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02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这么说的。据说那个人真的假扮成了王爷,虽说是令人惶恐的事,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区区一个吹牛大王,岂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吗?”
“你说的王爷,是哪位王爷呀?”
“哪位王爷?不论装扮成哪位王爷,都是一样的不敬啊。”
“也是啊。”
“装扮成王爷也不灵。吹牛大王也没有办法了,认了输:‘凭我这点本事,对地藏菩萨是奈何不了了!’”
“自找的!”
“是啊,本该惩办他一下的……可人们都心急如焚,又开始商量起来。但是,再也没有人毛遂自荐了,大家一筹莫展。”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还没完哪。最后,雇了好多车夫和无赖,在地藏菩萨周围哇哇乱叫。他们说,只是为了气气菩萨,叫他在这儿待不住就行。因此,他们轮班吵嚷,昼夜不停。”
“真够辛苦的。”
“即便这样吵嚷还是不起作用,地藏菩萨也够顽固的。”
“后来呢?”敦子热心地问道。
“后来呀,不论每天怎么吵闹,也不见效,人们都有些厌倦了,可是脚夫和无赖不管干多少天,都能挣工钱,所以乐得这么闹腾。”
“雪江姐!工钱是什么?”澄子问道。
“工钱嘛,就是钱呀!”
“领了钱,做什么用?”
“领了钱吗,怎么说呀……呵呵呵,澄子真是个淘气鬼……婶子,那些人这么白天黑夜地吵嚷。当时街上有个名叫‘傻阿竹’的傻子,什么也不懂,谁都不理他。这个傻子看到这情景,问道:‘你们为什么吵嚷啊?难道说用好多年,也移动不了地藏菩萨吗?真可怜……’”
“一个傻子,还不简单哪!”
“是个不简单的傻子哟!大家听了他的话,商量说:‘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叫他试试看。’于是就请傻子帮忙。傻子一口答应下来。他说:‘你们别那么吵吵,安静点!’让那些车夫和无赖退后,自己飘然来到地藏菩萨面前。”
“雪江姐,‘飘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吗?”敦子在关键时候这么一问,惹得妈妈和雪江哈哈大笑。
“哪里,不是朋友。”
“那是什么?”
“‘飘然’就是……唉,没法解释。”
“‘飘然’,就是‘没法解释’?”
“不是的。‘飘然’就是……”
“什么呀?”
“你知道那位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呀,他还给过我红薯呢。”
“就是那个多多良先生啊。”
“难道说多多良先生就是‘飘然’?”
“哎,可以这么说吧……且说那傻阿竹来到地藏菩萨面前,揣着手说:‘地藏菩萨!街上的人都求你换个地方,请你挪动挪动吧!’这么一说,地藏菩萨立刻答道:‘既然如此,早些告诉我不就得啦。’于是,菩萨像缓缓地走开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萨!”
“下边才开始演说。”
“后边还有哪?”
“是啊。接下来八木先生说:‘今天召开妇女会,我特意讲了上面的故事,是有原因的。说出口来,也许失礼,但妇人有个毛病,遇事往往不从正面走捷径,反而采取舍近求远的方式。当然,不单是妇人如此。在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之弊端的影响,多少也变得像个女人,因此,常常花费多余的过程和精力,却误以为这才是正道,是绅士必须遵循的方针,这样的人似乎为数不少哩。但是,这些人都是文明开化束缚下的畸形儿,这一点已无须赘言。只是对于妇人们来说,千万要记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旦遇到问题,请按照傻阿竹的直率态度去处理。诸位如果成了傻阿竹,夫妻之间、婆媳之间的纠葛,肯定会减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作祟,成为不幸的源泉。多数妇人比男人不幸,都怪心眼太多了。请大家变成傻阿竹吧!’”
“真的?那么,雪江姐,你想成为傻阿竹吗?”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想成为那种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听了气得要死,说:‘这么说太失礼啦!’”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对街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啊!”
