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2

“不是。”

“那么,朗读些什么?”

“上一次朗诵了近松的殉情之作。”

“‘近松’?是那个‘净琉璃’的近松吗?”

没有第二个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肯定是戏曲家近松,可主人还要问,我觉得真够愚蠢的。主人并未察觉,还在亲切地抚摸我的头。这世上就是有一种自作多情的人,遇见个眼睛斜视的人,就以为是看上他了。相比之下,主人这点差错哪里值得大惊小怪啊。于是乎我也就不动声色,任他抚摩。

“是的。”东风君应了一声,便观察主人的面色。

“那么,是由一个人朗诵呢,还是分配角色呢?”

“是分配角色,大家共同朗读的。这么做,旨在尽可能对剧中人物抱有感情,展现人物个性,并加上手势和身体语言。对白首先要逼真地表现出那个时代的人物特征。无论是小姐还是小伙计,都要演得非常逼真。”

“那么,这不是和演戏一样了吗?”

“是的。区别只是不穿戏装,没有布景。”

“冒昧地问一句,进行得顺利吗?”

“还好,我想,作为第一次算是成功了。”

“那么,你所说的前几天表演的殉情之作……”

“那个演的是船老大载着客人去吉原那一段……”

“真是不简单呀!”主人不愧是教师,微微歪了一下头,从鼻孔里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际,飘过脸颊。

“哪里,也没什么太难的。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夫、花魁、女侍、老鸨、拉皮条的。”东风君满不在乎地说着。但是,主人听到“花魁”二字,微微不悦。他对于女侍、老鸨、拉皮条的这些行话,似乎不甚了解,便提问:“所谓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吧?”

“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女侍指的是茶屋的女佣;而老鸨,大概是妓女卧房里的女佣吧!”东风君刚才还自信地说什么要模仿人物的腔调,演得逼真,可他对于女侍、老鸨等人的特点好像还不大了解。

“不错,女侍是属于茶屋的女子,老鸨是栖身于娼家的女人。至于拉皮条的,究竟指的是人,还是特定场所?如果是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我想,拉皮条的大概指的是男人。”

“那么掌管什么事呢?”

“这个,我还没有研究到那么细的程度。回头我了解一下!”

我猜想,像他们这样一问三不知,还在一起对台词呢,想必那天一定是笑料百出的,我仰头瞅了瞅主人,没想到,主人竟格外地严肃。

“那么,朗诵者除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出场?”

“各种人物都有。花魁是法学士K君扮演的,他蓄着小胡子,模仿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说台词,笑死人了!而且有一个情节,花魁突然腹痛起来,所以……”

“朗诵时也要表现出腹痛的样子吗?”主人担心地问。

“是的。表情很重要。”东风君摆出一副艺术家的派头。

“那么,腹痛要演得逼真吗?”主人问了句妙语。

“这腹痛,第一次演的确有点难度啊。”东风也回了句妙语。

“那么,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主人问道。

“我扮演船老大。”

“怎么?你扮演船老大?”主人的意思是说,你若能扮演船老大,那我也能扮演花街拉皮条的了。

过了片刻,主人不客气地说:“你这个船老大演得很辛苦吧?”

东风并没有生气,仍然用平静的口吻说:“就是因为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开的朗读会,也虎头蛇尾地散场了。原来,会场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里探得消息,知道当天有文艺朗诵会,就到窗根来偷听。我模仿船老大说话的声音,好不容易进入了角色,满以为这样演没问题,正演得起劲儿呢……大概是动作太过火了吧,一直憋着笑偷听的女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我又是吃惊,又是窘迫,心情受到影响,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了,只好就此散了会。”

号称第一次很成功的朗诵会竟然如此,那么,失败的话将是何等景象呢,这么一想叫人憋不住想笑。我的喉咙里又不由得呼噜呼噜作响,主人更加温柔地抚摩我的头。嘲笑别人却受到爱抚,虽是幸运,也有些可怕。

“这可不太顺哪!”大正月的,主人竟说出不吉利的话来。

“我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拜访您的。想从第二次起,把会开得更加盛大。我们想请您也入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可不会表演什么腹痛呀!”一向消极的主人立刻谢绝。

“哪里,您完全不用表演腹痛!这是赞助者花名册……”说着,他打开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菊版的本子,翻开后,摆在主人面前。“请在这上面签名盖章。”

我一瞧,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很多当今文人学者的名字。

“啊,当赞助人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要承担什么义务吗?”牡蛎先生显得有些放心不下。

“要说义务嘛,倒也没什么非要您做的事情。只要签上您的大名,表示赞成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我就入会。”一听说不承担什么义务,主人立刻变得轻松了。脸上显露出只要不负什么责任,即使是造反宣言书也敢签上名字的神色。加之自己的名字能够进入那么多著名学者的名单里,对于从不曾有过如此际遇的主人来说,亦是无上的光荣,难怪他回答得那么干脆。

“请稍等!”主人说着,站起身去书房取印章,“咕咚”一声我被摔在榻榻米上。

东风拿起一块点心盘里的蛋糕,整个塞进嘴里,费劲地咀嚼着,似乎噎得难受,这使我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从书房取来印章时,蛋糕已经平安落入东风君的胃里。主人似乎并未察觉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假如觉察的话,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我了。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走进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迷亭先生寄来了一封信。

