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02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见面!听说迷亭常来府上打扰。老朽素有登门造访,当面拜听先生高论之意。幸而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顺致谢忱,今后还望多多关照为盼!”老人满口的古雅文辞,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本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所以一开始有点怯阵,正不知所措之际,再听到老人家滔滔不绝地寒暄了这么一大套,早已将什么高丽参、棒糖似的信封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磕磕绊绊地说了些不知所云的回话。

“我也……我也是……本应登门拜访……还请多关照……”说罢,稍稍把头从铺席上抬起来一看,老者仍然匍匐在地,吓了一跳,慌忙又低头继续叩首了。

老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抬起头来说:

“昔日老夫也合家居于此地,久居德川将军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迁居静冈之后,几乎不曾来过。故而此番故地重游,完全不辨方向了——若不是有迷亭陪伴引路,哪里也去不成。正所谓‘沧海桑田’啊。虽说如此,于江户建立幕府长达三百载的,那德川家康将军家……”

老人还没有说完,迷亭先生觉得啰唆,插言道:“伯父,德川将军也许令人崇拜,但是,明治时代也不错嘛。从前还没有红十字会呀,对吧?”

“那是没有,完全没有红十字会这类组织,尤其得瞻皇族尊容,若非明治时代是万万办不到的。老朽幸得长寿,荣幸地忝列今日大会,且恭聆亲王殿下的玉音,死而无憾了。”

“即便是能够多年后重游一趟东京,也上算了。苦沙弥兄!伯父是因为来参加这次红十字会召开的全体大会,特地从静冈远道而来的呀。今天我陪他去了上野游玩,这不刚刚回来。所以,你看伯父还穿着我在白木裁缝铺定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主人这才注意到了老者穿着一件大礼服呢。虽说穿着礼服,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脖子都露了出来,腋下吊着。纵然故意不好好做,也很难做得如此不像样子的。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分崩离析,一仰脸,就能从缝隙中看见喉结。那黑领结到底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完全搞不清楚。

大礼服好歹还看得过去,但他头上束着的白发髻,便纯属天下奇观了。我忽然想到那个传说中的铁扇是怎样的?探头一瞧,铁扇放在老人的膝旁呢。

直到此时主人才回归本心,发现自己将修身养性的效果充分应用在审视老人的服装上,不免暗自吃惊。他原以为老人的大礼服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样子,不过见面一看,却远远超出了迷亭所描述的程度。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成为历史研究的材料的话,那么,这个老人的发髻和铁扇,无疑具有自己的麻脸之上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觉得有些冒昧,可是,不说话吧,又不免失礼,于是,便问了个极为平常的问题:

“上野,人很多吧?”

“可不是吗,人真多啊!并且,那些人都盯着老夫看……唉,如今的人真是越来越喜欢看新鲜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啊。”主人像个长者似的说道。这么说话并非主人装腔作势,姑且看作是从他那迷糊的头脑里信口说出一句话。

“还有,人们都只盯着我这把劈盔刀看。”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可重呢。伯父,让他看看吧!”

老人家吃力地拿起铁扇,说了句:“请看吧!”递给了主人。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用过的大刀似的。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重”,便还给了老人。

老人说:“大家都把它叫作‘铁扇’‘铁扇’的,其实,它本来叫作‘劈盔刀’,和铁扇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是干什么用的?”

“是砍敌人的盔甲的……听说从楠木正成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伯父,这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很有年头了,说不定是建武时代的东西呢。”

“也许是建武时代的。不过,寒月君可头疼喽。苦沙弥兄!今天从上野回来时,正好可以路过大学,我想机会难得,就顺便去了理学部,让他带我们参观了物理实验室。由于这把劈盔刀是铁的,所以试验室里的磁力仪器全部失灵,惹出了大乱子哪。”

“哪里,不可能的!这是建武时代的铁,这种铁质优良,绝不会造成那种情况的!”