“她也在你们学校上学吗?”
“不是!只是因为开妇人会,她才去旁听的。打扮得真时髦,简直吓人。”
“可是,听说她长得很出众呢。”
“很一般的!并不像她自我感觉那样好看。要是像她那么涂脂抹粉的,就没有人不好看了。”
“那么,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样化妆,肯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别这么说,我才不会呢。不过,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过分了,就算家里再有钱……”
“再怎么过分,也还是有钱好吧!”
“倒也是,不过,她才应该变成个傻阿竹呢。太装腔作势了。听说最近有个叫什么的诗人献给她一本新诗集,她跟所有人吹嘘这事哪!”
“是东风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好雅兴。”
“不过,东风先生是非常认真的,甚至认为他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正因为有他那样的人,才会如此的……还有更搞笑的事哪!听说最近有人给她寄去了一封情书。”
“哟,下流!是谁呀,居然干出那种事来?”
“不知道是谁。”
“没写姓名吗?”
“姓名倒是写得很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还有,那封信写得好长好长,足有六尺哪。据说写了好多奇妙的话,什么‘我对你的爱,宛如宗教家对神灵的憧憬’,‘为了你,我宁愿变成祭坛上的羔羊任你宰割,这将是我无上的荣光’,还有什么‘心脏是三角形的,丘比特的箭射到了三角形的中心。如果是玩吹箭的话,就百发百中了……’等。”
“他是认真的吗?”
“据说是认真的。真的,我的朋友中就有三个人看过这封信呢。”
“不知羞耻的人!那种信还拿出来炫耀?她是想要嫁给寒月先生呢,那封信若是被人们传开,岂不麻烦?”
“人家非但不觉得麻烦,还扬扬得意哩!下次寒月先生来的时候,您最好告诉他。寒月先生还一无所知吧?”
“谁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在学校磨玻璃球,多半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呀?好可怜!”
“为什么可怜?她家有钱,一旦有什么事,她家都可以给他支援。这不是很好吗?”
“婶子张口闭口就是钱、钱的,多俗气啊!爱情不是比金钱更重要吗?没有爱,就不应该结为夫妻呀。”
“是吗。那么雪江,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我怎么知道!从来没有考虑过。”
当雪江小姐和婶子就婚姻一事进行舌战时,一直听不明白却又努力倾听的敦子,突然开了口:“我也想嫁人哪!”
对于这冒冒失失的期望,就连充满青春朝气、本应对其寄予同情的雪江都一时哑然了。妈妈还表现得比较平静,笑着问道:“你想嫁给谁呢?”
“我呀,本想嫁给‘招魂社’,可是,我讨厌过水道桥,正发愁哪!”
这回答由于实在出乎妈妈和雪江的意表,连再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一齐笑得前仰后合。这时,二女儿澄子对姐姐问道:“姐姐也喜欢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欢。咱俩一同嫁给招魂社吧!好吗?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我就自己坐车去啦。”
“小丫达也去!”
最后,连小丫头也要嫁给招魂社了。假如三个女儿一同嫁给招魂社,主人也就省心了吧!
这时忽听人力车声停在大门外,立刻有人发出响亮的问候:“您回来啦!”大概是主人从日本堤警察分局回来了。主人叫女仆接过车夫递过来的一个大包袱,然后悠然迈进了茶间。
“啊,你来啦!”他边和雪江打招呼,边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类似小酒壶的东西“咚”的一声扔在那个闻名的长方形火盆旁。说是类似酒壶,当然不是正宗的小酒壶,可也不像花瓶,不过是一个奇特的陶器罢了,所以姑且这么称呼它。
“好奇怪的酒壶啊!这是从警察局拿回来的?”雪江边将那个倒在地上的东西立起,边问主人。主人看着雪江自豪地说:
“怎么样?形状不错吧?”
“形状不错吗?那个玩意儿?不怎么好看嘛。一个破油壶,拿着它干什么?”