“恭祝新年吉祥……”

这么恭敬,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主人心想。因为迷亭君写信从来没有一封是严肃的。前些时甚至来了这么一封信:

“尔后既无眷恋之女子,亦无佳人写来情书,暂且得以安然消磨时光,敬请释怀为念。”

与这类书信相比,刚来的这个贺年片,要正经多了。

“本当登门拜贺,只因愚弟与仁兄消极处事姿态相佐,拟竭力采取积极方针,迎接此千古难遇之新春,故连日忙碌,应接不暇,还望吾兄体谅……”

可不是啊,主人暗自点头,像迷亭这样的人,正月里不可能不忙于四处游乐。

“昨日忙里偷闲,本打算请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告罄,未能如意,甚感遗憾……”

马上就要露出原形了,主人暗自微笑。

“明日要赴某男爵的和歌纸牌赛,后日有美学学会之新年宴请,大后日有鸟部教授欢迎会,大大后日……”

“烦人。”主人跳过去往下看。

“如上所述,近日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接二连三,分身无术,无奈之下,谨以此新年贺信代行趋拜之礼,切望见谅,叩请海涵……”

“根本没有必要来!”主人对信答曰。

“如拨冗驾临寒舍,切盼与兄共进晚餐,一叙久违之情。寒厨虽无珍馐美味,或可以‘橡面坊丸子’待客,现正斟酌之中……”

迷亭又拿“橡面坊丸子”招摇撞骗了,真是失礼!主人有些不悦。

“但因近日‘橡面坊丸子’材料售罄,恐不能如愿,故而届时或将请仁兄品尝珍馐孔雀舌……”

简直是左右逢源,主人心想,忽然对下文有了兴趣。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尚不及小指一半大。故而倘若要填充健啖之仁兄之胃囊……”

“胡说八道!”主人不屑一顾地驳斥道。

“窃以为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不可。然而虽在动物园与浅草花屋敷偶尔见过孔雀,于市井鸟店等处却难寻觅其踪迹,愚弟为此实乃费尽苦心……”

主人心想:还不是你自找的吗!毫无感谢之意。

“此孔雀舌珍肴,于昔日罗马鼎盛时期曾风靡一时,愚弟亦向往其极尽奢华风流之美,垂涎已久,还望体谅一二……”

“体谅什么?真是个蠢货!”主人颇为冷淡。

“到了十六七世纪,孔雀已成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馐,孔雀宴遍及整个欧洲。记得莱斯特伯爵于凯尼尔沃思城堡宴请伊丽莎白女皇时,亦出现过孔雀料理。著名画家伦勃朗所绘《飨宴图》中,亦有开屏之孔雀横陈于餐桌之上……”

主人愤愤然道:“既然有闲心写什么孔雀菜谱史,可见并非忙得不可开交。”

“总之,如近日这般宴饮频繁,愚弟即使健壮如牛,想必不久的将来,亦会跟仁兄一样患上胃病也……”

主人喃喃自语:“什么跟仁兄一样?废话连篇。何必要跟我攀比!”

“据史学家研究,罗马人每日赴宴二三次之多。倘若一日二三餐,面对满桌美味佳肴,纵令无比健胃之士,亦会消化机能失调,跟仁兄……”

“又是‘跟仁兄一样’,不像话!”

“然而,为使奢侈与健康两立,他们经过一番钻研,认为有必要在大量摄取美味之同时,保持肠胃之常态。为此,发明了一个诀窍……”

“什么诀窍呢?”主人顿时来了兴致。

“他们饭后必定入浴。入浴后用一种方法呕吐出浴前吃下之食物,以清扫肠胃。肠胃既奏清扫之功,尔后再就餐,饱尝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再悉数呕之。如此这般,虽尽情享受美味,却丝毫无损于胃肠功能。愚弟以为此诀窍堪称一举两得……”

“不错,果然一举两得。”主人一脸的羡慕。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往频繁,宴饮剧增,自不待言。且值此帝国征俄两载之多事之秋,愚弟自信吾等战胜国之国民,当迎来务必效仿罗马人,研究其入浴呕吐术之千载难逢之时机。否则,窃以为虽有幸成为大国之民,不久之将来亦将追随仁兄,沦为胃病患者,深自痛心稽首……”

“又是‘追随仁兄’,真是个气人的家伙!”

“当此之时,窃以为,吾国之精通西洋文明者,如能考证西方之古史传说,发掘失传已久之秘方,使之应用于日本明治之世,则可收到防患于未然之功德,以报效平素尽享逸乐之君恩也……”

“莫名其妙。”主人觉得有些费解。

“因此,近来虽广为涉猎吉本、蒙森、斯密斯诸家之著述,均未见所需线索,不胜遗憾之至。然而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起念,不获成功决不半途而废,故而坚信复兴呕吐之方,指日可待。一旦发现,必及时告知,请放宽心。因之,前面提及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等珍馐,亦应于上述发现之后实施,如是,于愚弟之便姑且不论,对平日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大为有益。草草不一。”

“哼,还是被他捉弄了。看他写得那么一本正经,竟不知不觉看到了最后。刚到新年,就开这玩笑,这家伙还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呢!”主人边笑边说。

此后四五天平静地过去了。白瓷钵里的水仙花日渐枯萎,而瓶中的绿萼梅却含苞待放。我觉得整日赏花也挺无聊的,曾去拜访了三毛姑娘两次,都没有见到她。起初,我以为她不在家,可第二次去了,才知道她卧病在床。我躲在洗手钵旁的紫兰花丛后面,偷听二弦琴师傅和女仆在纸隔扇后说话。

“三毛吃东西了吗?”

