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谭镭跟着林栋走进副院长的办公室。

“说吧,谭警官又有何贵干啊?”这一次林栋的态度和上次完全判若两人,那种恭顺配合的神情如今都被满眼的厌恶所代替。

“贵院最近很多事啊!”谭镭也不跟他客气,索性开门见山,“来得勤快点,也许事情就出得少点。”

林栋愣了愣:“谭警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谭镭指了指自己的警服,“这身衣服还是能顶些用的,总不会有人喜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犯事的吧?能少一桩是一桩吧。”

林栋干笑:“您还真是幽默啊!”

“我是说真的。本来有个事要跟沈院长商量的,现在他又成了这样。”谭镭顿了顿,看了看林栋的脸色,“不过跟你说也一样。我们想在医院里多安几个摄像头,网络连接到我们的电脑上,便于监控。”

“这恐怕不合适吧?”林栋皱紧了眉头,“现在情况这么乱,我怕会引起恐慌,再说了,有这个必要吗?”

“有必要。”谭镭不给他反对的机会,“你们配合就好。”

“没问题。”林栋说道,“你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等到谭镭离开,林栋便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扬起下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林栋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嘶哑的男声:“那条子很狡猾,只能是2号方案了。”

林栋放下电话,拉开抽屉,取出一管针剂,起身快速回到沈先难的病房,后者已经苏醒,满眼惊惧地看着林栋。

“你要反?”沈先难的声音十分虚弱低沉,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清。

“你若是他,这就叫反;你若不是他,这就不叫反。”林栋不慌不忙地将针剂中的**推入输液袋,“说吧,你到底是谁?”

沈先难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紧张地看着林栋手里的动作,但是自己却动弹不得。林栋微微一笑:“你模仿得很像,一开始我也被你骗过去了,知道你错得最离谱的地方是什么吗?山风挟持小红逼你见面的时候,你拒绝了,还派人去灭口,但真正的沈先难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没有父亲会放弃自己的女儿,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小红不是沈先难的养女,而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保证没有人会拿小红来做筹码。我手上有你和小红的DNA测试报告,结果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的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放心,这个不是用来要你命的。”林栋微笑着,“警察盯得可紧了,我怎么敢让你死呢?这个只是用来让你听话的。”

8

柳斌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和恐惧,太平间里的尸体在增多,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被送进来,容西医院聚集着全市最好的专家,但是他们全都束手无策。为了防止被神秘的虫子侵入,他被迫穿上了厚重的防护服,每清理一具尸体都会让他大汗淋漓。

街道上弥漫着消毒水和杀虫剂的气味,最开始媒体的集体哑口并没能阻止恐慌的蔓延,致命虫子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并借助网络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全城,一时间火车站和机场的出行人数陡增——那是因为极端悲观主义者认定城市很快就会被封锁,自己再不离开这座城市将会失去离开的机会。农药成了宝贝,商场里的驱蚊水、杀虫剂和消毒粉,药店里的打虫药,中药店里的雄黄和使君子,菜市场上的生姜、大蒜,甚至家具店里的樟木家具都通通卖断了货,就连早已被定论具有强致癌作用的萘丸也成了紧俏商品。网上一条“喝醋能防虫”的微博一夜之间红透大江南北,于是不论白醋还是陈醋都被抢购一空,接着便有“神人”在贴吧发出“大家一起‘醋’战天下”的帖子,教授各种制醋的方法,于是制醋的原料高粱、酒糟、麸皮、谷糠等价格一路飙升……涨价风潮甚至波及多个省市,各方压力迫使相关部门不得不召开新闻发布会,将还无法解释的疫情公开化,并通过报纸、电视和网络滚动播出疑似症状和各院收治病人的人数以及死亡人数。尽管患病人数占总人口的比例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高,死亡人数还不到一百人,甚至比不上同时间车祸的死亡人数,但是迟了一步的举动依旧惹来一片骂声,并且70%的人怀疑数据有假,再加上由于没有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医生和专家们也成了公众嘲讽的对象。

“养专家不如养公鸡”代替当年“养专家不如养蛤蟆”的流行语成了人们的口头禅,但事实上人们没有养公鸡,而是抱着“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宗旨,毫不留情地对虫子可能存在的区域进行了“地毯式绞杀”。从树木到墙脚,从蚂蚁窝到蜘蛛网,苍蝇、蚊子绝了迹,连植物都遭了殃,为了不让那可怕的虫子有藏身之地,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自家花园夷为平地,公园和公用绿化带成了禁区,身上散发着蚊不叮气味的小孩子们被严加看管着,不能靠近危险地带一步。