“怎么会是油壶?说话太没情趣了。”
“那是什么?”
“是花瓶嘛!”
“作为花瓶的话,嘴儿太小,肚儿又太鼓了。”
“因此才有意趣哩!你也不懂风雅,和你婶子不相上下,没法子!”
他自己拿起油壶,对着拉门方向的亮儿打量起来。
“我当然不懂风雅了。我可不会从警察局拿回个油壶来的。是吧,婶子。”
婶子哪里顾得上这些,她打开包袱,瞪大眼睛,清点失窃物品。
“啊,真想不到啊,小偷也进步了,全都拆洗过了。喂,你看呀!”
“我怎么会从警察局拿回个油壶来呢?还不是因为等得太无聊,在那一带闲逛的时候,淘换来的呀。你们哪里懂得,这可是件宝贝啊!”
“也宝贝得过头了吧,叔叔到底在哪儿闲逛的?”
“哪儿?当然是日本堤一带呀!还进吉原街里去瞧了瞧。那边可真热闹!你见过吉原的大铁门吗?没有吧?”
“谁稀罕看呀。我可没有机缘去吉原那种贱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为教师,竟然去那种地方,真叫人吃惊!是吧?婶子,婶子!”
“是啊。好像不太够数。东西全都还回来了吗?”
“没还的,只有山药啦。叫人家九点钟去,可是却让人一直等到十一点,像话吗?所以说,日本的警察不像话!”
“若说日本警察不像话,那么,到吉原去散步,就更不成体统了。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叔叔会被革职的吧?婶子。”
“唉,大概吧!你看,我这条带子的里子没有了。我说怎么觉着缺点什么。”
“腰带里子没了就没了吧。我干等了三个小时,浪费了半天的宝贵时间呢。”
主人说着,换上和服,靠在火盆边,若无其事地赏玩起了那个油壶。妻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将返还的物品放进壁橱,回到茶间来。
“婶子!叔叔还说这个油壶是件宝哪,多脏啊。”
“这是在吉原买的?哎哟——”
“哎哟什么!你根本不懂……”
“可是那种小壶,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也不是只有吉原才有的。”
“问题是没有卖的啊!这种式样的很罕见。”
“叔叔跟那个地藏菩萨差不离了。”
“小孩子,瞎说什么。近来的女学生嘴巴太刻薄,不像话!还是要好好读一读《女大学》。”
“叔叔不愿意加入保险吧?女学生和保险,你最讨厌哪个?”
“保险,我并不讨厌,那是有必要的。凡是考虑到将来的人,都会加入的。女学生却是没用的废物。”
“废物就废物吧!你不是也没有加入保险吗?”
“下个月就加入!”
“真的?”
“当然。”
“保险什么的就算了吧。还不如用那笔钱买点什么好呢。是吧?婶子!”
婶子嘻嘻笑着,主人却较起真儿来。
“你想要活一百年、二百年,才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等你的理性再发达些,自然就会认识到参加保险的必要了。下个月我一定参加保险。”
“是吗,那就没法说了。不过,前些天叔叔给我买了雨伞,有那些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有用呢。人家一再说不要不要的,可是叔叔硬要给我买。”
“你那么不想要吗?”
“嗯,我才不想用什么洋伞呢。”
“那就还给我好啦。正好敦子想要呢。就把那把伞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吗?”
“哟,叔叔也太过分了。难道不是吗?好容易给我买的,又往回要。”
“你说不想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也不过分。”
“我是说了不想要。不过,叔叔太吝啬了。”
“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给我的,怎么是吝啬?”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还是吝啬。”
“愚蠢!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吗?”
“因为你翻来覆去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刚才不是还说不要雨伞吗?”
“我是说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叔叔。”
“咄咄怪事!这么不明事理,又蛮不讲理的,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你们逻辑学吗?”
“好啦,反正我没教养。随便你怎么说!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是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不通情达理的话来,还是学学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学什么?”