“没有。从早晨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有吃呢。我让她躺在火盆旁,暖和暖和。”女仆答道。

哪是在说猫啊,分明是当个人来对待。

拿自己的境遇和三毛姑娘相比,虽不无羡慕,但是,想到心爱的三毛姑娘受到如此厚待,又感到欣慰。

“这可怎么办哪,不吃饭的话,身体会更加衰弱的。”

“是呀,就连我们这些下人,东家一天不给吃饭,第二天就干不动活儿了。”

听女仆这口气,仿佛猫儿比起她这个人来,是更高级的动物。实际上在这户人家,说不定猫的确比女仆更高贵呢。

“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去了。那位医生实在是太可气啦!我抱着三毛到了诊所后,他就问我:‘受了风寒吗?’说着就要给我切脉。我说:‘不是我,是这个猫。’我就把三毛放在了腿上,医生却嘿嘿笑着说:‘猫的病,我也看不了。不用管它,过几天自然会好的。’这也太狠心了吧?我很生气,就说:‘那就不用你费心给她看了!她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把猫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回来了。”

“真是气杀人哟。”

“真是气杀人哟”,这么好听的词语毕竟不是在主人家听得到的,不愧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不然绝对不会说得这么高雅的,好了不得啊。

“三毛好像喉咙嘶嘶啦啦地响……”

“是呀,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一受风,都会咳嗽的……”

不愧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拿腔拿调地说话。

“而且听说近来有人得了什么肺病呢。”

“可不是吗,听说近来出现了什么肺病、鼠疫之类的新鲜病哪。现在可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啊!”

“旧幕府时期没有过的东西,都是很怪异的,所以你也要留神。”

“您说的是。”女仆十分感动。

“虽说是受了风寒,可是她也没怎么出门呀……”

“哪里,您不知道吧,近来它交上了坏朋友啦!”

女仆就像谈论国家机密似的,十分得意。

“坏朋友?”

“是呀!就是临街教师家的那只脏兮兮的公猫呀!”

“那个教师,就是每天早晨乱叫唤的那位吗?”

“没错,就是他。每次洗脸的时候,都发出鹅被勒死般的尖叫,真让人受不了。”

“鹅被勒死般的尖叫”可真是绝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个毛病,每天早晨在浴室刷牙时,总是用牙刷往喉咙里捅,肆无忌惮地发出怪声。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扯着嗓子“啊啊”大叫,心情好的时候叫得就更响亮了。总之,不论高兴不高兴,他都无止无休地放声号叫。他婆娘说,搬到这里以前,他并没有这个坏毛病。可是自从有一天他偶然叫了以后,直到今天,就不曾间断过一天。真是个招人讨厌的毛病,可是为什么对这种事如此坚持不懈,绝非我等猫辈能够明白的。这也就算了,不过居然说我是什么“脏兮兮的猫”,说话也太尖刻了。我支棱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他那么号叫,兴许是在念什么咒呢。明治以前,从武士的侍从到仆人,都懂得规矩。在宅邸街区,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洗脸刷牙的。”

“您说得真对噢。”女仆一味地表示赞同,不停地“噢噢”着。

“有那么个主人的猫,只能算是野猫。下次他再来的话,你就给我揍他!”

“那是当然,不揍他哪行。三毛的病,肯定是他给传染的。我一定要给三毛报仇!”

这可真是无端蒙此不白之冤。看来以后不能轻易去了。我心里害怕,到底也没见到三毛姑娘,便打道回府了。

回家后,看见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笔沉吟。要是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偷听到的议论学舌给主人,主人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俗语说得好,“耳不闻,心不烦”。但见主人正“嗯嗯”地频频点头,自以为是个神圣的诗人。

这时,特地寄来明信片,号称“眼下忙得分身无术,无暇拜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来访。

“在写新体诗吗?如得佳作,给小弟欣赏一下!”

“噢,我发现了一篇上好文章,正打算翻译过来呢。”主人神色凝重地说。

“文章?谁写的文章?”

“不清楚是谁写的。”

“无名氏的吗?无名氏的作品里也有相当不错的,不可小窥哟!究竟是在哪儿发表的?”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第二读本》。”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要翻译的名作登在《第二读本》里呀!”

“开什么玩笑!你是存心找机会报孔雀舌的仇吧?”

主人捻着小胡子,泰然自若地说:“我跟你可不一样,从来不说大话蒙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人问山阳先生:‘先生,近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信给对方看,说:‘要说近日大作,当推举此篇了。’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审美还很独到呢。是哪一篇啊?念来听听,我给评判一下。”迷亭的口吻貌似审美行家一般。

主人以禅师诵读大灯国师遗诫的腔调读起来。

“巨人,引力……”

“什么意思啊,哪个巨人?引力?”