“再怎么优质的铁,也不行的。寒月兄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那个磨玻璃球的人吗?他还这么年轻,可怜可怜!就没有别的什么可干的吗。”

“可怜哪!他那也算是‘科学研究’呢。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成功,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出了个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那么,无人不行了。老朽也可以。玻璃球铺的掌柜也没问题。做这种事情的人,在汉唐之土,叫作‘玉工’,身份很卑贱的。”老人边说边转向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此话不假!”主人恭敬地说。

“如今世间一切学问皆为形而下之学,看似不错,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却毫无作用。从前可有所不同,武士就是个玩命的营生,所以他们平素就重在修身养性,得以大事临头,毫不慌张。因此,正如您所知道的,那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之类雕虫小技可以比拟的!”

“此话有理!”主人依然恭敬地说。

“伯父,所谓修心,就是不去磨什么球,整日袖起手打坐吧?”

“这么认为可就大错特错了。修心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以至于孟子曾经说:‘求其放心。’邵康节也说过:‘心要放下。’此外,佛门中有位中峰和尚,告诫人们:‘具不退转。’深奥得很噢。”

“说到底,还是搞不懂。那么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先生可曾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

“没有,也没有听说过!”

“书里讲的是,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则被敌人之刀剑所取;置心于杀敌之欲念,则被杀敌之欲念所辖;置心于己之刀剑,则被己之刀剑所控;置心于决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则被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所缚;置心于他人之姿态,则为他人之姿态所摄。总之,心者无处置。”

“您竟然全都背下来啦?伯父的记忆力可真是了得。多长的一大段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有道理。”主人又用一句“有道理”遮掩了过去。

“您说,是这样吧?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

“伯父有所不知,苦沙弥兄对修身养性这方面很在行噢!近来每日都在书房里养心哪!就连来了客人,都不去迎接,可见早已把心放下了。所以,大可放心。”

“啊,这可是难能可贵……你也和先生一同修修心吧!”

“嘿嘿,我可没有那么多闲暇啊。伯父自然是悠闲之身,便以为小侄也无所事事吧?”

“你不就是无所事事吗?”

“不过,‘闲中自有忙’呀!”

“是吗,就因为看你做事不踏实我才叫你好好修心的呀。有‘忙里偷闲’的成语,可没听说过‘闲中有忙’的。是吧,苦沙弥先生?”

“是的,没听说过。”主人说。

“哈哈哈,如此一来我就没话说啦。对了,伯父,要不要去吃一顿东京的鳗鱼啊?好久没吃啦。我请你去竹叶料亭吃,怎么样?从这儿坐电车去,片刻就到。”

“吃鳗鱼好倒是好,不过,我现在要去跟三原见面,就此先告辞了。”

“是去见杉原吗?那位老爷子还硬朗吧?”

“不是杉原,应该是三原。你总是不注意,真不像话。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一定要多加注意!”

“可是,明明写的杉原呀?”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三原。”

“莫名其妙。”

“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这叫作名义读法,自古有之。蚯蚓的日式读法是‘mimizu’,这就是名义读法,与‘看不见’读音相同,这和把癞蛤蟆读成‘kaeru’是一样的道理。”

“呀,真长知识。”

“把癞蛤蟆打死后,它就翻了个个儿,仰面朝天了,翻个儿的日语读音是‘kaeru’,因此习惯上就把癞蛤蟆叫作‘kaeru’。把杉原念成杉(shan)原,那是乡下人说的话。不注意些,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伯父现在就去见三原吗?真不是时候。”

“怎么?你若是不想去,不去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着去恐怕不行。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当即派女仆跑去车夫家叫车。老人又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将圆顶礼帽戴在发髻上。迷亭没有跟他一起走。

“他就是你的伯父吗?”

“他是我的伯父!”