“叫你学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执,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没有让叔叔交学费呀。”
雪江说到这儿,似乎悲从中来,不禁潸然坠一掬泪于紫色裙裤上。主人茫然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仿佛在研究那泪水是起因于何种心理。这时,女仆从厨房过来,跪在拉门口,只将红红的双手伸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是个学生。”女仆侧目瞧着泪流满面的雪江说。
主人到客厅去了。我为了获取信息兼做研究人类,便悄悄尾随着主人去了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起波澜的时机,将会一无所获。平日里人们大都表现得很平常,因此,所见所闻无不平凡无奇,了无情趣。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这平凡表象便会在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下,转瞬之间酿成许多奇特的、荒谬的、玄妙的、异常的现象。一言以蔽之,在我们猫族看来,足够进行模仿的事件层出不穷,随处可见。像雪江的眼泪,便是其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玄不可测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过程中并不怎么明显。可当主人回来,扔油壶时,便犹如用蒸汽泵给一条死龙注入了氧气一般,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丽质便勃然而发,可谓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轻易不会表现出来的。不对,其实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表现,只是不曾这么显著、这么昭然地表现出来而已。幸而我有一个特别喜欢倒抚猫毛的乖张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赏到这出狂言的!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表演起来的。老天赐给我这么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够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获得丰富的阅历,真是谢天谢地!不知现在来访的客人又是个什么人?
我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是个和雪江年龄不相上下的学生。他脑袋很大,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能看见头皮,脸正中盘踞着一个蒜头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没有别的特征,唯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成个光头,脑袋都不会显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样留起长发,定会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脑袋大的人,越是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看法。事实上,也许真是如此。不过,猛地一看,他很像拿破仑,派头十足。衣着和一般的学生一样,是一种条纹布短袖夹衣,看不出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穿得有模有样。不过里边好像没穿衬衣,也没有穿内衣。虽说穿空心夹衣和光脚穿鞋也算是一种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个脚印,不用说,这就是他赤脚的罪过。他端坐在第四个脚印上,显得畏畏缩缩的。假如是个正经人,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我倒也不会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样脑袋理得光秃秃的粗野之人,做出这般惶恐的样子,就不大协调了。像这种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并以此为荣的家伙,即便和一般人一样跪坐半个小时,也会感觉很难受的。由于他像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者似的端坐在那里,尽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在旁人看来,样子十分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样闹腾的家伙,怎么会具有这么大的定力约束自己呢?想到这里,我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
这样一对一地相对而坐,无论多么冥顽不灵的主人,对于学生来说也多少有些压力的。主人想必也不无得意吧!常言说:“积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学生,如果纠集成群,也会成为不可欺侮的团体,说不定会搞起驱逐运动或罢工的。这就像是人类中的胆小鬼一喝酒就变得以认为,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胡乱折腾,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乱的结果。只要精神正常的话,那个貌似诚惶诚恐,或者应该说是畏缩地紧贴着拉门坐着的穿萨摩条纹布的学生,不管主人怎么老朽,既被称为老师,就不可能轻视的,也没有理由轻视的。
大胆起来一模一样吧!不妨把聚众闹事,看作是酒壮人胆更合适。可主人递过去一个坐垫,说:“请坐这个吧!”光头却身子僵直着,“唉”了一声,一动也不动。摆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坐垫,当然不会说“请坐在我身上吧”,它后面木然坐着个大脑袋的活人,看着可真叫奇妙。那坐垫是为了给人坐的,女主人绝不会为了观赏才从劝业场买来。从坐垫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给人们坐,等于毁坏了它的名誉,对于让客人坐坐垫的主人而言也丢了几分面子。那个瞪眼瞅着坐垫,使主人丢面子的光头也绝不是厌恶坐垫。说实话,除了为他祖父作法事时坐过之外,有生以来还极少坐过坐垫,因此,他早已跪得两腿发麻,脚尖有点受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使用坐垫。即便主人让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个讨厌的秃头。假如真是这么客气,那么人多势众时,或是在学校里,以及在宿舍里的时候,多少客气一点也好啊。不必客气的时候他如此拘束,该客气的时候却不知谦让,纯粹是无理取闹。整个一个坏秃子!