“标题是《巨人引力》。”

“这标题怪里怪气的。我可是不懂。”

“这意思是说,有个名叫‘引力’的巨人呗。”

“虽说‘这意思’有点勉强,不过是个标题,就不跟你较真儿了吧!好了,快点念正文吧。你的嗓音还不错,听起来挺有趣的。”

“你可不许乱打岔哟!”主人先叮嘱道,便读了起来。

凯特从窗口向外张望。看到几个小孩儿在抛球玩。他们将球高高地抛向空中。那球越飞越高,过了片刻才落了下来。他们又将球抛上去。一连三次,每次都会落下来。凯特问母亲:“球为什么会落下来?为什么不一直往上飞?”“因为有巨人住在地底下,”母亲回答说,“他是巨人‘引力’。他非常强大,将万物拉向自己这边来,也将房屋拉向地面,不然的话,房子就会飞到天上去,小孩子也会飞起来。你看见过落叶吧?那就是巨人‘引力’召唤它们的。你们的书本掉到地上过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叫书本掉下来的。皮球飞上天,巨人‘引力’就会叫它,于是,皮球就掉下来了。”

“讲完了吗?”

“嗯。不错吧?”

“呀,服了老兄啦。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哟。原来‘橡面坊丸子’报应在这儿了。”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因为的确是一篇妙文,我才翻译过来的。莫非贤弟不以为然?”主人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说道。

“太出乎意料啦!万万想不到你也有此等伎俩。这回是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独自感慨不已,主人却根本不知其所云何意。

“原本没有要你认输的打算啊,只是觉得文章有趣,试译一下罢了。”

“哎呀,太有趣了。再没有比这篇更有趣的了。实在是高啊,甘拜下风!”

“贤弟何须如此谦恭。我近来不想再画水彩画了,倒是想写写文章呢。”

“那岂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能够相提并论的?愚弟不胜钦佩之至!”

“既然得贤弟如此赞赏,愚兄更是信心倍增啦。”主人的回答总是驴唇不对马嘴。

就在此时,寒月君说着“上次失礼了!”走了进来。

“哟,失迎失迎!刚刚拜听了旷世名文,驱除了‘橡面坊丸子’之幽灵。”迷亭的话不知所云。

“啊,是吗?”寒月的回答也稀里糊涂的。

唯有主人淡定如常。他说:“前些天你介绍的越智东风君来过了。”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年轻人,只是稍稍有点古怪。我担心会给您添麻烦,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没添什么麻烦……”

“他来先生家,没有为自己的姓名解释什么吗?”

“没有。好像没有说起。”

“是吗。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里,对初次见面的人都要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了一嘴。

“他非常担心别人把‘东风’二字读成音读。”

“唉呀呀!”迷亭从金泥虎皮纹烟盒中捏出些烟叶来。

寒月又道:“他总是一开口就对人家说,我的姓名不是读‘越智东风’,而是‘越智KOCHI’。”

“好古怪!”迷亭把“云井”牌香烟深深吸进肚子里。

寒月说:“其实这完全起因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和‘越智’这个姓一起读,就谐音成了‘远近’这一成语,他为此很是自得。因此他常常叨叨:‘如果把这两个字用音读来读,我这番苦心就白费了。’”

“这人的确够古怪的。”迷亭先生更加兴奋,打算将吸入肺腑中的云井烟由鼻孔喷出,而那团烟雾于途中迷了路,结果又被吸回了喉咙这个出口。他被呛到了,握着烟管,不住地咳嗽。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受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主人边笑边说。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没错没错……”

我觉得有些危险,便稍微离他远一些。

迷亭说:“关于那个朗诵会,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第二次朗诵会打算邀请知名文人开成一个大会,希望先生届时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朗诵会还是演出近松剧作中的世俗题材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潮的本子,就是《金色夜叉》。’于是我问他这回扮演什么角色,他说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一定很有看头!我一定要出席,为他喝彩。”

“一定很好看!”寒月阴阳怪气地笑着。

“不过,那个东风君给人感觉非常本分,毫无轻浮之处,很好。与迷亭之流可是完全不同噢。”主人一举三得,报了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的心头之恨,迷亭却毫不介意似的笑道:“说到底,愚弟之流不外乎是些‘行德之俎’罢了!”

“差不多吧。”

老实说,主人并不明白“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愧是当了多年教师,已惯于糊弄了,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将教坛上的经验应用在社交上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何为‘行德之俎’?”

主人则望着壁龛说:“那枝水仙,是我去年年末从澡堂子回来时顺路买来,插在花瓶里的,开的时间不短吧。”硬是把“行德之俎”的尴尬给避开了。

迷亭像跳大神乐舞蹈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

“提起年末,去年年末,我经历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哪!”