肉食店几乎绝了生意,因为某些谣言版本“力证”那些杀死人类的虫子就是动物体内已经“变异”的寄生虫,除了少数人依旧相信沸水和滚油的能力外,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冒险。除此之外,宠物们由于另一个谣言版本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即便没有被赶出家门,也会一日数次忍受消毒水的清洗及主人神经质的怀疑,有些则索性被关进有换气功能的玻璃箱,成了“老幼勿近”的违禁品,至于流浪猫和狗,日子则比以前更加难过,除了有幸进入收容站的之外,每天总有那么几十只被人烧焦的尸体丢在垃圾桶里。主妇把打扫作为最重要的家务,公司拨出专款聘请专人24小时进行清洁,城管蜂拥而出,草木皆兵,保洁员供不应求,工资和地位咸鱼翻身,比物价涨得更快,在柳斌的印象中,这个城市从未像现在这样干净过,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冷清过。

电影院的门口都挂着“每场消毒”的牌子,餐厅通通推出了一次性餐具的服务,但是这并没能激发出人们走进公众场合的勇气,所有曾经川流不息的大门前如今都门可罗雀。原本拥挤不堪的公车都成了空****的摆设,有车的人依然开车,没车的人选择了步行或是骑车。尽管知道虫子并不会通过呼吸进入身体,但是街上几乎没有人不戴口罩,更有多疑者连耳朵眼也用MP3的耳塞或是冬天才用的护耳罩给堵住了。眼下浓重的黑眼圈是睡眠不足的证据——家人与值得信任的朋友们轮流值夜,看护彼此,以防止有虫子乘虚而入,习惯独身的人突然惊恐地发现孤独不仅是可耻的,更是致命的,因此网上开始疯狂流传一种名为“拼睡”的征集帖……

人们谨慎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看每一个人都像是在看疑似病患,长青春痘的都不敢出门,生怕自己成为恐慌的刺激点,而不幸得了荨麻疹的人则更惨,宁可在家里哭天喊地也不肯去就医,生怕被关进隔离病房从此便与自由绝缘。自由职业者为自己的宅而不出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公司高层都用视频会议代替了会议室会议,小职员们怨声载道,但还是在危险与工作之间选择了工作。当然,幸运的是无论多么糟糕,总还是有那么一帮人拥有高尚的责任心,电力公司、自来水厂、燃气公司等基础部门还保持着正常运转,快递员成了自保洁员之后第二个身价倍增的职业——总之,城市依旧在井然有序地运行着,虽然这秩序同时也在酝酿着崩溃——如果没有更好的改变出现,那么失望甚至绝望就会以比瘟疫更猛烈的攻势席卷这座城市。

他们终于也尝到了这种滋味。柳斌觉得自己忽然多了很多心理上的同类,和他、和柳余乐一样开始绷紧了神经生活,时时刻刻地防备着。周围的世界危机四伏,每一个不慎都是致命的,完整的睡眠是奢侈品……人们已经在哭泣,说这太残酷,可这残酷还不到他和柳余乐这些年所承受的十分之一。

柳余乐偶尔会发来短信报平安,但是仍然不告诉他具体行踪。而发短信的号码仍旧只使用一次,回拨过去总是关机。他只能重复着谎言,一遍又一遍。大约是由于虫祸的情况过于严重,所以医院来不及处理这起长期旷工事件。秦苏也不再来了,他忙着和解毒组的同事研究对策,大家都暂时遗忘了柳余乐。连警察都不大来了,他们忙着维持秩序,犯罪率在上升,总有人喜欢趁火打劫。有几次他遇见外科的赵一飞,但从没有说过话,后者的眼神是想要询问些什么的,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他听说赵一飞已经和解毒组的一个护士恋爱了。

9

人体实验第15天。柳余乐在笔记本上写下:7号和9号实验者死亡,只有4号一个人还活着。

4号是夏卡。

7号和9号的死亡来得很突然,心脏骤停,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她们的死对万俟南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但到了晚上,他又表情平静地去探望他的母亲,他每天都会去看她,为了让她感觉希望始终都在。

夏卡还活着,但他带来的希望就像是一盏漂在大海上的油灯,与其说大家在等着它到达目的地,不如说大家在等着它熄灭。展烁也还活着,但是除了提供维持生命所需的必要能量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多可做的。寄生在他们身体里的魑骐都进入了大脑,并将口器伸入了延髓,这是生命中枢所在,这和她用镊子取出耳道内的蜱虫不同,手术的风险极大,他们最大的可能是死于手术而不是虫害。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植入夏卡体内的魑骐之前是寄生在肠道内的,而植入展烁体内的魑骐以前是寄生在肺部的,它们几乎在同一时刻转移到了大脑,就像是打了电话约好了似的。从报纸新闻可以得知,现在已经发现的虫体都在脑部。莫非在这些虫子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空间的联系方式?

