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02

在此有必要对敌人的战术说明一下。敌军看到主人昨天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估计他今天也一定会亲自出马。到时候,万一来不及逃走,被抓个大孩子,事情就搞砸了,所以不如派个一二年级的孩子去拾球更能躲避风险。就算小孩被主人抓住,唠唠叨叨地讲道理,也无损于落云馆的名声,只会成为大人欺负小孩子的主人的耻辱。敌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这是普通人的想法,是颇有其道理的。只是敌人忽略了对手不是个寻常人这一事实。倘若主人稍稍具备一点常识,昨天就不会追赶坏小子们。上火,会将普通人提升为超越普通人的高度,将没有常识的想法赋予有常识的人。当人们分得清女人、小孩、车夫、马夫的时候,还不足以让人以“上火”炫耀于人。假如不是像主人那样居然到了活捉一个柔弱中学一年级学生当作战争人质的程度,是不可能跻身于上火家之列的。可怜的是俘虏。只不过遵照高年级学生的命令充当了拾球的勤杂兵,而不幸被不正常的敌将、上火的天才穷追猛打,来不及跳墙便被拖到庭前。如此一来,敌兵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受辱了。他们争先恐后地翻过方格篱笆,从木栅门闯进院子来。人数约有一打,在主人面前站了一排。大都没有穿上衣或背心,有的穿着白衬衫,挽着袖子,抱着胳膊。有的光着脊梁,只将旧绒衣披在肩头。还有个时髦的家伙,穿着一件镶着黑边白帆布上衣,前胸绣有黑色花纹。他们个个都像以一当十的猛将,肤色黝黑,肌肉发达,大有“吾乃丹波国好汉,昨夜来自笹山也”的气势。把这些人送进中学,叫他们学习,实在可惜了。假如叫他们去做渔夫或水手的话,多半更有利于国家的吧!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光着脚穿鞋,裤腿挽得高高的,仿佛要去附近救火似的。他们在主人面前列队而立,不发一言。主人也不开口。一时间双方怒目对视,目光中颇有几分杀气。

“尔等是强盗吗?”主人气势汹汹地质问道。犹如用槽牙咬碎的摔炮,从鼻孔蹦了出来,使得鼻翅猛烈地煽动。越后地区狮子的鼻子,恐怕就是照着人们发怒时的模样做出来的。否则的话,不可能造得那么吓人。

“不,我不是强盗,是落云馆的学生!”

“胡说!落云馆的学生,怎么会擅自侵入他人住宅?”

“可是,我戴的是有校徽的帽子呀!”

“是冒充的吧?既是落云馆的学生,为什么擅自侵入?”

“是因为球飞进来了。”

“为什么让球飞进来啊?”

“不小心飞进去的。”

“没教养的家伙!”

“以后一定注意,这一回就饶了我吧!”

“不明来历的人翻墙闯进家里,怎么可能轻易放走?”

“可是我就是落云馆的学生,没错的。”

“既是落云馆的学生,是几年级?”

“三年级。”

“是真的吗?”

“是的。”

主人回头朝屋里喊道:“喂,来个人哪!”

埼玉县出生的女仆拉开纸格门,探出头来,应了一声。

“到落云馆去找个人来!”

“找谁来?”

“谁都行,给我找一个来!”

女仆虽然答应了一声“是”,但是,看到院子里情况不大正常,不明白出使的目的,加上觉得整个事件的经过十分可笑,所以她既不站起来,也不坐下,只是嘻嘻地笑着。主人却想打它一场大战,充分发挥一下上火的本事。在这关键时刻,自己的用人当然应该站在主子一边,可她不但不严肃对待,反而边听吩咐边吃吃地笑,这使主人越发遏制不住上火了。

“不是告诉你了吗,谁都行,找一个人来!你听不懂吗?管他是校长,还是干事,还是教导主任……”

“那个,是把校长先生……”女仆只知道校长这个词。

“不是告诉你校长、干事,还是教导主任都行吗,听不懂吗?”

“若是都不在,叫个校工来也行吗?”

“胡说!杂役懂什么!”

事已至此,女仆大概是明白不得不去了,便答应了一声,出去了。然而,对于出使的目的仍然摸不清。主人正担心,女仆只会叫来个校工,不料,刚才讲伦理学的老师从正门走进来了。等他坦然落座后,主人便开始了谈判。

“适才这些小子擅入敝宅……”开头半句用的是《忠臣藏》里的古文道白,忽而又改为略带讥讽地说了后半句,“确实是贵校的学生吧?”

