,老是那么嘿嘿笑也没有用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可怕,任凭你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不过,说离奇也真是离奇。金田夫人,你是怎么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

“我这边自然也没有疏漏啊!”鼻子夫人扬扬自得地说。

“简直太没有疏漏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

“就是你家后面的那个车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只老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问道。

“是啊,为了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我可是破费了不少呢。寒月先生每次来你这儿,我就委托车夫老婆,帮我了解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一向我报告。”

“这可太过分了!”主人大声说。

“别误会呀,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是了解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想了解寒月先生还是什么人,反正车夫的老婆就是个讨厌的人!”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根偷听,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点声说,或是搬到宽大宅第去住,不就没事了吗?”鼻子夫人理直气壮,毫不脸红。“不单是车夫家,我们还从胡同里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消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先生。”这句话说得好不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吃惊,可主人却骂道:

“那个琴师装得好像多优雅似的,我以为只有她一个人长着一张人脸,混账一个!”

“恕我冒昧,人家可是个女人哟!‘混账’这词骂错人了吧!”

鼻子夫人的措辞使她越发原形毕露了。这么看来,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但是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是迷亭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场对话,就像铁拐李看斗鸡一样,神态安详。

主人意识到在对骂方面,自己绝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下来,但他终于想到了向迷亭呼救: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爱上了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情况有一些出入。是吧,迷亭君!”

“嗯,据他对我们说,先是你家小姐玉体有恙……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胡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非常干脆地立刻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某某博士的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啊,是我拜托某某博士的夫人试探一下寒月的心思的。”

“那位某某博士的夫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让她白帮这个忙的。左一样右一样的,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打定主意,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也有些不快似的,一反常态,语气不大客气。“哎,苦沙弥兄,说了也没什么损失。你就说说吧!金田夫人,不管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能告诉你的,都会如实相告的……对了,还是请您按顺序提问比较合适吧。”

鼻子夫人总算同意了,开始了提问。虽一度出言不逊,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敬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那么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呢?”

“在大学院研究地球的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主人的回答完全搞不明白,虽然“啊”的一声,却一脸困惑,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当不上博士,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主人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因为寻常的学士,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主人望着迷亭,面色越来越不高兴了。

迷亭也有些不快,说道:“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担保,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做了个题为‘缢死力学’的科研成果讲演。”主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

“哎哟,真受不了,研究什么吊颈,这人够各色的。研究吊颈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当然就难了,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这样吗?”这回轮到鼻子夫人对主人察言观色了,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心里怎么也不踏实。可是,似乎觉得询问这么基本的知识有伤她金田夫人的面子,只得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来猜测,而主人一直绷着脸,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研究什么浅显的学问吗?”

“说起来,前些日子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题目是《论橡子的稳定性与天体运行的关联》。”

“橡子之类的也是在大学里学习的内容吗?”

“这个嘛,我是外行,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研究的价值吧。”

迷亭假装正经地戏弄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询问学术问题,自己完全是外行,便放弃了,换了个话题:

“另外想问一下——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时崩掉了两颗门牙,有这回事吗?”

“是啊,一吃年糕,豁了的地方还塞牙呢。”

这个问题正中迷亭下怀,这方面是他最拿手的了。

“他也太不讲究了吧,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了面,我一定提醒他一下。”主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吃香菇还崩掉了牙,看来牙齿不太好啊。他的牙齿到底怎么样?”

“不能说很好吧。是吧?迷亭君!”

“虽说不算太好,但也怪可爱的。他一直没去补牙,正是他吸引人之处啊。直到现在,那个豁口仍然是年糕的避风港,岂非一大奇观。”

“他这样一直豁着牙,是因为没有钱补牙呢,还是喜欢这样子呢?”

“他应该不会一辈子以‘缺两颗门牙’为荣的。尽管放心。”迷亭的心情逐渐转好。鼻子夫人又提出了其他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写的书信之类,很想拜读一下。”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明信片倒是多得很,请看吧。”

“也不用看那么多。只想看其中两三张……”

“好的,好的,我给您挑几张有趣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有意思。”

“哟,还会画画哪,真有才啊,让我拜读一下!”