“什么离奇经历啊,说来听听。”主人觉得“行德之俎”已被抛到脑后,松了口气。据我旁听,迷亭先生所谓的离奇经历是这样的。

“记得是去年年末的二十七日。由于那位东风君事先通知我:‘将前往贵府拜访,向先生讨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切望先生能在家一候。’于是我从清早就开始恭候,先生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的滑稽小说时,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展开一看:

“诸如‘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盆’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等,嘱咐繁多。到底是母亲,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细致到这种地步的。就连我这个一向我行我素之人,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因了这封信,我想着自己平时总是这么游手好闲地度日,也太不成体统,我必须写出名垂青史的伟大著作,来光宗耀祖。我要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像你这样无所事事的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以来,许多年轻人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寒冬腊月,也过得像正月似的,只知道玩乐——其实,我并不是像母亲想象的那样游手好闲呀——再往下看,信中列举了一些我的小学同学的名字,他们在这次出征中,有的阵亡了,有的负伤了。我一一念着那些名字时,不知怎么,竟感到尘世凄凉、人生无趣。信的最后,母亲说:‘我已年高体衰,吃新春年糕汤,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由于写得如此悲戚,更使我的心情郁闷,渴望东风君快些光临。但东风先生却左等右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就写了十二三行。家母的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写不了那么长,一向只写十行左右。信写完了,因整天坐着不动,感觉胃里十分难受。忽然想到东风来后,叫他在家等我好了,先去寄信,顺便散散步。

“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土手三番町走去,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去富士见町的邮局。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刮来,冷得不行。从神乐坂开来的火车发出“呜——”的一声从土堤下驶过。我只感觉凄凉无比。日暮、阵亡、衰老、世事无常,这种种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速旋转起来。常听说有些人上吊自杀,恐怕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冒出寻死之念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堤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那棵松树下面了。”

“那棵松树是哪棵呀?”主人问。

“就是上吊的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收拢了一下衣领。

“上吊松不是在鸿之台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鸿之台那棵是悬钟松,堤坝三町的那棵是上吊松。若问为什么叫上吊松,据说自古以来,无论是什么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虽说那堤坝上有几十棵松树,可是只要有人上吊,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每年必定有两三个人在这棵树上吊死,而其他松树的话,怎么也勾不起想寻死的欲求来。但见那棵上吊松,枝丫正好伸到了大路上,煞是好看。我心说,就那么闲着怪可惜的。真想看看有人吊死在那棵松树上头。我往四下望去,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要不然我自己去上吊?不可,不可,我若上了吊,可就没命喽!太危险,还是算了吧!但是,传说古希腊人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以添余兴。玩法是:一个人上台,将头伸进绳套时,他人将台子踢倒。套住脖子的人在台子被踢开的同时,松开绳套,跳下台来。果有此事的话,便不必害怕,我打算小试一下身手,就伸手够到松枝一拉,那松枝就弯了下来,弯曲的形状很漂亮。我想象着吊在那上面后,身体摇来**去的样子,喜不自禁。我非常想要上吊,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东风君已到家里,枉然空等,叫人情何以堪。那么,还是先回去见东风,履行约会,欢谈之后,再来上吊不迟,于是,我便回家了。”

“这么说,是圆满结束了?”主人问。

“真有意思!”寒月嬉笑着说。

“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但看到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今日不期要事缠身,无奈不能趋府赴约,望日后有幸再得面晤,竟日畅叙为盼。’我终于放下心来,如此一来,自当毫无挂心之事,前去自缢了,心下欢喜,急忙穿上木屐,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原来的地方一看……”说到这儿,他故意望着主人和寒月的脸,停顿了下来。

“到底看到什么啦?”主人有些性急起来。

“渐入佳境喽!”寒月摆弄他的外卦胸前的衣带说。

“我一看哪,已经有人吊在那上头了。跟你们说,只差了一步啊,多让人遗憾哪。现在回过头一想,当时我一定是被死神附体了。用詹姆斯等人的话来说,那是我潜意识中的幽灵界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在互相感应。真是无奇不有啊。”迷亭先生说得像煞有介事似的。

主人心想,这回又让这家伙得逞了,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糯米糕来。

寒月将火盆里的灰烬细细地弄平,低着头嘻嘻直笑,不久,他以极平静的语调开口说道:

“听先生讲来,确乎蹊跷古怪,貌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我近来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所以丝毫不怀疑。”

“怎么?你也曾经想要上吊?”

“哪里,我遇到怪事倒不是这个死法。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先生说的几乎是同时同刻发生的,这就越发不可思议了。”

“真有意思。”迷亭说着,也大吃起了糯米糕。

“那一天,住在向岛的一位朋友家举办忘年会兼演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参加了。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真是热闹非常,盛况空前,万事周全,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享用了晚餐,进行了演奏之后,主宾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想告辞回家,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两三天前我和某某小姐见面时,她还和平时一样,看不出哪里不对劲。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她的情况。说是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起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如果只是说胡话,倒也没什么,可是据说,她说胡话时,常常叫我的名字。”

主人就不说了,连迷亭先生也不再发表什么“够亲密的呀”之类的俗见,而是静静地听着。

“据说请来了医生后,说是搞不清是什么病,由于烧得太高,伤到了脑子,所以如果安眠药不能奏效的话,就比较危险了。我一听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被噩梦缠住了似的,觉得心头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结成固体,从四面八方裹住了我的身子。归途中,我仍然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痛苦万分。那么美丽、那么快活、那么健康的小姐,怎么会……”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刚才就听你说的某某小姐,已经听过两遍啦。如果没有什么不便,可否请教一下她的芳名?”迷亭先生扭头瞅了主人一眼,主人也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可!名字还是不说了吧。说不定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的。”

“那么,你是想就这样暧暧然昧昧然地讲下去喽?”