伦理课教师毫无吃惊之色,泰然自若地扫视了一圈站在庭前的勇士们,又将眼珠收回,看着主人,做了如下答辩。

“是的,都是敝校学生。我们一直教育学生遵守礼仪,不要做出此类事情……可他们总是不听话……你们为什么跳过墙来?”

学生毕竟是学生,他们好像面对伦理课老师没有什么话说,谁也不开口,都老老实实地挤在院落一隅,犹如羊群遇上了大雪。

主人说:“球飞了进来也是难免的事。既然住在学校旁边,就会不时地有球飞进院里来的!不过……他们太不像话了。即使翻过墙来,悄悄地把球拾去,还可以原谅的嘛……”

“所言极是。敝校尽管一再告诫,无奈学生人多……那么今后一定要注意啊。如果球飞进了院子,必须绕到正门,跟人家打个招呼再进去拾球。听见了吗?……学校太大,叫人操不完的心,没办法。不过,运动是必须要有的,实在禁止不得的。可是一允许运动,就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这一点,无论如何请多多原谅。今后一定从正门进院,打个招呼后再进去拾球。”

“好了,你这么通情达理,什么都好说。无论扔进来多少球都不要紧的。只要从正门进来,说一声,就可以了。那么,这个学生交给你,劳烦你带他回去吧!有劳你跑了一趟,抱歉!抱歉!”

主人的态度照例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伦理课老师带着丹波国的笹山好汉从正门撤回了落云馆。

我所说的“大事件”,至此暂且告一段落。如果有人耻笑:“这算得了什么大事件?”任你笑好了。我只能说,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当然不是大事件。我是在叙述主人的大事件呀,并不是叙述那些人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讥笑主人“虎头蛇尾”“强弩之末”等的话,那么请你记住,这正是主人的特色。请你记住,主人之所以成为滑稽文章的题材,也正是由于这些特色。如果批评主人和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般见识,太愚蠢,我也同意。所以,大町桂月才会对主人说:“你还没有去掉孩子气。”

我既讲完了小风波,现在又说完了大事件,下面想描绘一下大事件发生后的余波,作为全篇的结尾。

我所描述的一切,说不定有的读者以为是胡编乱造的呢,我绝不是那样不负责任的猫。姑且不说一字一句里都包含着宇宙间的巨大哲理,字字句句都条理清楚、首尾呼应,认为是闲言碎语而漫然翻阅的读者,会感到精神为之一振,此书是不易读懂的佛门法典,因此我是决不容许躺着看,或不端正坐姿,一目十行等丑态阅读此书的。据说柳宗元每当读韩愈的文章,都要先用蔷薇花水净手,那么,对待我的文章,也希望读者至少能自己掏腰包买回来,不至于借朋友看过的来对付看看。

下文所述,我称之为“余波”。假如有人认为“既然是余波,一定无聊,不读也可以”的话,一定会追悔莫及的。请务必从头至尾,细心精读。

发生大事件的第二天,我想散散步,便走出门外。只见金田老板和铃木藤十郎先生在对面巷角站着聊得正欢。金田老板正坐车回府,铃木先生拜访金田老板,见其未在家,正打道回府,于是,二人路上相遇。

由于近来金田府上了然无趣,我很少去那边了,可是刚才一见到他的面,又不免有些怀念。铃木先生也是好久没见,不妨暗暗跟随,一睹尊容吧。我这样想定,便慢慢靠近二人身旁,他们的对话自然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这并非是我的过错,是他们不该站在那儿谈话。金田老板可是个“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侦察主人的动向。那么,我偶然偷听他的谈话,他也不至于发火吧?如果发火的话,只能说明他还不懂得“公平”二字的含义。

总之,我听了二位的谈话,不是想要听才听的,尽管没想听,谈话声却自然钻进了我的耳朵。

“刚刚去了府上。真是巧遇啊!”藤十郎先生毕恭毕敬地低头施礼。

“嗯,是吗?说真的,近来我正想跟你见个面呢。来得正好!”

“是吗?那可太巧了,有何吩咐?”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事儿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除了你以外,别人是办不成的。”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尽管吩咐!是什么事?”