她说着,拿过来一看,“哟,真是的,这不是狸子吗!画什么不好,干吗偏偏画狸子啊?——不过,能够画得叫人看出是狸子,也不容易呢!”语气不无欣赏。

“请念念那些句子。”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像女仆读报似的念道:“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唱歌又跳舞。唱的是:‘快来吧!除夕夜,没有人上山玩哟!嘿唷嘿唷嗬唷唷!’”

“这都是什么呀?这不是捉弄人玩吗?”鼻子夫人嘟囔道。

“这个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画的是一个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在弹奏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鼻子夫人说。

“哪里,大小很正常嘛。先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旁边写的是: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天夜晚,他像平时一样登上高台,专注地观看繁星时,天空出现一位美丽的仙女,奏起了人世间难得听到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却寒风刺骨,听得入了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上落了一层白霜。那个爱瞎编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写这东西,还以理学士自居?还不如去看《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鼻子夫人奚落了一顿。

迷亭半逗乐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张明信片,说:“这张如何?”

这回是铅印的帆船,照例在画下面胡乱写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对着礁石上的白鸻、半夜惊醒的白鸻,哭诉没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于浪底。”

“不错,很感人,值得说唱出来啊。”

“值得说唱吗?”

“是呀。这个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进行说唱呀!”

“用三弦琴伴奏的话,就更好听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不必了,拜读这几张,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经知道了,此人并不是那么粗俗的人。”她自以为是地说。

看样子,鼻子夫人大致问完了有关寒月的问题,于是又提了个不讲理的要求:

“今天实在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诉寒月先生。”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自己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而有关自己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日后一定再次登门致谢!”鼻子夫人边说边站起身来。

送走女客后,二人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就同时发问:“她算个什么东西?”只听女主人在里面房间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刚才‘俗调’的活标本来喽。即便是俗调,如果俗到那种程度,也够让人开眼的了。不必顾忌什么,尽情地笑吧!”

“那张脸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主人满心不悦,恨恨地说。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补充道:

“大鼻子盘踞脸中央,滑稽透顶。”

“而且是带弯钩的。”

“有点像驼背。驼背鼻子,真是太奇葩了!”迷亭笑个不停。

“看那面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

“那是十九世纪卖剩下了,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的面相。”迷亭总是说些俏皮话。这时,女主人从里面走进客厅来。到底是女人,提醒道:

“坏话说多了,车夫老婆又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对她来说是好事,嫂夫人。”

“不过,贬低别人的相貌,可就太下作了。没有人愿意长那么一个鼻子的。何况是个女人。你们说得也太难听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难听的!那种人根本算不得女人,就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还是很有两下子呢。咱俩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吗?”

“她究竟把教师看成什么了?”

“和后面的车夫差不多呗。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总之,没有弄个博士当,就要怪你自己没有远见。嫂夫人,对吧?”迷亭边笑边回头对女主人说。

“他哪里当得上博士哟!”连主人的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

“我说不定也能很快当上博士呢,别小看人!汝辈哪里知道,古时候有个叫伊索克拉底的人,九十四岁时还写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发表杰作,震惊天下时,已近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当然也……”

“简直可笑死了!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那么长久才怪呢。”女主人已经估算好了主人的寿命。

“胡说!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好了——还不是怪你让我穿这身皱皱巴巴的黑布褂子和净是补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种女人看低的。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样的衣服,给我准备出来!”

“‘给我准备出来’,说得轻巧,那么漂亮的衣服,咱家里哪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脱了自己的责任。

一听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我今天才听说你还有一位伯父?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啊。真的有个伯父吗?”

“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个老顽固,不过,他也和那个女人一样,是从十九世纪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在。”迷亭就等着主人问似的说道,然后看了看主人夫妇。

“呵呵呵,就会说笑话。他在哪儿活着呢?”

