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主人长着一副麻子脸。据说在明治维新以前,麻脸还是很流行的,但是,在缔结了日英同盟的今天看来,这副尊容不免有些不合时宜了。麻脸的衰退与人口的增长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将来麻脸有可能会绝迹的,这是在医学统计的基础上精密计算出来的结论。这绝对是连我这样刻薄的猫也毫无质疑余地的高论。虽说不清楚当今的地球上究竟有多少个麻脸人生息着,但是在我的社交场合里,没有一只麻脸猫,人类里只有一人,此人便是我家主人。好可怜!
每当我看见主人的麻脸时,总是想:主人究竟因为什么遭了报应,长了这么一副奇妙的脸,竟然厚着脸皮呼吸这二十世纪的空气呢?或许在过去的年代麻脸比较吃香,但是,当一切麻子都不得出现在胳膊以外部位的今日,主人的麻点却照样盘踞在鼻头、面部,负隅顽抗,这样不仅不能给本人增光,反而有损于麻点的体面。可能的话,似乎还是趁早除掉它们的好。就连麻点自身也心里没底呢。不过,也说不准麻点正是满怀当麻脸党一蹶不振之际,发誓以挽救落日中天的劲头重振雄风,才这般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主人的整个面庞的。既然是这样的来头,对于这些麻点就万万不可持有丝毫轻蔑之意。可以说它们是抵抗滔滔流俗的万古长存的麻坑集合体,是值得吾人特别尊敬的凹凸,美中不足是脏了点。
主人儿时,在牛込区的山伏町住着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汉方名医。这位老人去病人家出诊时一定坐着轿子,颤悠颤悠地前往。然而,宗伯老人去世后,到了他的养子那一代,人力车立刻代替了轿子。因此,养子死后,养子的养子继承家业时,说不定葛根汤也会变成阿司匹林的。坐着轿子行走在东京街头,即使在宗伯老人活着的时代也不怎么雅观。即便这样仍不以为然的,只有腐朽的守财奴、被装上火车的猪猡和宗伯他老人家了。
主人的麻脸在不光彩这一点上,也和宗伯老人的轿子是一样的。在旁人看来,也许觉得可怜,然而冥顽不亚于宗伯的主人,至今还天天将孤城落日般的麻脸暴露于天下,到学校去教英语入门。
满脸镌刻着上世纪的纪念——麻点,站立在教坛之上的主人,一定会对他的学生进行授课之外的深刻垂训的。比起他反复讲解英语课本中的“猴子有手”来,更能够以身示范,对“麻点对于面孔产生的影响”这一重大课题进行自然而然的说明,于无言之中将答案给予学生。假如有朝一日,主人这样的教师绝迹了,学生们为了研究这个课题,就要跑到图书馆或博物馆去查阅,必须花费与今人靠木乃伊去想象埃及人同等的劳力。由此可见,主人的麻脸也在冥冥之中行了意想不到的功德。
当然,主人并不是为了行功德才将痘疮满面栽培的。不过,他的确种过痘,不幸的是本来种在胳膊上,不知何时竟然传染到脸上去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不像现在这样关心长相,所以只是一边叨咕着“痒呀,痒呀”,一边在整个脸上乱搔。恰似火山喷发,熔岩流得满面一样,生生把爹娘给他的一张脸给糟蹋了。主人常对妻子说:他没长痘疮以前,是个白玉无瑕般的美少年。甚至说自己小时候模样俊得就像浅草寺的观音像,连洋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也许有这档子事,遗憾的是没有人能证明。