这时,光头身后的拉门“哗啦”一声开了。雪江端来一碗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客人。若是平时,那光头一定会嘲讽一句:“嗬,savage tea来啦!”但是现在,连和主人对坐已然精神紧张,加上这位妙龄少女又以在学校学会的小笠原流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势将茶杯递给他,更使得光头拘谨不安。雪江关上拉门后,在门外吃吃地笑。可见,同样的年龄,还是女子要强得多。雪江远比起这光头胆子大,尤其是刚刚气恼得洒下一行热泪,这吃吃一笑使雪江显得更加妩媚。
雪江退下之后,二人默默相对。主人虽然坚持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这样相对无言简直是作孽,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不错,名字够长的。这不是当代的名字,是个古人的名字。你那时候是四年级吧?”
“不是。”
“三年级?”
“不是,是二年级。”
“在甲班吗?”
“是乙班。”
“乙班的话,我是班主任呀!想起来了。”主人心情激动起来。
实际上,这个大脑袋学生,从入学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绝不会忘记的。不但不会忘记,对他那个大脑袋,主人还印象深刻,以至于时常梦里见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没有把大脑袋和这个旧式名字联系起来,也没有和二年级乙班联系起来。因此,当他听对方说梦中见到的大脑袋原来是自己负责的那班的学生时,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这个有着古老名字的大脑袋,而且是本班的学生,究竟为了什么事现在登门造访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学生们不论年初岁末,几乎从不登门。只有这位古井武右卫门堪称是破天荒头一个登门的稀客,却不知客人来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应该不是到如此无趣的人家来玩耍的。假如是来劝主人辞职的话,应该更有底气些才是。况且,武右卫门也不可能是来商量他个人的事。无论从哪方面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看武右卫门的样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前来造访。没办法,主人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么,有事找我?”
“嗳。”
“是有关学校的事?”
“嗳,想跟您说点事,所以……”
“噢,什么事?请说吧!”
主人这么一说,武右卫门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比较能说会道的。虽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脑袋瓜那么发达,但是若论口才,在乙班却是出类拔萃的。比如问老师“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来为难主人的,就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能言善辩的主儿,今天一直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顾虑重重,一定有什么原因,肯定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是在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跟我说,那就快说吧!”
“这事有点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主人说着,看了一眼武右卫门的脸。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语气,温和地补充说:
“没关系,不管什么,尽管说吧!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也不对别人讲。”
“说也不要紧吗?”武右卫门还在犹豫。
“不要紧!”主人断然回答。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头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边喷吐“朝日”牌烟,边稍稍侧过头去。
“老实说……有麻烦事了。”
“什么事?”
“您问什么事?实在太发愁了,所以才来找您。”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也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一个劲儿地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你说的滨田,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这么说你是借给滨田房费了?”
“并没有借给他房费。”
“那么,借给他什么了?”
“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什么了?”
“给人寄出了一封情书。”
“寄了什么?”
“哎,我对他说,别借我名字,我就帮你寄信吧!”
“你说得让人不得要领,到底是谁干了什么呀?”
“寄送了情书啦。”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说不出口吗。”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送的。”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送的。”
“那么,是谁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越说越糊涂。那么,谁也没有送喽?”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还是完全听不明白!最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收下情书的人到底是谁?”
“说是姓金田,是住在对面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了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家的女儿又时髦,又傲慢,所以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没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最后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么,你认识他家的女儿吗?有过什么交往吗?”
“没有任何交往,也没见过面。”
“这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干出这种事的?”
“只是因为大家说她盛气凌人,才嘲弄她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那么,你是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夜里去她家送的信。”
“看来,是三个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如果事情败露,被学校开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担心,一连两三天睡不好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干了一桩蠢到家的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学校名。”
“没写学校名还好一些。若是写上学校名,你瞧着吧,那可是事关文明中学的声誉了!”