“在静冈呢。但他可不仅仅是活着。头上顶着个发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却傲慢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感觉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诉他天气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却说:‘人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四个小时以上,就是浪费!’于是,天还黑着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说:‘我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他吹嘘自己年轻时总是贪睡,近年来才进入了随心所欲之境界,甚为欢喜。六十七岁的人,睡不着是当然的,跟什么锻炼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他本人却以为全是自己刻苦修炼的结果。所以,他外出的时候,必然带着一把铁扇。”

“带它干什么?”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就是带着出门。也许他是把它当作文明棍用吧。不过,这是前不久他搞的这么一出。”虽然是主人问的,迷亭却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今年春天,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长礼服火速寄去。我有些意外,便写信去问。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信中命令: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祝捷大会,所以,在此之前速速买好寄来。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帽子买一顶尺寸差不多的就行,西装也估算一下尺寸,到大丸绸缎庄去定做……”

“近来,大丸绸缎庄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他是和白木屋西服店弄混了。”

“叫你估摸尺寸去做,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的?”

“没办法,就估摸着做了一身寄去了。”

“你也够胡来的。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算是赶上祝捷大会了。后来一看家乡的报纸,报道称,当天牧山翁罕见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看来那把铁扇他是绝不离身啊。”

“嗯,以后他死了,那把铁扇,我一定给他放棺材里。”

“不过,帽子和西服竟然都穿戴上了,不错嘛!”

“那你可想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他顺利参加了集会,就大功告成了呢。谁知不久,我收到家乡寄来的一个小包,还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品呢,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特意购得之礼帽,因尺寸稍大,烦劳你前去帽子铺,改小一些为好。改帽之费用,将由这边汇去。’”

“的确够迂腐的。”主人发现天下竟有比自己还迂腐的人,十分满足,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呢,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没办法,只好我把它戴上了!”

“就是那顶帽子?”主人嘻嘻直笑。

“那位伯父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呀?”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不是。他是汉学家。小时候曾经在圣堂里一心研读过朱子学什么的,所以即使在电灯下,也恭恭敬敬地梳着个发髻,真没办法。”他边说边来回搓着下巴。

“可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你是说过的呀。我在茶间里也听见了。”只有在这一点上,妻子也赞同主人的意见。

“是这样说的吗?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来,“那是瞎说的。若是有个男爵伯父,如今我早就当局长了。”他倒是很坦然。

“我也觉得奇怪嘛。”主人露出既欣喜又担心的神色。

“哎哟哟,敢撒那么大的谎,居然还装得那么像,你可真是个吹牛高手啊!”女主人佩服得不行。

“那个女人可比我能装。”

“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为了吹牛,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心怀鬼胎,话中有诈噢。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雕虫小技与天生的滑稽区别开来,那么,就连喜剧之神也不得不喟叹世人有眼无珠喽。”

“谁知道呢。”主人垂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去过对面那条街。当然没看见过街角处的金田家是什么样子,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听说。由于在主人家里从未谈论过实业家,所以就连在主人家混饭吃的吾辈,也与实业家没有关系,而且毫不关心。然而,刚才鼻子夫人不期而至,我也就旁听了她说的话,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以及她家的富贵与权势,虽然身为猫辈,也不能安卧檐廊,享受清闲了。何况我对寒月君甚感同情之至。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天璋院琴师都收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的事都探听到了,而寒月君却只知道腼腆地摆弄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门的理学士,也未免太无能了。

话虽这么说,可对方是将一个伟大的鼻子安在脸中央的女人,所以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一事件,毋宁说主人太漠然置之,且太穷酸了。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像他那么一位‘偶然童子’,为寒月伸出援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吧!看起来,最可怜的,只是那位演讲“缢死学”的寒月先生了。如果我不亲自出马,潜入敌阵,帮他侦察敌情的话,就太不公平了。