不管如何做功德,或垂训于学生,脏东西毕竟是脏东西。因此,长大成人之后,主人对这张麻脸大大地发起愁来,想尽各种方法要消除这丑陋的麻子。然而,这可和宗伯老人的轿子不同,即便再讨厌,也不可能立刻去除的,因而至今依然历历残喘于他的面上。这清晰的麻点使主人有些挂心,据说每当走在大街上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搜寻行人的麻脸。诸如今天遇见了几个麻脸,是男的还是女的,地点是在小川町的劝业场,还是在上野公园,他都一一写在日记里。主人确信关于麻脸的知识,自己绝不比任何人逊色。前日,一位留洋回国的朋友来访时,主人居然问他:“你知道不知道,西洋人有麻脸吗?”“这个嘛……”朋友想了好一阵子说:“很少看到啊!”于是主人叮问了一句:“很少看到,就是说特别少吧?”朋友兴味索然地回答说:“即便有,也是要饭的,或是苦力之类的,受过教育的人里似乎没有。”主人说:“是吗,和日本不大一样啊。”
听了哲学家的忠告后,主人不再和落云馆学生争吵了,终日躲在书房里沉思默想。说不定他这是打算听从哲学家的忠告,于静坐之中消极地修养其灵活心境。然而他本是气量狭小的人,倘若终日阴沉沉地袖手独坐,不可能有什么好事的。我虽然意识到,这样枯坐不如将英文读本送进当铺,跟艺伎学学《喇叭小调》更有利于身心。无奈,怪僻如主人的人毕竟不肯听从猫的劝告,算啦,随他去吧。这么一想,这五六天来,我都没有跟他亲近。
从那天算起,今天是第七天了。禅宗说:人死后只可能在头七天才能成佛。于是,有些人会非常虔诚地打坐,我心想主人恐怕也差不多了吧?是升天,还是入世大概也有个眉目了吧?我慢慢腾腾地从檐廊来到书房门口,侦察室内的动静。
朝南的书房十二平方米大小,阳光充足的地方放着一张大桌子。只说大桌子还说明不了。此桌长六尺,宽三尺八寸,高度也和宽度差不多。当然,这不是一件统一规格的产品,而是与附近的木器店商量后,特制的一张床铺兼书桌,就是这么一件稀罕的物件。主人为什么新做这么个大桌子,又为什么萌生睡在桌上的念头?我不曾向主人请教,不得而知。说不定只是一时冲动,才琢磨出这般离奇古怪的庞然大物。要不就是像我们常见的某种神经病患者那样,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概念联想在一起,随心所欲地把桌子和床铺凑合到一块儿去了也未可知。总而言之,绝对是特立独行之举。虽如此,却有着徒有新奇而不实用的缺点。
我曾经亲眼看见主人躺在这张桌子上午睡时,一翻身滚落到檐廊上去了。从那以后,他好像再也不把这张桌子当床铺使用了。
在桌前放了个薄薄的羊绒坐垫,三个被烟卷烧的窟窿紧挨着,从里面露出的棉花都发黑了。在这坐垫上背朝外端坐着的正是主人。腰间一条脏得变成灰色的腰带打了个死结,两边余出的带子耷拉在盘着的腿弯里。前些天,我一抓这条带子玩,就会被突然拍一下脑袋。这可不是随便可以靠近的带子。
主人还在思考。俗话说:“笨人想不出好主意。”我从他身后偷偷一瞧,只见桌子上有个发着亮光的玩意儿,不由得一连眨了两三下眼睛。这东西好生奇怪,我忍着晃眼的光,仔细打量那个发亮的东西,好容易才看清楚,那光亮原来是从桌子上晃动的一面镜子上发出来的。问题是,主人为什么会在书房里摆弄起镜子来了呢?一说镜子,一定是在洗澡间里。我今天早晨就在洗澡间见过这面镜子。之所以强调是“这面”,是因为主人家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面镜子。主人每天洗完脸,梳分头时也用这面镜子。也许有人会奇怪:像主人那样邋遢的人还会梳分头?你们有所不知,正是因为主人对旁的事全都不讲究,才会对脑袋格外上心。自从我来到这户人家,直到今天,不论多么炎热的天气,主人都不曾剪到五分短寸,一定要留二寸长,不但从左边整整齐齐地分向右边,还把右边的发梢往上一拢,像那么回事似的。说不定这也是一种精神病的症状。尽管我认为主人这种装腔作势的梳法,和那张桌子毫不协调,却因为是无害于人的小事,所以没有人说什么,他本人也颇得意。