“果不其然。”主人又在坐垫上坐下来,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开眼了吧?有这样一位伯父,也算是我的荣幸啊。不论带他去什么地方,他都是这副派头。让你受惊了吧?”迷亭以为主人吃惊不小,大大地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他这样的人你都不吃惊,可真有定力啊。”

“不过,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很了不起,提倡精神修养等,就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到了六十岁以后,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你可得小心喽!若是接着了落伍者这一棒,那可就太笨了。”

“你一味担心落伍。不过,因时间、场合的不同,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呢!首先,如今的人们搞研究,只知道不断向前,无止无休,永远不知满足。在这一点上,东方的学说则是消极的,韵味无穷。其中奥秘就在于讲求修身养性。”主人把前几日从哲学家那里听来的那套东西当作自己的看法侃侃而谈。

“越说越玄妙啦!怎么听着像是八木独仙的口气啊。”

一听到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一惊。说到此人,其实前几日曾经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悠然归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方才主人侃侃而谈的那套见解,完全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趸现卖来的。本以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的迷亭,却突然间说出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不露声色地使主人弄巧成拙,遭到了迎头一棒。

“你听说过独仙的学说?”主人担心地叮问了一句。

“何止听说过,那个家伙的东西,和十年前在学校时听到的,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也许正因为其不变,才让人信服哩!”

“反正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捧场,独仙才能够凭着他那套学说蒙混到今天啊!首先,八木这个姓就得奇妙无比。还有他那撮胡须,简直就跟山羊胡子一模一样。而且是自寄宿求学时代以来,他就一直蓄着那个胡子的。独仙这个名字也非同凡响。从前,他来我的宿舍过夜时,总是大讲他那套消极的精神修养。由于他老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没完没了的,我就说:‘咱们该睡觉了吧?’这位先生竟然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不困呢。’继续喋喋不休地讲他的消极论,烦死人了。没办法,我几乎是央求他说:‘你大概不困,可我困极了。请你还是睡觉吧!’虽说总算是睡下了,可谁料想,那天夜里老鼠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头。半夜三更的,他大喊大叫起来。这位先生虽然自诩已然悟道,看破生死,其实惜命极了,特别担心。他责怪我说:‘耗子毒一旦扩散到全身,那还得了!你一定得赶快想个办法!’真让我哭笑不得。后来,没办法,我只好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去糊弄他。”

“怎么糊弄的?”

“我对他说:‘这是洋膏药,是德国的一位名医刚刚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时,一贴这膏药,立刻见效。所以你只要贴上这膏药,保你没事。’”

“看来你从那时候,就深谙糊弄人之道啊。”

“……要说独仙君就是实在,对我说的深信不疑,安心地呼呼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吊着线头样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把他那撮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是滑稽死了!”

“但是,现在他可比那个时候神气多了。”

“难道说你最近见过他?”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聊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感觉你在宣扬独仙的消极论呢。”

“我当时听了钦佩得五体投地,所以也打算好好进行一番修养呢。”

“发奋当然好,只是,把别人的话太当真,可要吃苦头的。你这个人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怎么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到了关键时刻,和咱们一个样。你还记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引以为豪的吗?”

“是呀!他本人说,那是他的幸运。说什么‘禅机真乃玄奥呀!一旦到了电光石火般危急关头,能够以惊人的神速做出反应。当其他的人都在嚷嚷地震啦,吓昏了头之际,唯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此举正表明了修心之功效。真高兴……’他一瘸一拐的,还乐滋滋的。他就是个不认输的家伙!说到底,再也没有那些满嘴禅呀、佛呀的人更莫名其妙的了。”

“是吗!”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沮丧。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给你讲了好些和尚们那套老生常谈的吧?”

“嗯,他对我说了些‘电光影里斩春风’之类的话。”

“就说‘电光’云云这句吧,那是他十年前就挂在嘴头上的,所以才说他好笑啊。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一句,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会说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笑死人了!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看,在他有条有理地宣讲时,你一一进行反驳。他立刻就会变得逻辑混乱起来,说话颠三倒四的了。”

“碰上你这样喜欢搞恶作剧的人,谁都得颠三倒四。”

“喜欢搞恶作剧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我最讨厌什么禅和尚,什么‘开悟’之类的了。离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里有个八十来岁的老和尚。前些天下暴雨的时候,一个响雷落在和尚的院内,把院前的一棵松树给劈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泰然自若,毫不惊慌。于是我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聋子。那当然泰然自若喽。其实都不过如此。那独仙自己悟道也就够了,可他动不动就教唆别人,真是坏透了。已经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变成疯子了。”

“谁呀?”