我虽然是猫,却是寄居于将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看两页,便摔于桌上的学者之家的猫,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毕竟有所不同。敢冒这点风险的侠义之心,已然存在于尾巴尖里。我并不是欠了寒月先生的情,也不是为了某个人心血**、逞英雄。往大里说,这是将“好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的一大壮举。既然那金田太太,未经寒月本人同意,便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等,既然她派出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还将听来的情报得意扬扬地四处散布;既然她不惜利用车夫、马弁、无赖、恶书生、佣婆、产婆、妖婆、按摩婆、傻婆等人,给国家有用之才捣乱,那么,我猫辈也就不客气了。

幸而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路难走些,但是为了成就道义,我死而无憾。脚底沾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可能会给女仆添点麻烦,但于我而言算不得痛苦。不必等明天,这就出发!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跑到了厨房,转念一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不仅已到达进化之极致,而且论智力发达,也绝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构造,不会说人的语言。纵使顺利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了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也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传达。既然不会说人话,那就如同土里埋着的金刚钻,虽承受阳光照耀,却不能发光一样,纵有超群智慧,也无用武之地。这是去干蠢事,还是算了吧,我犹豫不决地蹲在门槛上。

然而,一旦起意的事,中途放弃,犹如骤雨即将来临,等候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县飘去,不免叫人叹惜。而且,假如错在自己,另当别论,倘若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那么就应该勇往直前,白白送命也在所不惜,才是敢于担当的男儿夙愿。至于白白受累,白白弄脏手脚等,对于猫来说,正是恰如其身份。只因投胎为猫,而不具备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的本事,但是,正因为是猫,在忍术方面却远比各位先生高超。能成就他人之所不能之事,其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哪怕只有我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无人知晓值得高兴。我虽然不能把所见所闻告诉人类,但是只要让金田家明白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就足够愉快的了。这么多愉快的事在前面等着我,叫我怎么能不去?我还是按原计划去他家一趟吧。

来到对面街巷一瞧,那座洋房果然盘踞于街角。想必这家主人也如同这洋房一样,非常傲慢吧!进了大门,将整个外观打量一番,但见那二层楼房的构造除了兀自矗立,以势压人之外毫无所能。迷亭说的所谓“俗调”,莫非就是这样的?

进了玄关向右拐,穿过园子,转到厨房门口,不出所料,厨房也很大,比苦沙弥家的厨房足足大十倍。干净整齐,锃光瓦亮,绝不逊色于不久前在《日本新闻》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府上的厨房。“这才是模范厨房啊。”我心里赞叹着,钻了进去。看见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这娘们可惹不起,我赶紧藏身水桶后面。只听厨子说:“那个教师是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字啊?”

“怎么会不知道呢?在这一带,不知道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废物!”这声音是给金田家拉包车的车夫。

“简直没法说,提起那个教员,就是个除了书本,什么都不懂的怪物。哪怕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他说不定就会畏惧三分的,可是,那家伙就别提了,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车夫老婆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呀,真是个难缠的木头疙瘩!这有何难,咱们大家伙一起吓唬吓唬他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啊。他净胡说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看着不顺眼啦……太过分啦。也不瞧瞧他自己的面皮,活像个今户陶狸子!——就他那模样还觉得自己蛮像个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人。”

“不光是那张脸,你瞧他拎着条毛巾上澡堂子那样儿,多傲慢哪。他就是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了不起了。”苦沙弥就连在厨子眼里也没有什么好评。

“干脆咱们一起到他家墙根去,臭骂他一顿吧!”

“这么一来,他肯定害怕!”

“但是,如果被他看到是我们在骂,就没意思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让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拱他上火。”