“嗯……这个……”金田老板思索着。

“若是现在不好说,就在您方便的时候我再来拜访。哪天您方便呢?”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么,今天难得见到你,就拜托你吧。”

“请不客气……”

“那个怪人,就是你的那个老友,是叫什么苦沙弥吧……”

“是的。苦沙弥怎么啦?”

“倒也没怎么。只是自从那个事件之来,我就感觉心情不太好。”

“难怪您心情不好。那个苦沙弥太傲慢啦……多少也应该看看自己的社会地位,可他还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哪!”

“就是啊。说什么‘不向金钱低头’‘实业家算老几’等,说了好多狂妄的话,所以我想,那就让他尝尝实业家的厉害吧!前一阵子把他治得收敛了些,但还是不服软,真是个顽固的家伙,叫人吃惊。”

“他是个缺乏得失观念的家伙,所以不过是在硬着头皮逞能罢了!他以前就有这个毛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吃了亏,所以才不可救药呢。”

“啊,哈哈哈……的确是不可救药啊。我变着法地折腾他,最后,叫学生们整了他一通。”

“这个主意太妙了!有没有效果呀?”

“这下子,那个家伙好像也很头疼啊。用不了多久,他肯定会缴械投降的。”

“那太好了。他再怎么神气,毕竟是寡不敌众呀!”

“是啊。孤家寡人,哪里是我的对手!因此,他收敛了不少。不过,究竟是什么情况,我想拜托你去他家一趟,了解了解。”

“噢,是这样!这好办,我立刻去他家看一下。情况嘛,一出来就向您报告。有趣吧?那么顽固的人居然都意气消沉了,一定很有看头的。”

“好,回家时过来一趟,我等着你。”

“那么,我就失陪了。”

嘿,又耍起了阴谋!不愧是实业家,果然势力了得。不论是使一点就着的主人上火,也不论是使主人苦闷不堪,以至于脑袋变成了苍蝇站上去都打滑的险地,还是使主人的头颅遭遇到伊索克拉底同样的厄运,无不是实业家的势力使然。我不清楚使地球旋转的究竟是什么力量,但是知道使社会运转的确实是金钱。懂得金钱的功力,并能自由发挥金钱威力的人,除了实业家诸君外,别无他人。连太阳平安地从东方升起,又平平安安地从西方落下,也完全是托了实业家的洪福。长这么大,我一直生活在不懂世事的穷夫子之家,连实业家的功德都一无所知,自己也觉得是一大憾事。不过我想,即便是冥顽不灵的主人,这回也多少会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冥顽不灵,对抗到底的话,可是危险。主人最珍惜的生命都难保了。不知他见了铃木先生将说些什么。听到他如何对应便自然可知其觉醒的程度如何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虽然是猫,对主人的事却十分关心。我赶紧超过铃木先生,先他一步,回到了家。

铃木先生依然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今天他对金田老板拜托的事只字不提,却兴致勃勃地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

“你面色可不大好,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哪儿也没什么不好呀!”

“脸色可苍白啊!不当心点可不行,这个季节容易得病!夜里睡得好吗?”

“嗯。”

“有什么挂心事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什么事都可以帮忙哟!你不用客气,告诉我吧!”

“挂心事?挂心什么?”

“哪里,没有更好,我是说如果有的话。忧虑,是最伤身子的呀!人生在世还是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最合算哪。我总觉得你有点过于忧郁了。”

“笑也伤身子的。笑过火了,还会送命呢。”

“别说笑了!俗语说:‘笑门开,洪福来。’”

“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名叫克利西波斯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怎么啦?”

“他笑得过了度,死了。”

“这可真新鲜!不过,这是过去的事……”

“过去也好,现今也好,还不是一样?他看见毛驴吃银碗里的无花果,觉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结果怎么也控制不住,笑个不停,终于笑死了。”

“哈哈哈……不过,他何必那么毫无节制地大笑嘛。应该微笑……适当地笑……这样最快活。”

铃木正在一个劲地打探主人的心思,正门嘎啦嘎啦开了,以为是有客来访,其实不然。

“球落进院子啦,请允许我去取。”

女仆从厨房里答应了一声:“好的。”学生便绕到后门去了。铃木奇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后面的学生把球投进院里来啦。”

“后面的学生?后面有学生吗?”

“是一所叫作落云馆的学校。”

“啊,是学校呀。吵闹得很吧?”