“要问是谁,其中一个就是理野陶然哪。他拜独仙所赐,执迷于禅学,竟然去镰仓遁入空门,终于在那边变成了疯子。圆觉寺门前不是有一个铁路岔口吗?他跑到那个路轨上打坐。而且还狂妄地叫嚷要以肉身阻挡对面驰来的火车。好在火车刹住了车,他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从那以后,他居然号称是水火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一边咕嘟咕嘟地喝水,一边挣扎。”

“死了吗?”

“这回又是万幸没有丧命,正巧道场的和尚从那里路过,救起了他。但是后来他回到东京后,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虽说是因腹膜炎而死,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的关系,所以说,归根结底,独仙是间接地害死了他。”

“看来,太执着了,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说的是!被独仙坑害的,我的同学里还有一个呢。”

“不得了!是谁啊?”

“立町老梅君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闭口胡说什么‘鳗鱼升天’,结果你猜怎么着,愿望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就是终于鳗鱼升天,猪成仙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比他更贪吃的了。那般贪吃,再加上出家人坏心肠,所以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意,现在回过头一想,确实好多事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一到我家,就说什么:‘有没有炸肉排飞到那棵松树下?’‘在我家乡,鱼糕放在木板上漂在水上呢!’不停地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光说还没什么,竟然还催促我:‘咱们到门外的水沟去挖白薯面点吧!’连我都受不了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送进了巢鸭疯人院。本来猪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修炼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真不得了噢!”

“哦?现在人还在巢鸭吗?”

“何止是在巢鸭,他还是个自大狂,大放厥词呢!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太平庸,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是狂妄啦,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天道公平?”

“就是天道公平呀!尽管是个疯子,起了个不错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什么世人迷惘,所以定要拯救众生。于是,他拼命给朋友或其他人写信,我也收到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特别长,因超重,我补交了两次邮费呢。”

“这么说,寄给我的也是老梅写的喽!”

“也给你寄啦?这可太有趣了!也是红色信封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与众不同的信封。”

“那信封,听说是特意从中国买来的,据说是因为它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为白,地道为白,人在中间乃红色’……”

“原来那信封还大有来历呢!”

“正因为疯癫,才格外执着于信封。即便他已然发疯,贪吃的本能似乎依然未改,每封信里必写有关食物之事,甚是奇妙!给你的信里也写了什么食物吧?”

“嗯,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的,怪不得呀!还有什么呢?”

“还写了河豚和高丽参等。”

“河豚和高丽参搭配,绝啦!他大概是想说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服高丽参汤!”

“好像并非此意。”

“不是此意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一句:‘苦沙弥先生!请品尝清茶一杯!’”

“哈哈哈……‘请品尝清茶一杯’,未免太过分啦!他一定是有意恶心你一下。好句子啊!应该喊天道公平君万岁了!”

迷亭先生来了兴致,哈哈大笑起来。当主人得知,他怀着十分的敬意反复捧读的书信,竟是个真正的疯子写来的,觉得先前的兴致与苦心都仿佛徒劳一场,既生气,又羞愧。自己居然那般煞费脑筋地玩味疯子的文章,以至于怀疑起自己来,既然对狂人作品如此钦佩,那么自己是否多少也有点神经异常?如此这般,因气恼、羞愧与忧虑交织混杂在一起,主人面露心神不宁之色。

就在此时,只听有人哗啦哗啦开格子门,两个人迈着重重的步子一走进门里,就大声喊起来:“有人在家吗?”