关于主人留时髦的分头先说到这儿,若问他为什么留那么长的头发,坦率地说,是这么回事。据说他的麻点不仅侵蚀了他的脸,而且早已侵入了他的头顶。因此,如果像一般人那样,把头发剪成半寸或三分长,就会从短发的发根处露出几十个麻坑,不管怎么摩挲,也弄不掉那些坑。犹如在荒郊野外放了些萤火虫一般,要说也蛮风雅,但妻子肯定不乐意,这是明摆着的。既然留分头就不至于露出麻坑,当然不必自动暴露自己的短儿了。可能的话,恨不得毛发长到脸上,将面部的麻坑也一并遮掩起来。所以,自然生长的毛发,何必花钱去剪短,向人们宣传:“我的头顶上都被麻坑占据啦!”这便是主人留分头的缘由,蓄长发是主人梳分头的原因,因此才会照镜子,也就是为什么将那个镜子放在洗澡间的由来,也便是只有一面镜子的缘故。
既然本应放在洗澡间的镜子,而且是唯一的一个镜子竟然出现在书房,那么,不是镜子得了梦游症,便是主人从洗澡间拿来的。倘若是主人拿来的,那么为什么拿到书房里来呢?说不定是那“消极修养”的必要工具吧。听说从前有位学者拜访某高僧,看见那位高僧正在光着膀子磨一块瓦。问他磨瓦做什么,回答说:“我正在把瓦片磨成一面镜子呢。”学者吃了一惊,说:“任你是多么了不起的高僧,也不可能把瓦片磨成镜子的。”高僧哈哈大笑,申斥道:“是吗?那就不磨了!这不就跟你读破书万卷也不会得道是一码事吗!”说不定主人根据这么点道听途说,便将镜子从浴室中拿了来,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看样子主人越来越发神经了。我暗自思忖,静静观瞧。
主人不知我在偷看,正以全神贯注的姿态凝视着这面唯一的镜子。本来镜子这玩意儿就够瘆人的。据说深夜捧着蜡烛,独自一人在宽大的房间里看镜子,需要很大勇气的。我第一次看见主人家的小姐伸到我面前的镜子时,吓得魂飞魄散,竟然绕着房屋跑了三圈。即便是艳阳高照的白昼,只要像主人这样直勾勾地死盯着镜子看,也肯定会害怕自己这张脸的。何况他的脸就连看一眼,都会叫人感觉不舒服。过了片刻,主人自言自语地说:“果然很丑啊。”能坦白相告自己容貌丑陋,令人敬佩!从主人的举止来看,确实像个疯子,可他说的话却是真理。不过再进一步的话,他就会害怕自己的丑陋了。人若不能痛彻骨髓地感知自己是个可怕的坏蛋,就算不上是个饱经磨难的人。不是个饱经磨难的人,终究得不到解脱。既然有这一说,主人也至少会顺口说一句:“啊,真吓人!”但他就是不肯说。他说完“果然很丑”后,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猛地鼓起两腮,然后用手拍了鼓胀的脸两三下,不知在念什么咒。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个东西跟这张脸很相似,细细回想,原来是女仆的那副面孔。
顺便说说女仆的面孔。那腮帮子可真是鼓得出奇。前些日子有人从东京羽田区的穴守稻荷神社送来了一个河豚形的灯笼,那女仆的脸就和那个河豚灯笼一般鼓胀。由于鼓得过度,以至于两只眼睛都被挤没了。不同的是,那河豚虽鼓胀,却是圆乎乎的,而女仆的脸原本就长得有棱有角的,随着那棱角一膨胀,就如同一座水肿的六角钟了。这些话如果被她听去,定要发火的。那么,就不说她了,继续讲述主人吧。主人就这样吸尽屋子里的空气鼓起腮帮子,如前所述,一边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颊,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把脸皮绷得这么紧的话,麻子就看不见了。”