不管怎样,在外面的世界,医生们可以冒险采用手术方式将魑骐从人体中取出,只要下一份病危通知书,告知亲属可能面临的后果并取得签字即可。但是在这里不行,赌局还没有结束,没有人能退场。

所有在秘密基地工作的人都不允许有通信工具,每个人都有一台经过特殊改造过的电脑,可以用它上网查询数据,但是无法用它联络外界。休息室里有电视和报纸,铺天盖地都是与虫祸有关的新闻。柳余乐知道它们都来自于那个石室,万俟南不可能找到所有的魑骐。

它们逃进人类世界,自己选择了宿主,它们的繁殖能力很强,所以患病的人数在不断上升,但这对它们自己来说也是一条通往死亡之路,它们的死亡数目和宿主的死亡数目基本是相同的。

潘多拉的盒子本来没有钥匙,她却做了那把钥匙。从某种意义上说,灾难是她释放出来的。如果她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让她做一次选择,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为了救出赵一飞而答应展烁,她因为“不知道”而做了错事,但现在正是“不知道”这三个字在救她的命,不然她一定会发疯,可是它还是赎不了她的罪。这些罪写在报纸上,在那些死亡数字里,她逃不掉。有意或者无意,在事实面前,是没有意义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为了一个人而让许多人承受灾难,这在道德上是必须受到谴责的,这是人们公认的规则,个人的利益必须被牺牲掉,个人必须小于种族,这似乎是自然法则,种族因此而得到保护和延续,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类,都得遵守这个法则。

柳余乐总是觉得,万俟南并非不知道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什么,但是他还是赌了,他是个赌徒,他代表着不守规则的那一部分,他不在乎整体利益,这种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危险的、不受欢迎的,他注定是规则和整体联合起来消灭的对象。但是很奇怪,她反而因为这一点而同情他,如果他是一只动物,一只昆虫,或是一个微生物,他的这种不管不顾的生存方式注定让其成为适者生存的典范,他的叛逆打破规则,也就不被规则限制,甚至有可能形成一个新的种族。

但他很不幸地,是个人类。

再次看见展烁的时候,柳余乐的心理也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同情他了。他也是一个罪人。只不过他比她先承受了惩罚。她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是离开,到医院去,去救人,去赎罪。这是道德要求她做的。可是她仍然站在这里。因为她感到害怕——过去,她因自己的血统而感到被世界遗弃了,现在,她所做的事情将会真正让她成为一个公敌。而在这里,她和万俟南被罪孽和秘密捆绑在了一起。他们共同犯了罪,她可以谴责他,但他不能审判她。虽然她不喜欢这里,这里的人冷酷、聪明、互不关心,大家都不需要朋友,因为都是孤独的,所以谈不上什么排斥或孤立,但这样可能更好,她得到一种微妙的平等关系。以前,她那样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争取一个立足之地,但是现在,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资格。正因为如此,她绷着的神经反而可以松懈下来,她不必再活得那么辛苦。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好不容易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人最终又会回到黑暗中去,因为那样容易得多。

“就待在黑暗里吧。”柳余乐对自己说。

10

和人体实验的全面溃败不同,陆沙的动物实验异常顺利。不论是采用注射魑骐分泌物,还是直接植入活体魑骐,小白鼠们都没有产生像人类一样的剧烈排斥反应,精神症状也只是一过性。陆沙增加了灰鼠实验作为对照,魑骐对灰鼠的生理精神损害力度和人类相似,但灰鼠和人类的差别比小白鼠更大。

小白鼠是野生鼷鼠的变种,经过定向培育的小白鼠可满足医学科学研究的需要,这种白鼠的基因序列与人类接近,所患的疾病也类似,所以很多药物在问世之前都会用小白鼠来测试效果及毒副作用。但近年来也有研究表明,由于人类的呼吸系统和鼠类的呼吸系统不同,所以小白鼠并不是疾病研究最可靠的实验对象,数据也未必准确,但小白鼠研究很容易获得拨款,所以仍然是最普遍采用的动物实验。