“切莫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位小姐突然害了那种病,我就满怀飞花落叶之感。我全身的活力犹如举行了大罢工,顿觉颓然无力,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来到了吾妻桥。我倚着栏杆,俯瞰桥下,也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乎乎的河水在晃动。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去。我目送着车灯远去。那灯光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札幌啤酒的霓虹灯那一带了。我又低头向水面望去,这时,听到远远的上游那边,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奇怪,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喊我呢?会是谁呢?我盯着水面观瞧,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还是尽早回去吧。我这么想着,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远远传来呼唤我的微弱声音。我又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当第三次听到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手扶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像是来自远方,又像是来自河底,但千真万确是小姐的声音。我不禁答应了一声‘哎’。由于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向四周看去,人、狗、月亮,什么都没有。当时我被这‘夜幕’缠住,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到那小姐呼唤我的地方去的强烈欲望。此时小姐的声音又穿透了我的耳鼓,如泣如诉,仿佛在呼救一般。这回我清楚地回答:‘我这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漆黑的河水,总觉得那呼唤我的声音就是从这水波下面传来的。‘就在这水下了!’我这么想着终于跨上了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只要再听到呼唤声,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细若游丝般可怜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向上一跃,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无留恋地坠落下去了。”

“到底还是跳下去了?”主人眨巴了下眼问道。

“倒是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迷亭先生捏了把自己的鼻尖说。

“我跳下去以后就昏过去了,好半天如在梦中。终于睁开眼一看,虽然感觉很冷,但身上一点也没有湿,也不记得呛过水。心里迷惑不解,我的确是跳下去了呀!这可是太奇怪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于是我向四周一瞧,大吃一惊。我以为是跳下水了,谁知搞错了方向,竟然跳到桥中心去了。当时真是后悔极了。只因为前后方向弄反了,结果没能前往小姐呼唤我的地方。”

寒月“嘿嘿”地笑着,仍然在摆弄那个外褂衣带,就像衣带碍他的事似的。

“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最为奇妙的是和我的那次体验如此相似。这又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一个案例了。假如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写生文,一定会震惊文坛的……后来,那位小姐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还在穷追猛打。

“两三天前我去她家拜年时,看到她正在大门里和女仆打羽板球哩!可见她的病已经痊愈了。”

主人刚才一直在沉思,这时终于不甘示弱地开口道:“我也有过奇妙体验。”

“你也有过?是什么呀?”迷亭先生眼里根本没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是去年年末。”

“全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如此机缘暗合,奇妙至极啊!”寒月先生笑道。他那颗豁牙上还粘着糯米糕渣呢。

“不会又是同一天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好像不同,大约是二十日前后。内人对我说:‘今年不要给我买岁末礼物了,就陪我去看一场摄津大椽的演出吧!’带她去看剧倒未尝不可,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一下报纸说:‘演的是《鳗谷》。’我就说:‘不想看这出戏,今天就算了吧。’到了第二天,内人又拿来报纸说:‘今天唱《堀川》,可以去看吧?’我说:‘《堀川》是三弦戏,只是热闹,没有内容,算了吧。’内人悻悻地退出房间。第三天,内人说:‘今天唱《三十三间堂》,我一定要看摄津唱的这出戏!不知你是否连《三十三间堂》也不爱看?不过,既然是陪我看戏,就和我一道去,总可以吧?’她不给退路。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一起去也可以,不过,据说是他最后一次演出,一定会爆满,所以即便咱们仓促前往,也很难觅得座位的。一般来说,想去那种场所,要先和茶屋联络,让他们给预定个合适的座位,才是正常的手续。你不走这道手续,自行其是可不大好吧。很遗憾,今天还是算了吧!’内人一听,直勾勾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得什么复杂的手续。不过,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她们都没有走什么手续,都很顺利地听完戏回来了。就算你是个教师,也不必非要经过那么烦琐的手续才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只好让了步:‘那好吧,即便进不去也去一趟吧。吃过晚饭,就乘电车去吧!’内人立刻来了劲头,说:‘要是去,就必须四点以前到剧场,不能这样磨磨蹭蹭的!’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以前到?’内人学说铃木夫人的话:‘若不提前些入场找座位,就进不去了。’‘那么,过了四点就不行了吧?’我又叮问一句。‘是呀,当然不行啦!’她回答。就在这当儿,你们猜怎么着,突然间浑身发起冷来了。”

“哪里,内人精神得很呢。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觉得像气球裂了口子似的,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头晕目眩,动弹不得了。”