现在主人又侧过脸去,将阳光照着的半张脸映在镜子里。“这么一看,麻子非常显眼,还是正对着阳光时看着平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好像非常感慨。然后又伸直右手,尽可能将镜子拿得远一些凝神端详,然后仿佛刚刚醒悟似的说,“这个距离,也看不见麻子。可见太近了还是不行……不仅仅是脸,一切事物无不如此。”接下来他又突然将镜子横过来,将眼睛、前额和眉毛一股脑儿地聚集到鼻梁那儿去。我感觉这模样一看就让人不舒服,“这可不行!”他本人似乎也意识到了,立刻作罢。“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吓人的脸呢?”他感到不可思议,将镜子撤回到离眼睛三寸多远的位置,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鼻翼,往桌上的吸墨纸上使劲儿一摁,被吸住的圆圆的鼻屎便粘在了吸墨纸上。真是玩出了好多花样。然后,主人将抹过鼻涕的那只手指一转方向,扒下右眼的下眼皮,成功地表演了一个人们常说的“鬼脸”。他究竟是在研究麻子,还是在和镜子玩瞪眼呢,就不清楚了。看上去主人就是这么个不定性的人,对镜独照也能玩出层出不穷的花样来。非但如此,假如善意地将主人的这些行为解释为《魔芋问答》精神,那么,说不定主人正是为了早日明心见性,作为权宜之计才这样对着镜子进行种种表演的。
说到底人类的一切研究,都是为了研究自我。所谓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无非是自我的别名。因为除了研究自我之外,没有人能找到其他研究项目了。假如人们能够跳出自我,那么,当他跳出去的刹那间,便失去了自我。而且,研究自我,除了自身,是不会有人为自己做的。即便想研究别人或请别人研究自己,也是不可能实现的。正因如此,自古以来的英雄豪杰无不是靠自己成就的。假如靠别人就可以了解自我,那就等于请别人代替自己吃牛肉,替自己辨别牛肉是嫩还是老一样。所谓“朝知法,夕闻道”,“案前灯下,手不释卷”,都不过是自我开悟的便利手段而已。他人所述之法,他人所论之道,乃至其书五车的故纸堆里,都不可能有自我的。如果有,也是自我的幽灵。当然有些时候,幽灵或许胜于没有灵魂。追逐影子,未见得就遇不上本体。多数影子大抵离不开本体的。如果主人是从这个意义来摆弄镜子的话,还算得可以理喻的人。比那些鹦鹉学舌,照搬爱比克泰德学说的所谓的学者明智多了。
镜子既是良好自我感觉的酿造机,同时也是卖弄自己的消毒器。假如怀着浮华与虚荣之念对此明镜之时,再也没有比镜子更能够煽动蠢人的器具了。自古以来因不懂装懂而害己害人的史实,有三分之二是镜子在作孽。法国大革命时,有一名好事的医生发明了“改良杀头机”,犯下了滔天大罪。同理,发明镜子的人,想必也夜不安寝吧!然而,每当厌弃自己,或萎靡不振时,再也没有比照镜子更有益处的了。一照镜子,美丑立见分明。他一定会发觉这么一副尊容,居然能够扬扬自得地活到今天!当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时,在人的一生中是最可宝贵的时期。再也没有比承认自己愚蠢更加高尚的了。在自知自己愚蠢者面前,一切自命不凡的人都应该低下头来,自惭形秽的。尽管对方主观上自鸣得意地对自己这边冷嘲热讽,但从这边看来,对方大动干戈,正表明了他已经低头认输了。主人并非是个“对镜知己愚”的贤者,却是个能够公正地读懂烙印在自己脸上的天花斑痕的人。承认自己的容颜丑陋,会成为认识自己灵魂卑鄙的阶梯。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也是被那位哲学家教训一通的结果吧。
我心里这么想着继续观察主人的样子,主人对此并未察觉,尽情地玩了半天“做鬼脸”之后说:“好像眼里充血,恐怕还是慢性结膜炎!”说着,他用食指的侧面用力地揉起充血的眼睑来。他的眼睑大概是发痒吧。然而,不揉它都红成那副样子,怎能经受得住这么揉搓?用不了多久,就会像咸加吉鱼的眼珠那样烂掉的。