魑骐在人体中造成的不同反应无疑是对这种理论的支持,动物实验是一条捷径,但无法保证所有的效果,甚至也不能保证安全。换一种说法就是,陆沙的动物实验成功了,小白鼠的肿瘤消失了,疾病治愈了,它长命百岁了,但是对人类来说,没有意义,实验失去了它为人类服务的价值,它的成功只是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的讽刺。陆沙不高兴,万俟南更不高兴。

陆沙提议进行更多的人体实验,可是已经没有志愿者愿意冒险了。看不到希望的人不会冒险。她看见万俟南眼中的阴影越来越多,万俟南也快失去希望了,但是他最在乎的人需要希望才能活下去,他不能拿自己没有的东西给她。

柳余乐知道有些事情快要发生了,不,它们正在发生。整个实验区的人都知道,大家都在等待万俟南冲破那条底线。他们自己也准备着冲破那条底线。柳余乐开始做噩梦,她再一次梦见那条黑暗的隧道,以及隧道里成千上万面目统一的白袍人,他们在铁轨上踏步,发出哐哐哐哐哐哐的声音。

她感到窒息,这些声音在埋葬她。她呼救,但是她说不出话,自己发不出声音,柳余乐在梦中用铁轨上的石头摆出了一个大大的“SOS”。

当柳余乐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之后,那个在她的大脑里如幽灵般来去的念头忽然间就清晰起来了,她猛地意识到一件事:在走廊里她所听到的金属刮擦声,它们是这样的: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三短,三长,三短……

SOS.

有人在求救,那个地方是个监狱。

11

谭镭办公桌上的卷宗几乎堆到了他鼻子下面,又是失踪案,全是失踪案。颈椎火辣辣地疼痛,他一边揉着,一边晃动着脖子,大脑里无数兴奋的点还在跳动着,虽然一夜未睡但他还是不想睡。

已经有五个病人失踪了:四医院三个,二医院两个。四医院、二医院和容西医院都是指定接收“白虫病”患者的定点医院。奇怪了,谭镭苦笑,这一次容西医院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大约真是那几个摄像头起到了威慑作用吧?

但什么人会想要劫持这么危险的病人呢?表面看来,五名患者有两个共同点:

第一,他们都是外地来打工的,在本地没有亲属,都是在发现疑似症状后被邻居举报,强行送往定点医院进行隔离治疗的。

第二,他们的症状相对于其他病人要轻,虽然也是昏迷不醒,但没有发疯,脏器功能都还没有衰竭。

既然昏迷,那么当然不可能自己逃跑,所以必定是被人带走的。但为什么要带走这些病人呢?谁又会这么干?

绑架勒索是说不通的,这些人没什么钱,根本无利可图,医院曾打电话通知过他们在外地的亲戚,但没有人前来探望。简直就是被人孤立和抛弃的可怜虫——但这也许恰恰就是对方选择他们的原因,没有人关心的,没有人会寻找的,失去了也不会产生什么重大损失的,是不会有仇恨等后遗症的。

案发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继续追踪的线索,下手的人专业、利索、训练有素,而另一方面,四医院和二医院却没有采取防范措施,虽然医生、护士的证词都说他们尽到了责任,不承认失误,但事实肯定不是这样的,把精力花在更值得和有回报的病人身上,那是绝大多数医院会做的选择。虽然说他们会对暂时无法支付医疗费用的病人进行人道主义救治,但还有很多病人是花了大笔治疗费的,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疏忽是难免的。

谭镭将眼神移到另一份资料上,这是他的下属调查得来的关于那个弃婴母亲的信息,已经查明,所谓金慧确实是个假名,女子真名叫靳慧,泸州人,33岁,父母早逝,由其外婆抚养长大,2008年其外婆病逝,2009年她来到本市,此后再没跟任何亲戚联络过,她离开时曾跟人说过要去投靠自己以前的男友万俟南,后者据说发了财,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资料中简略提到了万俟南,此人曾就读于泸州医学院,2003年突然失踪,其母还在报纸上刊登过寻人启事,五年后,也就是2008年,万俟南才回到家,但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失踪时所发生的事。资料里附了一张万俟南的照片,男人长相很帅气,但是眉宇间有一股阴沉。

想来不会是什么好经历。谭镭正想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出乎他的意料,打电话的人是容西医院解毒科组长秦苏,称有重要信息提供,但后者不想在电话里谈,也不想到警局,谭镭便跟他约定在容西医院附近的一家茶馆包间里见面。