主人虽说屁股很沉,迷亭先生却是个颇为热情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他已经边说着“请进”,边两步穿过客厅,跑到了门口。迷亭来访,向来不叫门,大模大样地走进屋来,这一点似乎让人不悦,但他一旦进了别人家,便像个书童似的担负起迎接客人的任务,倒也方便了不少。不过,无论迷亭再热情好客,毕竟是客人,怎么可以让客人去开门,主人却端坐不动的道理!如果是一般人,肯定会随后出来迎客的,然而,苦沙弥先生就是与众不同。他若无其事地稳坐在坐垫上。不过,这“稳坐”与“端坐”,其意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跑到玄关的迷亭,在和谁争辩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回头朝屋里嚷道:“喂!这家的主人!劳你出来一趟。你不出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人不得已,才袖着手慢腾腾地走出来。看见迷亭正手拿一张名片蹲着和客人应酬,腰哈得不能再低了。名片上写的是警视厅刑警吉田虎藏。和他并肩站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高个子的英俊男子,穿着一身细条纹布衣。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样袖着手,一言不发地站着。我觉得此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仔细一端详,才想起何止是见过,这不正是前些天深夜来访、抱走了山药的那个贼君吗?奇怪,这回竟然大白天公然从正门光临了。

“喂,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窃的小偷,特来通知你去认领失窃物品的。”

主人终于明白了刑警为什么登门,便低下头,面对窃贼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大概是觉得窃贼比虎藏君长得更为仪表堂堂,便想当然地断定他是刑警吧。窃贼自然是格外吃惊的,但又不便声明“我是小偷。”照旧袖着手站在那里。也难怪他这样,戴着手铐,叫他不袖着手也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是一般人,一看这光景,便会明白了,可是我家主人与众人不同,一向对官吏和警察特别恭敬,他认为对于衙门是必须敬畏三分的。虽说从理论上他也知道,警察之类无非是包括自己这样的老百姓出钱雇来的门卫而已,但是到了现实中,他便格外地唯唯诺诺。也许是由于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穷乡僻壤的小村官,成年累月对领主作揖施礼,这一习惯就因果报应在了儿子身上吧。真是可怜!

刑警似乎是觉得主人很滑稽,笑嘻嘻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到日本堤的分局去一趟——失盗物品都是些什么?”

“失盗物品有……”主人说到这儿就停顿了,因为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多多良山平的山药。他心里虽想:山药嘛不提也罢,可是,刚说出“失盗物品嘛……”就没有下文了,未免显得愚痴,不像样子。若是别人家被盗,另当别论,而自家失盗,却不能明确回答,会被当作幼稚的证据。想到这儿,主人便硬着头皮说出后半句:

“失盗物品有……山药一箱。”

这时,窃贼似乎是觉得实在太可笑了,低下头将脸埋进领口里。

迷亭则哈哈大笑着说:

“看起来丢了山药,让你好心疼哪!”

只有刑警格外认真地说:

“山药没有找到,但其他物品大多找回来了。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还有,领取失窃品后要填写一张领取单,你去的时候别忘了带图章……一定要在九点以前来,是日本堤分局,就是浅草警察署管辖内的日本堤分局。那就这样吧,再见!”

刑警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便走了。窃贼也跟着走出门去。由于手被铐着,不能关门,因此门依然大敞着。主人虽然对警察诚惶诚恐,对没有关门也很不满,绷着脸,哗啦一声拉上了门。

“啊哈哈……你对刑警真是尊敬呀!假如你平日对人都是那么谦恭,倒还是个君子,可是,你只对警察恭恭敬敬,可就无法恭维了。”

“当然应该客气啦,人家特意来通知的嘛!”

“来通知也是应该的呀,那是他的工作嘛!以一般的态度接待,就足够啦!”

“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呀!”

“当然不是一般的工作啦。是侦探这种不招人喜欢的工作啊。比一般的工作要低等呢!”

“喂,你说这种话,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哈哈,那就不再骂警察了吧!不过,你尊敬刑警还说得过去,可是尊敬盗贼,就不能不叫人吃惊了!”

“谁尊敬盗贼了?”

“就是你老兄呀!”

“我何曾亲近过盗贼?”

“何曾亲近过?你不是对盗贼鞠躬作揖的吗?”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你不是鞠了一个大躬吗?”

“胡说!他是刑警呀!”

“刑警怎么会是那副架势呢?”

“正因为是刑警,才是那副架势哪!”

“真顽固啊!”

“你才顽固呢!”

“好吧,我问你,警察到别人家,是那么袖着手,直挺挺地站着吗?”