“何止是吵闹了,连书都没法安静地看下去哟。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关闭它了。”

“哈哈哈,火气不小呀!有什么让老兄烦恼的事吗?”

“还问有没有的,从早一直气到晚!”

“既然那么生气,就搬走算了。”

“我才不搬家呢。岂有此理!”

“对我发火有什么用!都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没事了。”

“你没事,我可不行。昨天找他们的老师来谈判过了。”

“这可太有意思啦,他们害怕了吧?”

“嗯。”

这时,门又开了,又听见一个学生说:“球掉进了院子,请允许我来取一下!”

“啊,怎么老来呀,又是找球。”

“哼,说好的,他们要走正门来拾球。”

“怪不得老来呢。是这样啊,知道了。”

“什么知道了?”

“知道来拾球的原因了。”

“今天到现在已经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嫌麻烦吗?不叫他们来有多好!”

“就说不叫他们来,有什么用?他们来了,也没办法啊!”

“要说没办法,也的确没办法。不过你也不要那么固执。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与人打交道,就要吃苦,吃亏呀!圆滑的人,无论转到哪里都吃得开;而有棱有角的话,不但转的时候费力,而且每转动一次,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毕竟这世上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可能人人都让你满意呀!唉,怎么说呢,跟有钱人作对肯定要吃亏的,只能让自己忧烦,伤害身体,没人说你好。而对方毫发无损。人家坐在家里支使别人就把事情办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明摆着斗不过的嘛。固执倒也没什么,但是若一条道走到黑,顽固不化,就会影响自己的学习,给日常工作带来麻烦,到头来只能是得不偿失!”

“对不起,刚才球飞进来了,我到后门去拾球,可以吗?”

“瞧瞧,又来啦!”铃木笑着说。

“真是无礼!”主人满脸通红。

铃木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来访的使命,便说了句:“那么,我告辞了,有空再来。”就走了。跟他前后脚进门的是甘木先生。

自称“上火家”者,自古以来,鲜有其例。当本人感到“有点不对头”时,已然翻过了上火的顶峰。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经达到了顶峰,而后来的谈判尽管虎头蛇尾,但总算有了收场。因此,那天晚上主人在书房里仔细思量,发觉事情有点不大对头。当然,到底是落云馆不对头,还是自己不对头,还有着很大的疑问。然而,事情不大对头,是毫无疑问的。他心想:就算是与中学为邻,像这样一年到头地生气,的确有点不对头。既然不对头,就得想办法解决,可是,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除了服下医生给的药,对肝火的发生源用贿赂手段抚慰一番之外,别无他途。既已开悟,便想请平素常去就诊的甘本医生来给自己瞧瞧。究竟是贤,还是愚,另当别论,至少意识到自己已经上火这一点,就不能不说其志可嘉、难能可贵了。

甘本医生照例是微微含笑,四平八稳地问道:“感觉怎么样?”医生大抵都要问一声“怎么样”的,我对那些不问一声“怎么样”的医生,无论如何也信不过。

“医生,还是不见好。”

“怎么会不见好呢?”

“医生开的药,到底有没有效力?”

甘木医生也有点吃惊,不过他毕竟是一位温厚的长者,并不显得特别激动,稳健地回答:

“不会没有效力的。”

“我这胃病,不论吃多少药,还是那样呀!”

“绝对不会的!”

“不会吗?难道说稍微好些了?”

胃长在自己身体里,主人却问别人。

“不会好得那么快,要一点点好起来。现在就比以前好多了。”

“是这样吗?”

“又是动了肝火?”

“当然啦,连做梦都在恼火啊。”

“稍微运动运动为好啊。”

“一运动,更要上火的!”

甘木医生也格外惊讶地说:

“喂,让我瞧瞧吧!”

说完就开始诊察。主人没有耐性等医生瞧完,突然高声问道:

“医生,前些天我看了介绍催眠术的书,书上说:采用催眠术能治好小偷小摸的毛病以及各种疾病,是真的吗?”

“是啊,也有那种疗法。”

“现在也有这么治的吗?”

“是的。”

“催眠术,很有难度吧?”

“哪里?不难。我也常用这个法子呢。”

“先生也常用?”

“唉,不妨给你也试试?按说,人人都应该做做催眠术。只要你同意,就试一试吧!”