到了包间,秦苏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谭镭发现他做了些外貌上的变动:戴了一副眼镜和一顶假发。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跟警察见过面,”秦苏说道,“容西医院这潭水是很深的,我不喜欢给自己惹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秦苏的话很直接,谭镭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也不想拐弯抹角。

“因为我还欠着宋梅雅一个人情。”秦苏说道,“很多年以前,她帮过我一个大忙,现在她死得不明不白,我总得做点什么。”

谭镭的眉头跳了跳,在他的调查报告里,秦苏和宋梅雅完全没有交集,是两个不搭界的人。

“我直接说正题吧。”秦苏看了看表,“宋梅雅曾经染过毒瘾,一直戒不掉,我为她配了一种针剂,每个月定期注射的话,连续注射六个月就可以戒除,她本来已经戒掉了,可是两个月前,她又来找我配药,我才知道她又开始吸毒了。”

“她没说是什么原因吗?”谭镭说道,“这感觉好像是她欠了你人情才对。”

“我不喜欢打听隐私,”秦苏说道,“但我知道她不会自杀,我怀疑是有人偷偷换掉了我给她的药。”

“你怎么知道她是注射死亡的?”谭镭问道,“我们好像没有提过这一点。”

“拜托,”秦苏苦笑,“清洁工亲眼看见的,你们能保密,他们能吗?纸能包得住火吗?我找你们说出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不一定查得到我在帮她配药。”

没错。谭镭捏了捏拳头,这是极好的解释,要杀她的人只需要接近她的手袋,不需要进入酒店房间,而她死前分明去过酒吧,那种地方人多眼杂,实在太容易得手了。

“你怀疑她是被谋杀的,你觉得什么人有可能这么做?”

“我说过,容西医院的水太深了。”秦苏说道,“说实话我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关我的事,查案是你们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谭镭又问。

“我需要工作,”秦苏想了想又补充,“沈先难欠我一个人情没还,我得给人机会。而且现在这情况,谁走谁就不是人。”

秦苏站起身来离开,为了避免被人怀疑,谭镭决定多坐一会儿,他向茶馆老板要了一份报纸来看。

这几天报上刊登的都是好消息,没有新增疑似病例,没有病人死亡,病人的病情得到了良好的控制,部分患者大脑里的寄生虫甚至已经消失了,至少CT片已经拍不到它们的存在了,“估计是多种药物联合作用的结果,虫体被分解排出体外。”谭镭冷笑,鬼话连篇,他知道的好几个熟人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等死。说谎话只是为了转移大众视线,他们经常这么干,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永远都只会说谎话,就算大家都知道那是谎话,就算总有一天谎话会被拆穿,但是,如果不这么说,恐慌可能会制造出比疾病本身更可怕的混乱。以前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人性确实是需要小心提防的东西,从这点来说,他是很佩服他们的牺牲精神的。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他喜欢当警察,荣誉就是他的自尊。

他走出包间。大厅里的人还是不多,但个个都在谈笑风生。人们总是倾向于尽快忘掉不愉快的事,这无可厚非,但谭镭觉得很不舒服,他认为不该是这样,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认为这很蠢。他急急地上了一辆计程车,他要赶回警局,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话要说。

12

实验区又有了新的实验对象。一共三个,都是从医院里偷出来的。他们不是志愿者,但也还有一个让人勉强可以接受的理由:因为魑骐已经在他们的体内,在这里他们会享受更好的治疗条件,也许比在医院的生还机会还要大一些。

柳余乐待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自从新的实验者被送进来之后,柳余乐已经在这里连续待了72个小时,连睡觉也是在实验室里的沙发上将就的。

玻璃箱里的眼镜蛇终于平静下来了。三天前,她把它和一条魑骐放在一起。这蛇中霸王仍然不是魑骐的天敌,它喷出的毒液对魑骐没有杀伤力,倒是后者差一点把它搞疯了。魑骐钻进蛇体里待了大概一小时,又钻了出来。24小时后这条蛇就出现了奇怪的行为,它不吃东西,还把自己的身体打了个结——这对蛇来说就等于是自杀行为。

这种症状与疯蛇病很像,疯蛇病的致病原因通常是感染了啮齿类动物或哺乳动物携带的沙状病毒,但在眼镜蛇和魑骐身上都没有发现这种病毒,所以只有可能是魑骐在蛇体内做了些什么,导致了蛇的精神症状——那些实验者,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死前也都发生了严重的精神混乱。