“这是急病啊!”迷亭先生加了句注解。

“啊,真是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平时自己对她除了呵斥就是不理不睬,还让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酬谢过她任何洒扫辛苦之劳。今天幸有闲暇,囊中也有几个钱,带她去是可以的。内人又是那么想去,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是,我冷得发抖,头昏脑涨,别说是上电车了,就连换鞋的地方都走不到。啊,我想着‘太抱歉了、太抱歉了’,竟越发打起冷战来,头也更晕了。如果尽早请医生来瞧瞧,吃点药,四点钟以前就会好的吧。于是,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不巧他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有回来。他的家人说:‘甘木先生两点钟一到家,就告诉他前去府上。’真是着急啊!此时倘若能够喝下杏仁水,四点钟以前肯定会好的。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难得有这番雅兴想要一睹内人笑逐颜开,好开一开心,不料眼看要落空。内人满脸怨气,问我到底还能不能成行,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你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好脸,换好衣服,只等出发。’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比着急。恶寒越来越厉害,脑袋也越来越晕。假如四点钟以前不能病愈,履行承诺的话,女人心胸狭小,说不定做出什么事来。情况越发的糟糕了,如何是好啊。为防万一,我想应该趁现在告之以‘有为转变之理,生者必灭之道’,提醒她做好一旦出事,且莫惊慌失措的精神准备,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便立刻把内人叫到书房,问她:‘你虽然是个女子,大概也知道Many a slip, twit the cup and the lip这句西方谚语吧。’‘谁知道那种外国文字啊?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偏拿英文来戏弄我。你可真行啊!反正我不会英文。你既然那么喜欢英文,为什么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做老婆呢?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薄情的人了。’她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我的一番苦心也付诸东流了。不过,我也要对诸位解释一下,我对她说英文,绝非恶意,完全出于怜爱妻子的一片至情。可是竟然被内人误解为戏弄,实在是颜面扫地。再加上,我因为一直感到恶寒和眩晕,脑子已开始混乱,因此没有沉住气,竟然忘记了她不懂英文,想给她灌输‘有为转变、生者必灭’的道理,便信口说了句英语。思量起来,这都要怪我,是我弄巧成拙。由于此番折腾,我的恶寒愈加严重,脑袋也越来越晕眩。内人已经奉我之命去浴室脱去上半身衣服化了妆,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换上了。她已经整装待发,仿佛在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出门了’。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甘木君早些来就好啦。这么想着一看表,已经三点了。离四点只剩一个小时了。‘该走了吧!’内人拉开书房的门,探头问道。夸奖自己的老婆,也许有些好笑,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妻子像此时这般漂亮过。她脱掉上身衣服,用肥皂擦洗过的皮肤发出光泽,与黑绸褂子交相辉映。她的面色灿若云霞,源自有形和无形两个方面,一是肥皂的作用,二是盼望听摄津大椽唱戏。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陪她去一趟。我心里想着振奋精神去看戏吧,正吸烟的工夫,甘木医生终于大驾光临,一如约定的时间。我说了一下病情,甘木医生瞧了瞧我的舌头,捏了捏手,又是敲胸,又是摸后背,翻眼皮,摸脑袋之后,思考了片刻。我说:‘感觉病得不轻啊。’医生镇静地说:‘哪里,也没多么严重。’内人问:‘那么,出一趟门,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是啊。’医生又思索起来,‘只要不感觉难受就行……’我就说:‘可难受了。’‘那么,先给你开点大剂量退热剂和药水吧。’‘好的。我总觉得这病会越来越严重似的。’他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像你担心得那么严重的,精神不要过于紧张。’说完医生就走了。此时已过三点半了,打发女仆去取药。女仆遵夫人命令跑去跑回。回来时是四点差十五分,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本来一直好好的,可是突然间感觉恶心起来。内人沏了一碗汤药,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喝下去,可是胃里发出‘咕噜’一声呐喊,不得已,又放下了碗。‘还是快些喝的好。’内人在旁边催道。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出门,怎么交代啊。我下决心一口喝下,又将药碗送到嘴边时,胃里又‘咕噜’一声,死活也不让我喝下去。就这样,我几番端起药碗想喝,却又不得不放下。这时客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啊,四点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我又端起了碗,这回你们怎么也想不到的,真正稀奇的要数这件事了。不前不后,刚好在时钟敲响四下的同时,我已经丝毫不觉恶心了,把那药水顺顺当当地喝了下去。到了四点十分,这才真正知道了甘木先生不愧名医的称号。此时后背不发冷了,两眼也不发黑了,不舒服的感觉都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消失了。原以为会卧床不起的大病,竟在眨眼间痊愈,实在令人快慰!”