“警察也未必不袖手。”

“你这么蛮不讲理的,我可招架不了。你在跟他寒暄的时候,那家伙可是一直站着不动的呀!”

“这有什么,人家是警察,很可能的。”

“太自以为是了,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就是听不进去!你也就是嘴上说什么‘窃贼’‘窃贼’的,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小偷什么样。只是凭空想象,自己胡搅蛮缠罢了。”

争执到这里,连迷亭似乎也绝望了,觉得主人已不可救药,一反常态地不再吭声了。主人却以为终于驳倒了迷亭,十分得意。在迷亭看来,主人的人品因固执己见而降低,可是,在主人看来,正因为自己固执己见,才得以胜过迷亭一头。人世间此类怪事比比皆是。有些人认为只要顽固到底就是胜利,然而他这么想的时候,其人格却大大地贬值。奇怪的是,顽固者至死都认为保全了自己的面子,却做梦也想不到,从那以后被人们看轻,无人愿意与其交往了。真幸福的人啊。据说这种幸福被称之为“猪猡的幸福”。

“那么,明天你打算去吗?”

“当然去呀!叫我九点以前到,我八点就出发。”

“学校的课怎么办?”

“停课呗!学校无所谓。”主人的口气很硬,胆子还不小哩!

“口气不小啊!停课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我们学校是发月薪,不会扣我工资的,不碍事的。”主人实话实说,若说他滑头,是够滑头的,若说他天真,也够天真的!

“你去没问题。可是,认识路吗?”

“怎么可能认识!坐车去,不就得了。”主人气歪歪地说。

“您这不是成了个不让静冈伯父的‘东京通’了吗,佩服!”

“你好好佩服佩服吧。”

“哈哈哈,老兄,那个日本堤分局,可不是个寻常的地方,在吉原噢。”

“什么?”

“在吉原。”

“是那个妓院街吉原吗?”

“就是呀。吉原这个地方,东京只有一个呀。怎么样?想去瞧瞧吗?”迷亭先生又调侃起主人来了。

“那个地方的话”,主人一听到吉原这个地名,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立刻改变了主意,竟然在这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耍起了威风,“管它是吉原还是妓院,我说了要去,就一定去!”

蠢人总是在这类事情上逞能。

迷亭只说了句:“啊,一定很有意思。去开开眼吧!”

警察来访造成的小小波澜,至此暂告一段落。而后,迷亭依然是东扯西扯到了日暮时分,向主人告别时说了一句:“回去太晚的话,伯父要发火的。”就走了。

迷亭走后,主人匆匆吃过晚餐,又钻进书房,袖起手思考起来。

“自己素来钦佩,努力效仿的八木独仙,按迷亭的说法,似乎并不是个多么值得效仿的人。非但如此,他所倡导的学说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正如迷亭所说的那样,多少属于疯癫一类。更何况他有着两个不折不扣的疯癫徒弟,甚是危险!如果接近过多,自己也会被拉进那个疯子圈里去的。而那个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自己读其文章后,惊叹之余,认定是个非常有见地的伟人——竟是个十足的疯子,已经住进了巢鸭疯人院。即便迷亭说的有些夸大,但是立町在疯人院里沽名钓誉,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恐怕是事实吧。如此看来,说不定自己也有这种倾向呢!常言说‘同气相求’‘同类相聚’。我既然赞佩狂人之说——至少对狂人的文章言词有所共鸣——恐怕自己也是个与疯癫相去不远的人吧!纵然未被融化于同型之中,然与狂人比邻而居的话,难免有一天会推倒一墙之隔,聚于一室,促膝畅谈的。这可不得了!回想起来,近来自己的所思所想简直是奇上加妙,怪上加异,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且不说脑浆一勺的化学变化,到了意志化为行动、思考化为言辞之时,有失中庸之处多得不可思议。即便舌上无龙泉,腋下不生清风,也不该齿根有恶臭,筋头有疯气!越来越不妙了!说不定我已然成为一个地道的疯子了吧?幸而尚未做出伤及旁人,危害社会之举,才没被驱逐出街道,依然作为东京市民而存在吧!这已经不是什么‘消极’或‘积极’之类的层次的问题了,必须从脉搏进行检查一下。然而,脉搏似乎并无异常。是头脑发热?也不像有什么邪火上攻。可还是叫人担心。