“这个法子有意思。那就给我试一下吧。我早就想做做看了。只怕催眠之后醒不过来,可就麻烦啦!”

“哪里,没事的!那就开始吧!”

三言两语就说定了,主人开始接受催眠术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心里暗自欢喜,蹲在屋角观瞧治疗效果。医生先从主人的眼睛开始催眠。具体方法是:将两眼的上眼皮从上往下摩挲。尽管主人已经闭着眼睛了,医生依然朝着一个方向摩挲眼皮。过了一会儿,医生向主人问道:

“这样摩挲眼皮,感觉眼皮渐渐发沉了吧?”

主人回答说:“的确发沉了。”

医生继续用同样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说:

“会越来越沉的,不要紧吧?”

主人也许真的睡着了,没有说话。同样的摩擦法又进行了三四分钟。最后,甘木医生说:“好了,眼睛睁不开了!”

好可怜!主人的眼睛终于看不见了。

“已经睁不开了?”主人问。

“嗯,睁不开了。”医生说。

主人默然地闭着眼睛躺着,我还以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过了一会儿,医生说:

“若能睁开眼睛,你就睁一下试试。反正是睁不开的!”

“是吗?”主人的话音还没落,他的眼睛已经像平常一样睁开了。笑着说,“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医生也同样笑着说:“是的,不成功。”

催眠术终于以失败告终,甘木医生也走了。

接着又来一位。主人府上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客人,对于不好与人交往的主人家来说,简直难以置信。然而,其实来了客人,而且是一位稀客。我一字不落地记述这位稀客的事,不单纯因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我是在继续写上面讲过的大事件之后的余波。而这位稀客却是描述事件的余波不可遗漏的素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说明他是个长脸,留着两撇山羊胡的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就够了吧。与迷亭这位美学家相区别,我准备称他为哲学家。若问为什么称他为哲学家?因为此人不像迷亭那样自吹自擂的,光是看他和主人谈话时的风度,就觉得他像个哲学家。此人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学,二人说话的样子十分随便。

“噢,说到迷亭嘛,他就像漂在池面上的喂金鱼的麸子轻飘飘的。前些天他和一个朋友,路过素昧平生的华族家门前时,他说要进门去讨碗茶喝,硬把那位朋友给拽了进去,真是的,哪有他这么满不在乎的。”

“后来如何?”

“后来如何,我没有问过——嗨,他就是这么个天生的古怪人吧!同时也是个没有思想的无所事事的喂金鱼的麸子。是铃木吗?——他来过了?新鲜!他虽不明事理,人情世故却很有一套,是个戴金壳表的人物。但是,太肤浅、不踏实,不会有发展。他常说要圆滑些,圆滑些。可是,他压根儿就不懂什么是圆滑。如果迷亭是喂金鱼的麸子,铃木便是用草绳捆着的魔芋粉,滑滑溜溜的,晃悠个不停。”

主人听了这绝妙的比喻,好像特别赞同似的,近来难得一见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是什么呢?”

“我嘛?像我这样的……不过是个野山药罢了,长得老长还埋在土里。”

“你好像一直这样优哉游哉的,真羡慕你啊!”

“哪里!我只不过尽量像平常人一样生活而已,没什么可羡慕的。唯一难得的是,我不会去羡慕别人,也就这一点还行吧。”

“收入近来不错吧?”

“哪里,还是老样子,凑凑合合的吧。不过,没有饿肚子,倒也过得下去。没有瞎说噢!”

“我心里不痛快,老是着急上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不顺眼也好嘛!有怨气就发出来,心情多少会好一些的。人是各种各样的,所以希望别人都变成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的。虽说不和别人同样拿筷子就吃不成饭,但是,自己的面包,还是自己随便切着吃最好。在技术高超的西服铺子定做的衣服,一穿上就会合身,但是,在差劲裁缝铺做的话,不将就着穿一段时间是不行的。不过,社会可以说是件非常奇妙的衣裳,穿上一段时间,那衣服就自动地适应人们的身材了。假如是高明的父母,把我们生得能够适应于当下的社会,那就是幸福的。然而,如果生得不合格,那么,除了与世人格格不入,离群索居,或是忍耐到适应于社会的时候为止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到什么时候也融不进社会的,叫人心不安哪。”

“不大合身的西装,硬要穿上就会撑破,同样道理,人世间也会发生吵架,自杀,或暴动什么的。不过,你现在的情况只是感到无聊,绝对不会自杀,连吵架的事也不会发生的,还算过得去啦。”

“可是,我现在整天都在吵架哩!即使没有对象,只要生气,也算是吵架吧!”