少顷,只见主人睁开眼睛,对镜细看。果然,他的眼睛十分混浊,好比北国的寒空般阴沉。当然平日他眼睛就不清澈,用一句夸张的形容词来说,两眼混浊得让人分不清黑眼珠和眼白。正如他一向精神恍惚,完全不得要领那样,他的眼睛也混混沌沌地永远漂浮在眼窝深处。有人说这是胎毒造成的,也有人说是出天花导致的。听说他小时候,母亲为了给他治病,伤害过不少柳树虫和红蛤蟆,可是,母亲的努力却毫无效果,直到今天,他的两眼还像刚出生一样蒙蒙眬眬的。我暗自思忖:这种状态绝不是由于胎毒和天花所致。他的眼珠之所以彷徨在如此混浊幽暗的苦境,首先是由于他的头脑是由不透明之物构成的,其影响已经达到了暗淡幽暗之极致,因此自然呈现于形体之上,给毫不知情的母亲带来不必要的忧烦。冒烟之处就有火;眼球混浊则愚蠢。可见,主人的眼睛是他心灵的象征。他的心也如同天宝年间的铜钱一样有个洞,所以,他的眼睛也一定像天宝铜钱一样,虽然很大,却不中用。
主人又捋起胡须来了。那胡须原本就没有样,乱七八糟的。虽说如今是个人主义盛行的世道,但是,这样我行我素的话,给主人带来的麻烦可想而知。鉴于此,主人近来也设法对胡须加以训练,竭力将胡须们进行有条理的安排。功夫不负苦心人,近来胡须渐渐地整齐些了。主人甚至很自豪地说:从前是任胡须自然生长,现在是在培养胡须生长。由于热情是与成效相辅相成的,越有成效,就越受鼓舞,因此主人认定自己的胡须前途无量,便朝朝暮暮,只要手闲着,定要对胡须们进行鞭策。他的野心,就像德国皇帝那样,蓄出一撮进取心旺盛的翘胡子。因此,不管毛孔是横向的还是朝下的,他都一把抓住往上揪。那胡须自然受罪,就连胡须的主人也常常觉得疼痛呢。然而,这就是训练。不管胡须愿意不愿意,拼命往上揪!在外人看来,这种找乐子简直匪夷所思,本人却看作正经八百的事。正如教育家搞坏学生的本性,却自夸“这是我的功劳”如出一辙,同样毫无理由进行非难。
主人正满腔热情地训练胡须,棱角脸女仆从厨房走来,说了声:“来信了。”照例将那只通红的手伸进书房。右手抓着胡须,左手拿着镜子的主人,回头向门口望去,棱角脸女仆看见那奉命将八字的尾巴尖上翘的胡须,急忙转身跑回厨房,伏在锅盖上哈哈大笑。主人并不以为然,悠然地放下镜子,拿起了信笺。头一封信是铅印的,全是些严肃的字句,内容如下:
谨祝日益吉祥安康。回顾日俄战争,乘连战连捷之势,告恢复和平之报,吾忠勇刚烈之将士,今于“万岁”声中凯旋者已过半,举国欢腾,难以尽述。自宣战大诏颁布,忠勇刚烈之将士久驻万里疆外,忍寒暑之苦,奋勇杀敌,不惜为国捐躯。其至诚之心,必永远铭记。且本月内将士将全部凯旋。因此,定于下月二十五日,代表本区全体居民,为区内千余名出征将士召开盛大祝捷会,借此契机抚慰烈士遗属,热诚迎候各位遗属莅临,聊表谢忱。故此,如蒙诸位鼎力资助,得以顺利召开盛典,乃本会之无上荣光。为此,敬请解囊赞助,踊跃义捐,在下不胜切盼之至。
敬上
寄信人是一位华族老爷。主人默读一遍后,立即将来信装进信封,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主人是不大可能捐款的。前些天他拿出两元或是三元,为东北灾区捐了款后,逢人便吹嘘:“我被迫捐钱啦!”既然是赈灾,自然是主动掏钱,绝对不是被迫的。又不是遇上了强盗,说“被迫”肯定是不妥的。尽管如此,主人却宛如遭了窃一般。无论你说什么“欢迎军人”,“贵族募捐”,若是来硬的另说,只凭这一纸铅印信,他可不会掏钱的。按主人的说法,在欢迎军人之前,首先应该欢迎他。欢迎完了自己之后,再欢迎其他人自然无妨,只是他日夜忙碌,欢迎一事,打算任凭贵族老爷们去完成了。
主人又拿起第二封信说:“啊?又是一封铅印信!”