眼镜蛇看起来是熬过去了。它正在恢复中。柳余乐从蛇体中提取了一些体液样品,送到实验区交给李曼。

“你应该学会一件事,”李曼对她说,“你应该学会计算投入产出比,5个人带给我们的东西也许可以救500个人。”

柳余乐知道自己被看透了,但她没有被说服。用牺牲少数人的生命去拯救多数人,单从数量上来说,这是一笔好交易。如果牺牲者是清醒而自愿的,那么他们是道德上的英雄。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在强迫别人牺牲,即便这5个人最后没有死,但也被剥夺了选择权。就算他们因为这个实验而受益,这也不能改变强迫的本质。

柳余乐曾经无数次设想自己被绑在实验台上,研究者抽出她的血,送进这个或那个仪器,他们在她的身上注射这种药物,那种药物。她确定这些实验数据肯定是有研究价值的,也许她也会因此而受益,甚至变回一个正常人,但是她仍然不愿意成为被实验的对象,她永远也不会主动走进那些地方,就算是为了伟大的医学。

她愿意自己来做这些事情,哪怕成功的概率会大大降低,但她保住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权,她的心灵要求她这么做,否则她就会感觉到自己成为了别的什么——这种东西和人类的属性密切相连,和爱、理智、慈悲同质等价,只有保住了这些东西,她才会感觉到自己是人类而不是别的什么。如果我们将自己骄傲地视为智慧而文明的生物,并以此区别于其他生物,那么拯救生命要以损伤人性为代价,不管被拯救的数量如何惊人,被牺牲的有多么微不足道,人类这个种族的本质都受到了破坏。相反,如果有人类为了顾全人性、爱、慈悲、尊严、自由而没有做出纯粹生理利益上的选择,那么人类最重要的价值也就得到了继承。

这几天在实验室,她逼迫自己高度集中注意力在眼镜蛇的实验上,但是她的脑子却没有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她以前只是有着模糊的感觉,她以为那是她的本能,李曼一劝解她,这个全新而清楚的答案却突然跳了出来。

是的,不能这样,你知道该怎么做。柳余乐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她沉默,如果她纵容,她就是在出卖自己。她已经三天没有去看小余数了,她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13

守卫50人,每一个都配了枪,她不可能打过任何一个,所以完成营救是不可能的。

研究员43名,没有一个值得信任。到处都有监控设备,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整个基地就是个迷宫,她只被带出去一次,进出都蒙着眼,看守她的是3个训练有素的男子。逃出去的希望也很渺茫。

在山风那里玩过的手段,在这里是没有用的,这里有最好的医疗设备和医生护士。剩下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联络外界求援。没有手机,电脑网络被限制,要怎么做?但总有人是要跟外界联络的,不然万俟南就无法掌控局面。柳余乐想起那一日她在万俟南的书房时,有人打了一个电话来,万俟南看上去十分生气。他说:“不要打到这里来。”柳余乐琢磨着这句话,话外的意思就是“我定过规矩”,如果不接电话,那么书房就没必要安一个电话,那么肯定是不接某一种电话,什么电话呢?会打扰到他的电话,或者是接电话是有风险的?如果是内部电话,就不存在风险。由此可见,那个电话肯定是可以与外界联系的。而且毫无疑问,是唯一的一部。她记得谭镭的手机号码,他是一个最好的求助对象。有一个号码,就有一条线,每个号码就相当于一个地址,她只需要告诉谭镭查这条线路,后者便可以通过这个号码查到电话铺线的情况,她只需要十秒钟就可以暴露这里。现在的问题是,她要如何进入万俟南的书房并引开对方,打出这个电话呢?

打出这个电话之后又怎么办?她是肯定会被发现的,万俟南很可能一怒之下杀了她,然后转移所有的人和物,警察来了或许会扑一个空,但假如他们足够快,也可能会赶在他们转移之前抓住些什么,至少可以找到一些线索,万俟南以后的行动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但也可能什么都没影响到,万俟南会建立另一个基地,除了她的死亡之外,什么也没改变。

值得吗?

14

“都在这里了。”万俟南把新找来的方志放在书桌上,他很焦虑,眼下有深重的黑,“但我不觉得有什么用,里面没有提到什么天敌,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天敌是什么。”

“也许灭绝了,也许被人类杀死了。”柳余乐心不在焉地翻开一本书,这些都是古籍,在提到魑骐的地方都被万俟南折起页边做了标记,他不在乎历史价值或是文物价值。她使劲思考,努力引起万俟南的注意力:“这本上面把魑骐叫水蚕,它的食物来源既然是水里的东西,那么它的天敌也可能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