“那会怎么样啊?会开除吗?”
“会呀。”
“老师,我爸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何况我妈是继母,如果被开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会被开除吗?”
“所以说不该如此胆大妄为嘛。”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没管住自己还是干了。有没有可能不开除我呢?”武右卫门哀求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门后吃吃地笑着。而主人却始终端着架势佯作,重复着“是这样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说笑死我了,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可笑的?”
这么问可以理解。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类也可以作为人得到猫的尊敬。到了那时,我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挖苦的话,立刻停下笔的。然而看来,人类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样。因此,才会对他们平日瞧不起的猫,提出上述问话吧!
尽管人类看来神气得很,却多有愚昧之处。自以为是什么“万物之灵”,扛着这块招牌到处招摇,却连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为耻,大言不惭者,就更惹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嚷嚷地问别人:“告诉我,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吧,可他们死也不肯放弃的。尽管他们如此明显地自相矛盾,却活得神闲气定,天真可爱。而可爱的代价,便是甘愿顶着“人类是愚蠢的”这个帽子。
此时,我之所以觉得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其冲突将震动波传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弹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来说,他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爸如何严厉、后妈如何苛待他,主人都不会吃惊,也不可能吃惊。武右卫门被学校开除,和主人被免职又大异其趣。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会困于衣食之计,但是武右卫门一个人的命运无论如何变幻,也与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干。正所谓对于关系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皱眉、流泪或叹息,绝不是人类的自然情感。我很难认可人类是那么富于同情心和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作为生而为人的一种义务,才常常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出同情给别人看罢了,即所谓虚假的表情。说到底,是一种非常吃力的艺术。此类擅于装腔作势的,被称为“富有艺术良心的人”,深受人们的敬重。因而,再也没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试一试,立见分晓。在此方面,应该说主人属于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将内心的冷漠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从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这样啊”,便不难看出。
诸位万万不可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是人类本性,不去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这种时候,诸位期望主人不那么冷漠,只能说将人类估计得过高了。连正直的人都已寥寥无几的人类社会,如果再要求过高,那么除非泷泽马琴小说里的人物志乃和小文吾走进现实,《八犬传》里的犬怪们搬到附近的东邻西舍来居住才有指望,否则,便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求。
关于主人,暂且说到这里。再说说在茶间里嬉笑的女人们吧。她们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进了一步,跃入了滑稽之境,而乐不自禁。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仿佛菩萨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没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们的心理的话,那就是:她们对于武右卫门陷于苦恼感到高兴。各位不妨问一问女人:“别人烦恼时,你是否会因此而开心得发笑?”那么,被问的女人一定会说骂提问者是个蠢驴。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么提问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们这么说,也许是事实,但她们拿别人的烦恼开心,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给你们看,可是不许你们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宣称:“我要去偷东西,但是绝不允许你们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脸上抹黑,就等于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聪明,怎么说怎么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么不论被踩、挨踢或是挨骂,以至于受到别人冷遇时,不仅能够处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被泼一身粪汤,甚至被人大声嘲笑时,也必须能够欣然承受。做不到这一点,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惶恐不安。也许他心里在想:我这么惶恐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很失礼。但是,这说明他太幼稚,人家会说他因为别人失礼而恼火,气量太小,若是不愿落下这等名声,还是忍耐些为好。
最后,说说武右卫门的心理。此时他简直心急如焚,他那颗伟大的头脑里装满了烦恼,如同拿破仑的脑子里塞满了功名心一般,几乎要炸裂。他那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动,那正是担忧像条件反射似的,在颜面神经传导下无意识地跳动着。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肚子里装着一个无法处置的大疙瘩,两三天来一筹莫展。痛苦之余,又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得到点帮助。于是,硬着头皮,低下自己的大脑袋跑到他所讨厌的老师家里来。似乎将自己平时在学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动同学给主人出难题的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似乎坚信:不论以前怎么捉弄或为难老师,既然身为班主任,肯定会帮他想办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顶大礼帽,只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顶用。假如到了关键时刻,名分也能顶用,那么雪江满可以只凭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厢情愿,而且对人类品格估计过高,认为别人都应该对他关爱有加。他绝对不曾想过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对于人类肯定会发现一条真理的。由于这条真理,他将来一定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将来,他也会对别人的烦恼漠然置之的吧?别人发愁时也会放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以往,未来的天下将遍地都是武右卫门吧?将遍地都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为了武右卫门的将来,我衷心期望他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如何迫切希望向善,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过不了多久,社会就会把他放逐到人类居住区以外去的,何止是被文明中学开除!