“这我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车夫老婆承担了三分之一大声叫骂的任务。

原来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我边想,边轻轻地从三人身旁走过,进了室内。

猫脚有形无声,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出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中敲磬,洞里鼓瑟,又如“尝遍人间醍醐味,不言冷暖我自知”。不论是“俗调”的洋楼还是模范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男仆、厨子,还是小姐、女佣,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支棱,悠悠然归去也。尤其吾猫辈擅长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无人可比。连自己都怀疑,吾辈是否真的继承了草双纸里描写的猫怪血统!传说癞蛤蟆前额里有颗夜明珠,而吾辈的尾巴里,装有嘲弄天下人类的祖传妙药,更遑论天神地佛、生死爱恋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穿行,简直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易如反掌。这时,连我自己都对自身的能力钦佩万分。当我意识到多亏了咱这条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便更觉不可慢待它了,理当顶礼膜拜吾辈那尊敬的尾巴大明神,祈祷它猫运长久。想到这里,我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我必须对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看见尾巴,扭转身子时,尾巴也随之扭转;想要追赶尾巴,而扭过头去时,尾巴也保持着等距离向前转去。不愧是天地玄黄,尽收纳于三寸之尾的灵物,毕竟不是吾辈能够对付的。我追逐尾巴七圈半,精疲力竭,方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有何妨,我晕头转向地四处乱闯。

忽听得纸拉门里有鼻子夫人说话声音。就是这儿,我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屏息倾听。

“一个穷酸教员,还那么神气!”正是那鼻子夫人尖声尖气的声音。

“嗯,的确是个狂妄的家伙!先折腾折腾他,让他吃点苦头!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有谁啊?”

“有津木乒助、福地岸水虿。可以托他们去嘲笑那个穷教员!”

我不知金田家乡何处,只觉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是,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课本什么的。”

“反正贼对不是个正派教员!”

把“绝对”说成“贼对”,叫我不能不捧腹。

“前几天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这已经在教员当中传为笑柄。他说:‘就因为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其他人都不得安宁。’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肯定是他,不会有错。一看面相就知道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装模作样留着胡子。”

“不知羞耻的东西!”

如果留胡子就不知羞耻的话,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配活着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纯粹是个疯疯癫癫的跳梁小丑。跟我胡诌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长相,就觉得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也怪你笨,也不管是哪里的杂种说的话你都相信。”

“你说我笨?还不是因为他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后悔。

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提及寒月。到底是在我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评论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毫无办法。我伫立思考时,只听隔着走廊的对面房间的铃声响起。看样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机不可失!我直奔那边而去。

来到跟前一看,一个女人在高声讲着什么,听她声音很像鼻子夫人,由此推测,她便是这府上的小姐——那位驱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尤物吧!只可惜隔着一个纸隔扇,不得一睹芳容,无法确认她的脸中心是否也供奉着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腔调以及粗重的鼻息等综合判断,应该不会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塌鼻子。那女子一直说个不停,对方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恐怕她在打人们常说的“电话”吧。

“是大和茶馆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鹌鹑间的三座……好不好……听明白了吗……什么?没听明白?哎哟,真讨厌。我说的是订一下鹌鹑三座啊……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可能订不了呢?我就要订……你还‘嘿嘿嘿’,你说我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净拿人寻开心!你到底是哪个?是长吉?你懂什么!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你说什么?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你也太没规矩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是金田小姐啊!……你‘嘿嘿’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人,真是傻到家了……我不是说了我是金田小姐吗……什么?‘多蒙惠顾,非常感谢?’……谢什么呀?我没工夫听这个……哎哟,怎么又笑起来了。你可真够愚笨的……什么我说的是?……你要这么胡说八道,我可要挂断电话了!好不好啊,你就不怕吗?……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倒是说话呀……”

大概是长吉那边挂断了电话,好像没有回答。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拨得铃铃作响,脚下的哈巴狗受了惊,突然汪汪地叫起来,这可得小心,我立刻蹿下走廊,钻进了地板下边。

这时,有人在走廊上越来越近,拉开了隔扇。是谁来了呢?我侧耳细听。

“小姐!老爷和太太请你去一下。”像是丫鬟的声音。

“我不去!”小姐给丫鬟吃了第一颗枪子儿。

“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

“烦人!不是说了我不去吗?”丫鬟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的事。”丫鬟抖了个机灵,想使小姐高兴。

“什么寒月、水月的,不知道,不知道,最讨厌那个人啦。长得像个傻瓜蛋似的。”可怜的寒月,还没出门就挨了这第三颗枪子儿。

“哟,你什么时候梳起西式束发来了?”