“本来是想去的,可是内人说过,一过了四点钟,就进不去门了,没办法,只好作罢了。倘若甘木医生能够再早来十五分钟,我就可以尽为人夫之义务,内人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仅仅这十五分钟之差,竟然铸成了一大憾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当时的处境真是急死人。”

说完之后,主人流露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义务似的神情。也许是觉得这样说上一通,在二位友人面前就有了面子呢。

寒月先生依然咧着豁牙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先生则装傻充愣,自言自语地说:“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做妻子的真是幸福。”这时,从拉门后传来女主人发出的一声咳嗽。

我老老实实地听了三个人讲的故事,既不觉得有趣,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悲。我觉得,人类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而强迫自己做口舌运动,除了会胡诌些并不可笑的事,然后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通或是以此为乐外,一无所能。

对于主人的任性与偏执,我早已知道,但是,因他平日沉默寡言,所以还有不大了解之处。正是这不大了解之处,令我多少抱有些敬畏之念,可是听了他刚才那番饶舌之后,却忽然对他轻蔑起来。他为什么不能只是默默地倾听那二人的谈话呢?他不甘示弱,胡编了一通无稽之谈,又图什么呢?莫非是爱比克泰德在书本里写了,你要这么做吗?一言以蔽之,无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却又装得超然物外,其实,他们既有凡心,又有贪欲。在我们猫眼里,竞争之念、好强之心即使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端倪,再进一步,他们便与那些被他们平时痛骂的俗骨凡胎成为一丘之貉了,真是可悲至极。只不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像通常的凡夫俗子那样带有墨守成规的臭味,这还算是一点可取之处吧!

这么一想,忽觉三人的聊天没有了情趣,不如去看看三毛姑娘的情况好些了没有。于是,我去了二弦琴师傅家,绕到庭院的入口进了里面。门松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到了正月初十,春日艳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五湖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里,也比沐浴元旦曙光时更显得生机盎然。檐廊上只有一个坐垫,却不见人影,连纸隔扇也紧紧地关着,许是琴师去浴池洗澡了吧。琴师不在也不要紧,我惦记的是三毛姑娘的身体好些了没有。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家里无人。我就直接跳上檐廊,伸开脏脚往坐垫正中一躺,那叫舒服,便昏昏然睡着了,连探问三毛姑娘的事都忘在了脑后。正睡着,突然听见纸隔扇里面有人说话:

“好了,我回来晚了。我去了那家佛像铺,他们说刚刚做得了。”

“怎么样啊?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漂亮。有了这个,三毛也可以安息了。这金箔不会脱落吧?”

“是的,我问过了,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灵位还耐用呢……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还是草写的好看些,所以,稍微改了一下笔画。”

“好了好了,赶快把三毛供在佛坛前,上炷香吧!”

三毛姑娘出什么事啦?我觉得好像情形不大妙,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丁零”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来,你也给她烧一炷香吧!”

丁零……“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回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心跳加速,呆呆地站在垫子上,像只木雕猫一样,连眼珠都不转了。

“真是可惜哪!起初只不过是受了点风寒。”

“甘木医生要是给她开一点药,也许就没事了。”

“都是那个甘木医生不好,太不把咱们的三毛当回事啦。”

“不要说别人的坏话,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样子,她们也请甘木医生来给三毛看病了。

“依我说,都是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三番五次地勾引她出去玩才得病的。”

“可不是嘛。那个畜生就是三毛的仇敌啊!”

我本想辩白几句,又一想这时候必须克制一下,便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听。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个世道可真是由不得人哪!像三毛这样漂亮的猫竟然夭折了,可那只丑八怪野猫却活蹦乱跳的,到处捣乱……”

“说的是啊。像三毛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地去寻,也找不到第二个哟!”

不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个”。在女仆的眼里,似乎猫和人是同类。如此说来,这女仆的面相和咱猫脸颇为相像呢。

“可能的话,我真想让那只野猫替三毛去死……”

“那个教师家的野猫要是死掉了,您可就如愿以偿啦。”

她如愿以偿,我可就倒霉了。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体验过,所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死。不过,前些天因为太冷了,我就钻进了灭火罐子,女仆不知道我在里边,就扣上了盖子。当时那个痛苦就别提啦!现在想想都后怕。听白婶说“再晚一会儿,你可就没命了”。替三毛姑娘去死,我当然心甘情愿,但是,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成的话,不论替谁去死我也不愿意!

“不过,已经请和尚给她念了经,还取了法名,三毛死也瞑目了。”

“可不是吗,真是一只幸运的猫啊。美中不足的,只是那个师傅给猫念的经文太短了些。”

“哟,怎么这样啊……可是像那只野猫……”

我一再声明,我眼下还没个名字。可是那女仆,张口闭口地叫我“野猫、野猫”,也太不懂规矩了!

“那家伙罪孽深重,无论多么灵验的经文,也不可能超度他的。”

后来不知又被她叫了几百次“野猫”。她们没完没了的无聊对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便滑下坐垫,从檐廊飞身而下。此时,我那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齐刷刷地倒竖起来,浑身一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二弦琴师傅家。而今,大概已经轮到琴师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偷工减料的超度了吧?

近来,我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了,总觉得世间叫人厌倦。我已经变成了不亚于懒惰主人的懒猫了。主人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人们都说他这是因为失恋,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由于我不曾捕鼠,女仆曾一度提出要把我驱逐出去,幸好主人清楚我不是一只平庸的猫,所以至今我依然在这个家里优哉游哉地享受光阴。在这一点上,我毫无踌躇地深深感谢主人的恩德,同时对他那双识猫慧眼深表敬佩。对于女仆不懂我辈价值,施加虐待,我也并不怨恨。假如左甚五郎再世,将我的肖像雕刻在门楼的柱子上,或者有个日本的斯坦朗,愿意将我的风姿绘在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才会因自己的无明而感到羞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