我这么想着觉得有意思,忽听格子门“哗啦”一声开了,从玄关的门后露出半张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反复对武右卫门说着“是这样啊”,忽听有人喊他。主人一看,从格子门后斜着探出来的半张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吧!”主人只说这么一句,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半张脸问。
“没关系,请进来吧!”
“我来是想请你出去走走。”
“去哪儿?还是赤坂吗?那地方我不去了。前些天跟你走了那么多路,累得腿都直了。”
“今天不会的,好久没出门了,出去走走吧?”
“到底去哪里?你先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虎啸之声。”
“不觉得无聊吗。我说你还是先进来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隔着这么远不便商量,就脱了鞋,慢吞吞地走进来。他依然穿着那条后屁股上打补丁的灰色裤子。据本人辩解,这条裤子并不是由于穿得日久或屁股太沉而磨破的,是因为近来开始学骑自行车,局部受到过多摩擦所致。寒月先生对武右卫门微微点点头,“噢”地打了声招呼,便坐在靠近檐廊的地方。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就是给他众所周知的未来夫人写了情书的情敌。
“听老虎叫有什么意思!”
“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先四处走走,到了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啊?”
“那个时间,公园里的古树阴森森的,多刺激啊。”
“是啊!不过比白天要凄凉些呢。”
“所以,要尽可能找树木茂密,大白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地方走走,不知不觉的,就会忘却身处红尘万丈的都市,恍惚走进了幽静的深山似的。”
“那样感觉,又如何?”
“沉浸于这种感觉,静静地伫立,马上会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叫声。”
“真的能听到老虎叫吗?”
“会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何况到了夜深人静、四望无人、鬼气上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害怕的时候不都是这么说吗。”
“是吗,没怎么听说过。然后呢……”
“然后虎啸声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叶都给震落了,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想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觉得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吗……”正如主人对武右卫门的央求态度冷漠一样,对寒月先生的探险提议也很冷淡。
一直以羡慕地听着他俩谈论老虎的武右卫门,当主人说“是这样啊”时又联想起了自己的事,重新问道:“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好呢?”
寒月惊讶地朝大脑袋望去。
我出于其他考虑,暂且失陪一下,转到茶间去。
茶间里女主人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斟了满满一杯粗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雪江小姐!有劳你把这个送进去。”
“我不去。”
“怎么了?”女主人有点吃惊,立刻收住笑容问。
“没怎么。”雪江顿时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读卖新闻》上。
女主人再一次说服她:“哟,你可够怪的!是寒月先生呀,怕什么的。”
“可是,我不愿意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其实这种时候,肯定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的,可假如被人揭穿她并没有在看报,她又会哭一通的。
“有什么可害羞的。”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托放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婶子真坏!”她把报纸从碗下抽出时,不巧碰到了茶托,茶水一股脑儿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瞧瞧!”女主人一说,雪江小姐叫起来:“哎呀,麻烦了!”她向厨房跑去,大概是去拿抹布吧。看了这出滑稽戏我觉着怪逗乐的。
寒月先生对这出戏一无所知,正在房间里胡扯哩。
“先生,拉门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不赖吧?”