“今天。”丫鬟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

“臭美什么?一个使唤丫头!”小姐又从另一个角度给丫鬟吃了第四颗枪子儿。

“并且,你还用上了新衬领?”

“是的。这是前些天小姐赏给我的,我觉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收进箱子里了。只是因为旧衬领全都脏了,这才找出来换上。”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个衬领?”

“今年正月,小姐去‘白木屋’商号买来的,是茶绿色的,印有相扑力士名号。小姐说:‘我用着太素了,送给你吧!’就是那条衬领。”

“哎哟,可气!你戴着真好看,气死我啦!”

“谢谢夸奖!”

“我不是夸你,是气你呀!”

“是。”

“那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不吱一声就收下?”

“是。”

“连你用都那么好看,我用也不至于不好看吧!”

“肯定特别好看。”

“明明知道我用好看,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收下,而且还若无其事地戴上了?不像话!”

一连串地扫射。

我正在洗耳恭听局势将如何发展时,金田老爷从对面屋里大声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应了一声,走出了电话间。

比我大一丁点儿的那只眼睛和嘴都耸在脸心的哈巴狗,也跟着小姐出去了。我照例蹑手蹑脚地再度从厨房出来,到了街上,急匆匆回主人家。这次探险首战告捷,获得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一看,由于从富丽堂皇的公馆突然回到肮脏的茅舍,感觉就像从阳光明媚的山巅突然掉进黑乎乎的洞窟里一般。探险的时候,由于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对于金田公馆的室内装饰、隔扇、拉门等都未曾留意,但仍旧感觉我的住处太寒酸,同时对所谓的“俗调”留恋起来。我觉得比起教师来,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这念头有些反常,打算向尾巴求教。于是,从尾尖里发出了神谕:“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在念叨你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当时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故意跟他打趣。

“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

“还说不得吗?”

“况且我已经和某某博士夫人发过誓了。”

“发誓绝不泄密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的和服衣带。那条紫色衣带很少见到有卖的。

“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天保调’的意味啊!”主人横卧着调侃。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

“是的,毕竟不是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这颜色的带子,只有戴上武士斗笠,穿上印有蜀葵形家徽的后背开缝披风,才配得上。据说当年织田信长去拜见老丈人时,头上梳了个茶刷式发髻,当时他系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冗长。

“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一本正经地说。

“差不多也该捐给博物馆了,怎么样啊?你这个‘缢死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武士,那可有伤体面呀!”

“遵旨照办也无妨,可是也有人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不过了……”

“是谁说的,这么没有品位!”主人边翻身边大声喝道。

“是个你不认识的人,所以……”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

“就是个女性。”

“哈哈哈,太搞笑啦。我来猜猜吧。想必还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老弟索性穿上那件褂子,再表演一次跳水如何?”迷亭挖苦道。

“嘿嘿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了,她在西方的清净世界……”

“好像并不太清净吧!她有一只狠毒的鼻子哟!”

“什么?”寒月满脸不解。

“对面街巷的那位大鼻子女人刚刚不请自来啦。我俩真是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

主人躺着边喝茶边“嗯”了一声。

“大鼻子,是谁呀!”

“就是你那位亲爱的永远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啊!”

“啊?”

“金田的老婆来了解你的情况啦!”主人神色严肃地解释。

我窥视寒月的脸色,会吃惊、欢喜,还是羞怯?但他却面不改色,照例用平静的语气说:

“一定是想要我娶她家的小姐呗!”说着,又搓揉起了紫色衣带。

“大错特错矣。因为小姐的令堂大人是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喂,告诉你,我刚才一直在给那个鼻子夫人构思一首俳体诗!”

女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呵呵地笑起来。

“你也真够有闲心的,作好了没有?”

“刚想了一几句。第一句是:‘在她脸上祭大鼻’。”

“下一句……”

“给她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才想出这两句。”

“很有意思!”寒月笑眯眯的。

“下面接上‘两个洞洞黑幽幽’,如何?”迷亭立刻想出一句。于是寒月说:“再接上‘洞儿深深不见毛’,可不可以?”