“的确,这叫自己吵架。蛮有意思的,吵多少次都无妨的。”

“我可是厌倦了。”

“那就不吵了。”

“对你说实话吧,我的心情,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

“哎呀,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不痛快呢?”

于是主人就从落云馆事件说起,一一举出今户窑的狸子,津木针助、福地细螺,以及其他所有不平之事,在哲学家面前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哲学家一直默默地听着,最后终于开口,对主人说了一番话:

“针助和细螺他们,任他们说去,佯作不知不就得了嘛。反正是些无聊之辈。至于那些中学的学生,根本不值得理睬。怎么,妨碍你啦?可是,谈判也好,吵架也罢,不是依然没有好转吗?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古代日本人要比西洋人伟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什么‘积极地’‘积极地’,但是,这个说法有很大的欠缺。首先,即便是‘积极’,也是没有止境的事呀!任凭你积极地干到什么时候,也达不到满足之时或完美之境。对面有一棵扁柏树吧?因为它妨碍视线,就砍掉它。可没有了它,前边的旅店又碍眼了。将旅店也拆掉后,更前边的那户人家觉得不顺眼了。这是没有止境的呀!西洋人做事全是这样的。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都不是取得胜利就会满足的。看别人不顺眼,就吵架,对方不服输,到法院去告状,官司打赢了,若以为这下子他会满足,那你就错了。煞费苦心地追求‘心满意足’一直到死,又怎能如愿呢?寡头政治不好,而改为议会制。议会制也不好,就想再换个什么制度。说什么河水挡路,就架起桥来;说什么山峰碍眼,就挖个隧道;说是交通不便,就修起条条铁路。然而,人类是不可能因此而长久满足的。话又说回来,人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积极地使自己的意愿付诸实现呢?西方文明也许是积极的、进取的,但实际上是那些一生都不知足的人们创造出来的文明。相比之下,日本文明并不通过改变外界事物来求得满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日本文明是在‘不许从根本改变周围环境’这一前提下发展起来的。日本人不像西洋人那样,因为对亲子关系不满而进行改变,以求安宁。而是认为亲子关系必须保持传统,不可随意更改,力求在维护这种关系的前提下探求安心之策。夫妻君臣之间的关系如此,武士与商人的交往如此,对于自然界本身的看法,也是如此……假如由于有座高山挡路,去不了邻国的话,日本人想的不是推倒这座大山,而是在不去邻国也不会困窘上下功夫。应该培养自己不翻越高山也感到满足的心境。所以,老兄可以想想看,无论是佛家,还是儒家,都是以这个问题为根本的。”

“不管自己怎么了不起,世上之事毕竟不可能万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够做到的,唯有约束自己的心灵。只要将自己修得心平气和,无论落云馆的学生怎样捣乱,也会处之泰然的吧!即使今户窑的狸子,也是可以置若罔闻的吧?至于针助之流,如果说了什么蠢话,心里就骂他一句这个大浑蛋,装没听见,不就完事了吗。据说从前有个和尚,被人用刀按在脖子上,还诙谐地说‘电光影里斩春风’呢。如果修身养性达到了消极的极致,说不定会有这灵光闪现的瞬间。如我之辈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过,我觉得一味追求西洋人那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好像不大对头。眼下就是个例子,不论你怎么积极抗争,还是阻止不了学生们来捉弄你。假如你有权封闭那所学校,或是学生们干了值得向警察报告的坏事,另当别论。不然的话,即便你多么积极地努力,也不会获胜的。如果打算积极地应对,就会碰上金钱的问题,寡不敌众的问题。换句话说,你在财主面前就不得不低头。在有恃无恐的孩子们面前,就不得不退让。像你这样的穷人,而且还是单枪匹马地主动出击去干架,说到底,正是源于你心中的不清净啊!怎么样?明白了吗?”

主人只是在听,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稀客走后,他钻进书房,没有看书,沉思默想起来。

铃木藤十郎先生告诉主人要屈从于金钱和人多势众;甘木医生建议主人要用催眠术安神;最后这位稀客开导主人要通过消极的修养求得心安。主人选择哪一种办法是主人的事。不过,这样下去肯定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