“总是这样拿自己跟疯子比较,寻找类似之点的话,势必难以逃出疯子的范畴。看来自己这样看问题的方法不对。正因为自己总是以疯子为标准,将自己与疯子相比较,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假如以健康人为标准,把自己置于健康人之侧进行考量,说不定会得出相反的结论的。如此,就必须先从身边的人着眼。那么首先看看今天来访的那位身穿大礼服的伯父吧。他张口闭口‘置心于何处?’……有点不大正常。其次,就是那寒月,他从早到晚,带着饭盒去学校,埋头磨玻璃球。这家伙也跟疯子是一类人。第三个人嘛……迷亭如何?那个家伙深谙恶作剧之道,纯粹是个乐天的疯子。第四个人……金田夫人。她那恶毒的心肠,完全脱离了常人,肯定是个真正的疯子。第五个人,就是金田老板了。虽然还未曾谋面,但是,单看他对老婆低三下四、琴瑟和谐的样子,不妨看作是个非凡的人。非凡乃是狂人的别名,因此,可以把他和疯子划归一类。然后就是……还有,还有。就是落云馆的诸君子。从年龄来说,虽然还嫩得很,但在狂躁这一点上,却是些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如此说来,大多属于疯人一类。主人反倒觉得心安理得了。说不定整个社会便是疯人的集合体。疯人们聚在一起,互相残杀,互相争吵,互相谩骂,互相争夺。这些疯子构成的社会整体,或许犹如细胞一样不断死亡又再生,如此反复无穷地生活下去的。说不定其中一些略辨是非、明白道理的人,反而碍事,于是创建了疯人院,把这些人关了进去,让他们不能出来捣乱。于是,被幽禁在疯人院里的是正常人,而在疯人院外面发疯的才是真疯子呢。当疯子势单力孤时,总是被人们看作是疯子,但是,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有了势力之后,便成为健全的人了吧。大疯子滥用金钱与势力,役使众多的小疯子干坏事,却被人们赞誉为‘优秀的男人’,这种例子不可胜数。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

以上,是我将主人当天夜晚在对灯孤坐,沉思默想时的内心进行了如实描述。主人头脑混沌,在这时也明显地反映出来。尽管他蓄着翘八字胡,却是个呆瓜,连疯子与正常人差别的都搞不清楚。何况他好不容易提出这么个问题,诉诸自己的思索能力,却终于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中途作罢了。不论什么事,他都是个不具备彻底思索的力量的人。他的结论十分迷蒙,如同他鼻孔里喷出的“朝日”牌青烟,难以捕捉,这才是他思考问题的唯一特色,请千万牢记这一点。

吾辈是猫。或许有人置疑:一只猫儿,如何能将主人的内心所思描绘得如此详尽,殊不知,这等小事,对于猫来说,易如反掌!别看不起猫,我也懂得读心术的。“几时学的?”问得多余。反正我会的。当我趴在人的膝上睡觉时,总是将柔软的毛皮轻轻地摩擦人们的肚皮。于是,闪过一道电光,将人的心理活动清清楚楚地映入我的眼。前些天,甚至有过这样的事:主人温存地抚摩我的头时,突然萌生了一个叫我吓掉魂的念头:“若是剥下这张猫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我当即察觉到了,禁不住浑身一阵发冷。真恐怖!有幸能将当天夜里主人头脑中涌出的上述思绪向各位报告,乃是吾辈之极大的荣誉。但是,主人最终以“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打发了思考后,便酣然入睡了。到了次日,主人必定会将昨夜都想了些什么忘得一干二净的。今后,倘若主人对疯癫之事再度进行思索的话,必然会从头思考,重蹈覆辙的。我无法判断到那个时候,他是否仍旧会以昨夜的思路,依然得出“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的结论。然而,不论他从头思考多少次,也不论他依照多少条思路去思索,最终都会得出“真是越想越不明白!”的结论的,这个我可以打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