“是的,很不赖。是常来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忙了。她还夸口说:‘把拉门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去了!’”
“嗯!有道理。”寒月边说边痴痴地盯着那扇拉门。“这边糊得很平,不过右角那儿的纸长了一点,不太平展。”
“那就是最开始糊的地方,还没经验的时候糊的嘛!”
“怪不得,手艺还差了一点。那一块就构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手法表现不出来的呀。”不愧是理学家,说话总是玄而又玄的。
“可不是嘛!”主人敷衍道。
看此情形,武右卫门知道再恳求下去也没有希望,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抵在铺席上,于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武右卫门却悄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木屐出门去了。怪可怜的!假如由他去的话,说不定他会留下一首《岩头吟》,然后跳进华岩瀑布自尽的。
寻根究底,这都是由于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高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了命,最好化为怨鬼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构成困扰,寒月也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了。
“先生,他是学生吗?”
“嗯。”
“好大的脑袋呀!学习好吗?”
“学习成绩可比不了他的大脑袋,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让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搞得我好不狼狈。”
“就因为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我对付着给翻译了一下。”
“是吗,这么难都给他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给他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成政治家啦。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没精打采的,不像是会给先生出难题的人啊。”
“今天他可是有点傻眼了。蠢家伙!”
“发生什么事啦?看上去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件蠢事呗!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什么?那个大脑袋吗?现在的学生可真了得。太吓人了。”
“你也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怪有趣的。不管送去多少情书,我也无所谓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不要紧了……”
“当然不要紧。我一向不在乎这些。不过,听你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确实有点意外。”
“这个嘛,是跟她开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高傲,就想戏弄她一番。于是,三个人就合伙……”
“三个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了,这不就像一份西餐三个人享用吗?”
“不过,他们是有分工的。一个人写信,一个人送信,一个人署自己的名字。刚才来的那个小子,就是署自己的名字的人。他最蠢了。而且他说,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模样。搞不懂怎么会干出那种混账事来?”
“这可是最新发生的大事啊。真是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岂不是太搞笑了吗!”
“这回可捅了马蜂窝喽。”
“捅了也不会有事儿的,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过,她可是你有可能会娶的女人呀!”
“正因为有可能娶她,所以才说不会有事儿的嘛。”
“即便你无所谓,可是……”
“金田小姐也无所谓的,放心吧。”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只是,写情书的人事后突然良心发现,越想越害怕,所以灰头土脸地跑到我家来求我帮忙呢。”
“他问我会不会被学校开除,这是他最担心的。”
“为什么会被开除?”
“因为干了那种道德败坏的事呀。”
“这算不上不道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金田小姐肯定还引以为荣,在到处炫耀哩!”
“不会吧。”
“总之,这孩子够可怜的。就算干那种事不应该,但是,他那么害怕,不是把好端端一个男孩子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吗。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算很丑,鼻子呼扇呼扇的,蛮可爱的。”
“你也像迷亭似的,净说些风凉话。”
“不是风凉话,这就是时代思潮啊。先生太老古板了,所以,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严重。”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送什么情书闹着玩,简直是缺乏常识。”
“闹着玩大多是因为缺乏常识嘛。您就帮帮他吧!这可是积德行善呀。看他那样子,多半会去跳华岩瀑布的。”
“是啊!”
“您就这么办吧。那些比他再大一些、明白事理的孩子,何止是写写情书就吓成那样的?他们干了坏事,却故作不知!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的话,那么,不把那些坏孩子通通驱逐出校门,便不够公平。”
“可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听一听吧!说实话,这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最近一段时间我不能陪您散步了,所以我今天是抱着一定要陪您去散步之心来的。”
“是吗?你要回老家?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先不说这个,咱们还是出去吧?”
“好,那就出去吧!”
“好吧,走啦!今天我请你吃晚饭。饭后漫步到上野,时间刚刚好。”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两个人便一同出去了。他们离开后,女主人和雪江便无所顾忌地嘎嘎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