就在他们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诌八扯,在靠近主人家墙根的马路上,有四五个人大声起着哄:

“今户窑的狸子!今户窑的狸子!”

主人和迷亭一惊,透过篱笆缝向外面望去,只听到一些人哈哈大笑着向远处跑走的脚步声。

“今户窑的狸子是什么意思?”迷亭奇怪地问主人。

“谁知道什么意思!”主人回答说。

“倒是怪新颖的!”寒月加以点评。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么,“呼”地站起身来,以演讲的口吻说道:

“在下近年来从美学角度对鼻子进行过研究,借此机会披露一二,烦劳二位静听。”

因过于突然,主人只是呆然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说:“一定洗耳恭听!”

“虽多方面进行查阅,鼻子的起源仍然扑朔迷离。第一个疑问即是:假如它是实用的器官,只要两个鼻孔就足够了,何必这般傲然兀立于脸中心。然而,正如各位所见,这鼻子为什么越来越高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

“并不怎么高呀!”主人不以为然。

“反正没有凹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对窟窿的形状混同起来,说不定会产生误解的,因此,我首先请各位注意。那么,按鄙人愚见,鼻子的发达是由于擤鼻涕这一细微动作造成的。这一很自然的动作日积月累,便呈现出如此高耸的形象。”

“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愚见!”主人又插了一句批语。

“众所周知,擤鼻涕时,必定捏住鼻子,于是,被捏的特定部位受到刺激,按照进化论的基本原理,该部位由于不断被刺激的缘故,会比其他部位不成比例地发达起来,皮肤自然更加坚硬,肌肉也逐渐变硬,终于凝固为骨。”

“这可有点……肌肉怎么会可能一下子变成骨头呢?”

寒月不愧是理学士,马上提出了抗议。迷亭却置若罔闻,继续高谈阔论:

“你有疑问,也可以理解。不过事实胜于雄辩,鼻子里确有骨头,有什么办法!鼻骨已经形成。即便已有骨头,鼻涕还是要流的。一流鼻涕,就非擤不可。由于这种作用力,鼻骨的左右两侧渐渐被去薄,并鼓了起来,变得又细又高……这擤鼻涕的作用果然巨大无比,宛如滴水能穿石、宾头卢头自放光明,宛如异香天来、异臭地造一般,最终鼻梁变得这般又高又硬!”

“关于演讲人的鼻子的局部构造,为了避开为自己辩护之嫌,有意避而不谈。下面特向二位介绍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所拥有的鼻子,这鼻子乃是最发达、最伟大的天下珍品。”

寒月不禁有些忐忑。

“不过,事物一达到极致,壮观是壮观,却总会令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她的鼻梁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然而,稍过险峻。古人之中也有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或是萨克雷等人的鼻子,从构造来说,的确无法恭维。然而,正是那些有瑕疵之处,才格外惹人喜爱。所谓‘鼻不在高,奇者为贵’,即是这个道理吧。俗话也有:‘高鼻子不如米粉团子。’因此,我认为,从美学角度来说,鄙人的鼻子最为标准。”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起来,迷亭也快活地笑了。

“却说,刚刚讲了……”迷亭接着说。

“先生!‘讲了’有点像说书人的用语,太俗气,请不要使用了吧!”寒月一报前仇。

“是吗?那就换个说法吧。那么,接下来想就鼻子与脸庞的比例稍稍谈及一二。假如不涉及其他部位,单独谈论鼻子的话,那位令堂大人拥有一个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绝不失体面的鼻子……纵使在鞍马山开展览会,她恐怕也能获得头等奖。然而可悲的是,她的鼻子是自顾自地长那么大的,并没有跟嘴巴、眼睛等诸位邻居打招呼。恺撒的鼻子无疑是非同凡响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恺撒的鼻头剪掉,安在贵府的猫儿脸上的话,想想看,将会是何等模样!打个比方吧,在猫额头那么小的地方岿然耸立一个伟岸的鼻子的话,宛如在棋盘上摆了个奈良的大佛,因比例过于失调,而丧失其美学价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头和恺撒同样,可谓英姿飒爽,赫然高耸,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环绕鼻子周围的面部器官如何呢?当然,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低劣了,不过说是像患癫痫病的丑女之面那样,眉根呈八字,细眼高吊,则是事实。诸位,这怎能令人不喟叹:‘既有此面,徒有此鼻啊!’”