值此秋冷之时,谨祝贵府日益兴旺发达。
谨启者,敝校之事,如阁下所知,自大前年以来,受二三野心家所碍,虽暂时陷入极大困境,然窃以为此乃不肖针作之不周所致,应深自为戒。其后经卧薪尝胆,苦心孤诣,方渐次依靠一自之力,采纳为新建理想之校舍筹措经费之途径。该途径即出版名为《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之策。本书乃不肖针作多年来遵循工艺学之原理,苦心研究,耗费心血之作。为一般家庭皆可购入着想,鄙人只在成本之外略附些微薄利。窃以为此举既可为为此缝纫之道的发展尽绵薄之力,又能积薄利以供新建校舍经费之需也。故此虽惶恐万分,特恳请阁下购买鄙人印行的《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一册,权作为鄙校新舍慷慨解囊,可将其赐给府上女仆。叩拜恳请不吝赞同,敬启。
大日本女子裁缝最高等大学院
校长缝田针作三拜九叩
主人冷淡地将这封郑重的书信揉成一团,“啪”的一声扔进废纸篓里。难得针作先生的三拜九叩与卧薪尝胆全都成了徒劳,着实可怜!
主人又打开了第三封信。这第三封信散发出异样的光彩。信封是红、白二色的横条纹的,像是卖棒糖的招牌一样花哨。当中用八分体隶书写着几个粗字:“珍野苦沙弥先生麾下。”说不好信封里会不会出现多福女,至少看表面,颇为华丽。
倘若让我执掌天地,我必将一口喝尽西江水;倘若让天地管束我,我不过是陌上之微尘。由此可知,天地与我的干系便是如此……最早吃海参者,其胆量可敬;最先食河豚者,其勇气可器。吃海参者,如亲鸾再世;食河豚者,似日莲分身。如苦沙弥先生之流,只知葫芦干酸酱之味。只食葫芦干酸酱便可自称为天下名士者,吾未曾见也……
亲友也会出卖你,父母也会对你有所不公,爱人也会抛弃你。富贵从来不可指望,爵禄也会一朝尽失。秘藏于你头脑中的学识会发霉。咄咄,汝将何所恃?天地之间,将何所依?神明乎?神明者,不过是人类不堪其苦而捏造的泥偶,不过是人类的粪便凝结的臭屎骸。依靠不可依靠者,却妄自安心。醉汉胡言乱语,蹒跚地走向坟墓。油尽灯自灭,业尽遗何物?苦沙弥先生,且喝一杯清茶!……
不把人当人看时,便无所畏惧。不把人当人看的人,却愤恨起不把我当我看的社会来,岂不怪哉?正如权贵荣达之士,不把人当人看时之所得。只是当别人没有把我当我看时便怫然作色。你们尽管作色吧,混账东西……
当我把他人当人,而他人不把我当我时,心怀不满者便突然从天而降。将此突发式的行动,名之曰革命。革命并非心怀不满者所为,乃是权贵荣达之士好而所产。
朝鲜多人参,先生何故不服用?
天道公平再拜于巢鸭。
针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礼,而此人不过是“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可以满不在乎地少了七拜。此信虽非募捐,却异常晦涩费解。不论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资格遭到退稿。据此,我认为以头脑不明晰著称的主人,定会将它撕成碎片,不料,他竟翻来覆去地读个没完。大概他认为这种书信有着某种意义,决意无论如何也要穷究其所含深意。盖天地之间未知之事甚多,毫无意义可探寻者绝无仅有。不论多么深奥的文章,只有想解释,都能够易如反掌地解释出来的。说人是愚蠢的也好,说人是聪明的也罢,反正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搞明白的。何止于此!纵然说人是狗、人是猪,也算不上多么难解的命题。说山低于地面也无妨,说宇宙很狭窄也没关系。说乌鸦是白的、小町是丑女、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都没什么讲不通的。因此,即使这封毫无意义的信,只要给它随便附会点什么道理,也可以获得种种解释。尤其是像主人这种对自己不懂的英文一向是胡乱地解释的人,就更喜欢牵强附会了。有学生问:“明明天气不好,为什么还说‘早安’?”主人一连思考了七天。有学生问:“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苦思考答案。像主人这样的人,别说什么吃过葫芦干酸酱味便自以为是天下名流,还是吃了高丽参便以为是闹革命了,随便安上点什么含义,根本不在话下,自然都会左右逢源的。