当迷亭的话稍一停顿时,忽听房后有人说:“还在谈论鼻子哪,多么顽固不化呀!”

“是车夫老婆!”主人告诉迷亭。迷亭又演讲起来。

“竟然发现在意料不到的房后,有新的异性旁听者,此乃演说家的莫大荣誉。尤其那婉转动听的娇媚之音,给枯燥的讲坛平添一抹艳色,真是望外之福分。本应尽力讲得通俗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之眷顾,然下文将稍稍涉及力学方面的问题,因此,女士们想必碍难听懂。还请多多迁就。”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嘻嘻地笑起来。

“我想要论证的是:这只鼻子和这张脸根本无法调和。换句话说,违背了柴依辛的黄金律。下面就打算严格地用力学公式演算一下其鼻子与脸部的比例给各位看一看。诸位要知道,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ɑ代表鼻子与脸平面交叉生成的角度;W自然是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明白了吗?”

“寒月兄呢?”

“我也不太明白哟!”

“这可不好办了。苦沙弥还情有可原,而你是个理学土,还以为你会明白呢。这个公式是我这番演说的灵魂,所以如果删掉,前面讲的就失去意义了……算了,没办法,那就略去公式,只说结论吧!”

“还有结论吗?”主人惊讶地问。

“当然有了。没有结论的演说,犹如没有上甜点的西餐。请二位仔细听着,下面就是结论了。上面的公式,如果参照魏尔肖、魏斯曼诸家的学说,当然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的形体遗传。而伴随其形体所产生的心理状况,即便已有认为是后天形成,并非遗传的有力学说,但是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必然会受到遗传的影响。因此有着那么不和谐的特大鼻子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她的鼻子也会有些异样。寒月君也许不认为金田小姐的鼻子有什么异样之处,因为她还年轻,但是,这种遗传的潜伏期很长,说不定什么时候气候突变,鼻子就会突然长大,刹那间膨胀得像她的老母一般大呢。因此,这门亲事,按照迷亭的学术性论证,趁早断念,是最保险的。这一点,不仅这家主人,就连睡在那边的猫怪阁下,也不会反对的!”

主人终于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主张:“那是当然。那种女人的女儿,谁会要?寒月君,万万不能要。”

我为了聊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也并不情绪激动,说:“既然两位先生如此高论,我就此断念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时想不开,害了病,可是我的罪过呀……”

“哈哈哈哈,这就叫作‘艳罪’吧!”

只有主人怒气冲天,嘟嘟囔囔:“谁去当那个冤大头!那种货色的女儿,也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初到人家,就给我难堪。傲慢的家伙!”

这时,墙根下又传来三四个人哈哈大笑声。一个人说:“真是个傲慢的老顽固!”另一个说:“大概想住更大的房子吧!”还有一个大声说:

“真是可怜哪,再怎么耍威风,也是窝里横啊!”

主人跑到檐廊上,也大声吼道:“吵死了,为啥偏偏到我家墙根来吵闹?”

“啊哈哈哈哈……savage tea, savage tea……”墙根的人异口同声地骂个不停。

主人大发雷霆,猛然站起来,拿着手杖直奔马路而去。迷亭拍着手起哄:“有趣!有趣!哎呀呀!”寒月笑着搓弄那条衣带。我跟在主人身后,从篱笆墙的破洞钻出去,来到马路上一看,只有主人自己拄着手杖,茫然无措地站在大路当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主人的样子就像被狐仙附了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