没过多久,主人便以解释“good morning”如出一辙的方式,对这些诘屈聱牙的格言警句也悟出了几分似的,大为赞赏:“可谓意义深长啊。此人一定是个对哲理颇有研究的人。高见,高见!”从这一番话就可以看出主人的愚蠢,不过,倒过来一想,也不无精辟之处。主人凡事都欣赏叫人蒙头转向,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这种毛病恐怕不只主人才有吧。不明所以之处潜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神秘莫测之境方可激发崇高之感。
正因为如此,尽管凡夫俗子们把不明白之事说得像搞明白了似的,而学者却把明明白白的事情讲得叫人不明白。大学讲坛上也不例外,那些云山雾罩地大讲不明白内容的教师受到好评,而那些讲解浅显明白内容的教师却不受欢迎,很说明问题。
主人敬佩这封信,同样也不是由于信中内容明白易懂,而是由于捕捉不到所论主旨的所在,忽而提及海参,忽而谈论起了臭屎之故。因此,主人尊敬这封书信的唯一理由,如同道家尊敬《道德经》、儒家尊敬《论语》、禅门尊敬《临济录》一般,只因其完全不知所云。只不过,说不知所云的话觉得过意不去,便自行解释,姑且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对于不明白的东西装得明白了,而加以尊敬,乃是自古以来的快事。主人毕恭毕敬地将这封隶书写就的名人书法卷了起来,将它置于桌上,袖起手来,陷入了冥想。
“在家吗?在家吗?”这时从玄关传来叫门声。听声音像是迷亭,可不停地叫门又不像迷亭。主人早已在书房听见了声音,却依然袖着手,纹丝不动。也许是认定迎接客人不是主人做的事,因此,这位主人从来不曾在书房里应答来客。女仆刚才出门买肥皂去了,而妻子一般都要回避。于是,出去迎接客人的就只有咱猫了。连我也懒得出去。于是,客人换了鞋跳上榻榻米,大模大样地跨进屋来。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客人。以为他去了客厅,只听把纸拉门拉开关上折腾了两三次后,向书房走来。
“喂,不至于这么慢待吧!干什么哪?来客人啦!”
“噢,是你呀!”
“还问什么‘是你呀’,你既然在家,就应该答应一声呀,怎么就像家里没人似的。”
“噢,我在思考问题呢。”
“就算在思考,至少说声‘请进’吧?”
“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老兄还是那么稳得住啊!”
“从前些天开始修身养性了。”
“真是好兴致噢!老兄因修身养性,而不得出声之日,便是来客遭殃之时啊!你这么安静,我们可受不了哟!老实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还领了客人来哪。你出去见一见吧!”
“领谁来了?”
“别管是谁,出去见一见吧!他们非要见见你。”
“谁呀?”
“管他是谁,快点起来!”
主人袖着手,忽地站起来,一边说:“你又捉弄人吧?”一边向檐廊走去,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客厅。但见一位老者面对六尺壁龛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禁从袖筒里抽出手来,一屁股坐在了隔扇旁边。这么一来,他和老者同样面西而坐,双方谁也无法相互问候了。古板的人,看来真是很讲究繁文缛节的。
“噢,请您坐这边儿!”老者指着壁龛那边对主人说。主人到两三年前为止,一直认为在客厅里会客时,自己坐在哪里都没关系。后来听一位先生讲解壁龛知识时,才知道,原来壁龛的位置是由上段间演变而来的,是钦差落座的地方。从那以后,他就绝不再靠近壁龛。特别是见到一位素不相识的长老凛然危坐在那里,他非但不敢坐上座,连问安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姑且低了头来,重复对方的话,说道:“请您这边坐!”
“哪里,那样就不便问安了。还是您请坐这边。”
“哪里,那么……还是您请……”主人随口模仿着对方的口吻。
“实在是,您这么客气,可不敢当。这让我更为难了。请您不要客气。您请吧……”
“您这么客气……实在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可见修身养性未见什么功效。迷亭君一直站在隔扇阴影处笑着观赏这一幕,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从后面推着主人的臀部,插嘴道:
“好了,你就进去吧!你这么紧靠着隔扇,我就没地方坐了。不要客气,坐到前边去吧!”
主人不得已往前蹭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