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万俟南想了想:“有道理。但它为什么要寄生在人体里,而不是水里呢?”

柳余乐摸了摸自己左边的口袋,里面有一支取样器,装着她配置的毒药,一种蛇与蜘蛛毒素制作的迷药,只要不超过安全剂量,不会致命,在她第一次去鹰潭村之前,柳斌为她制造的麻醉针就是这个配方。她的簪子被拿走了,但实验室里有取样器,和注射针很相似。最近已经不再有人监视她了。

“水在冬天会结冰,温度会影响它的行动速度,人体内的温度可能很适合。”

万俟南已经开始在翻查另一本书,柳余乐认出是那本彝文书:“等等,我记得这本上面有说,那个隐士住的林子里有个温泉……”

“在哪儿?”柳余乐揭开头发,走到分神的万俟南身边,迅速拿起取样器扎进后者的肘弯,她俯下身子,挡住了这个动作,以避免屋里有监控器拍到这个画面。万俟南没有预料到这个偷袭,他愣了愣,把柳余乐一把推开,幸好麻醉剂立刻起了作用,万俟南扶住桌子支撑身体,柳余乐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你不要乱动,等我做完事情,会给你解药的。”她把耳朵凑到万俟南的嘴边,假装听到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这个动作同样是做给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摄像头看的,她必须考虑到每一个危险。接下来的计划是打电话,一直在书房等待警察的到来,万俟南是她的人质,能够拖多久,就是多久。她拿起电话,拨出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听到语音提示,柳余乐怔住了。书房的门被撞开了,几个人冲进来,柳余乐立刻转身,准备将取样器抵在万俟南的脖子上,但是万俟南闪开了,并一脚踢在了她的胸口上。

“你做了件蠢事!”万俟南冷冷地说。

15

柳余乐被绑在实验**,陆沙正在准备魑骐,他脸上的表情很兴奋。

“她的血是不同的。基因突变,”他说,“可能会产生不一样的抗体。”

万俟南俯视着柳余乐:“那个电话,从来都是打不出去的。你为什么要辜负我的信任,我本来很看重你,我这个人最憎恨的就是背叛和出卖!”

柳余乐已经想通电话的事了,那根本就是一个诱饵,用来测试忠诚度的,如果有人碰了那个电话,那么这个人就是叛徒。但是她想不通为什么万俟南没有被麻醉,她明明把溶液都注射进去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的抗药性远远高于正常人。

“可是你在做比背叛和出卖要可恶得多的事!”柳余乐发着抖,因为看见陆沙的笑容,“你没有想过他们是人吗?他们是和你一样的人,他们不是小白鼠,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你这是反人类!”

“我在救人!”万俟南捏着拳头,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再次强调,“我在救人!我可以救很多人,牺牲是难免的,没有我他们一样会死,你为什么还不懂?!”

“你为什么不拿自己做实验?”柳余乐决心捅破面具,“你为什么不牺牲自己?”

万俟南的脸上僵了僵,但没有出现羞愧的神色,他的眼神里是狰狞的仇恨:“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的,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而是喃喃自语了一句:“为了救人,我已经把深仇大恨都放下了。”

柳余乐却凭借直觉意识到了一件事,他那异常的抗药性,并不是天生的。他很可能也曾经是人体实验的受害者。山风那帮人,似乎是会进行人体实验的,而万俟南,和他们明显是敌人。

“不要说你救过我儿子,我在恩将仇报。我救过你,不止一次救过你!要不是我,你在塔子山公园就已经死了!”万俟南说道,“你记住,我不欠你什么!”

“可以开始了吗?”陆沙在催促。万俟南点点头。

“恭喜你,”柳余乐冷冷地说,“你终于和他们一样了。”

万俟南死死瞪着柳余乐,像是被人刺了一刀,柳余乐是那个拿刀者。

“出去!”他对陆沙吼,“都出去!”

陆沙很不甘心地出去了。万俟南走到窗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从那个窗户往外看,只能看到一堵墙,黑色的墙,连阳光也没有。最后万俟南也离开了,实验室里只剩下柳余乐一个人,她还被绑着。柳余乐开始痛哭,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

16

谭镭走进南林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大楼,虽然他也听过类似的传奇故事,但亲眼看见如此程度的富丽奢华,还是颇有些震惊。

不过短短五年时间,万俟南就从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下子成为这家大公司的老板,有些人奋斗五十年也未必有能力挣得他所有财富中的一个零头。

他在接待室等了半个钟头,才被领入万俟南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很有暴发户的气派,看得出来主人对物质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愤怒,他把这种愤怒发泄在品位上,最好的、最贵的,都要成为他的奴隶,古董架上放着的既有雍正粉彩碗,也有非洲的木雕面具,玉雕佛像,还有用铁丝绕来绕去绕出来的古怪人形,让人看不出一种固定的口味和偏好,倒像个杂货铺。谭镭在红木大班台前的客椅上坐下,万俟南比照片上要瘦一些,五官轮廓也更突出一些,鼻梁很高,像西方人,那双黑眼睛流露出来的是东方式的城府和精明。

“她是来找过我,”万俟南看了一眼谭镭递过来的照片,就把它随意扔到一边,“她想太多了,五年没有见过面,她还以为一切跟以前一样,这怎么可能呢?再说了,她这五年又没有等我,据我所知,她至少交过两个男友。”

一位身材姣好、容貌出色的年轻女职员走进来,将一杯热茶放在谭镭的面前:“先生,请用茶。”

“后来呢?”谭镭问。

“后来?”万俟南大笑了起来,“她走了呗,我身边不多她这一个,也不少她这一个,她自己有脑袋有腿,想走就走呗。”

那笑容让谭镭感到一阵厌恶,他已经不想再问任何问题了。

17

柳余乐睁大眼睛,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她仍然被绑在实验台上,她仍然是一个等待宣判的对象。

万俟南离开时关了灯。黑暗有一种催眠的作用,它加速她的疲倦,她需要非常努力才能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她不想失去清醒,她很怕有些事情会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发生。现在唯一可以保护她的就是她的智慧,尽管它不可能总是有效。万俟南有一个弱点,但她可能只能利用那个弱点一次。不管怎样,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必须坚持到最后。她很可能失败,就像她尝试过的求援一样,但是这种坚持本身就是意义。

她试着挣脱身上的绳索,但这是徒劳的,它们被编入了金属丝。除了疲倦之外,更难受的是饥饿。肠胃在没有得到食物的时候就开始吞噬身体本身的力量,柳余乐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突然被凿出了一个洞,它有黑洞的气质,恨不得把她整个都吃下去。手脚像是有微弱的电流通过,发麻、无力、酸软、肌肉在颤抖,好像被什么吓坏了。空气里弥漫着实验室特殊的味道:稀盐酸、氯化钠、玻璃瓶、蒸馏水机、操作台、原子笔……她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简直能靠鼻子看见一切。她的身体却因此而更加恐惧。柳余乐知道是她现在的姿态让她如此脆弱,这是她最害怕的姿势——像一只兔子一样被绑在实验台上。

“迟早什么都要失去的。”柳余乐听见有个声音在黑暗里说。她认出这个声音是她父亲的声音,所以她知道这一定是个幻觉。

柳斌常常说,迟早什么都要失去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让人沮丧,但它拥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是的,迟早什么都要失去的,没有什么能够永久地属于谁,或是被谁所拥有,不管是她那少得可怜的平静生活,还是别人拥有的全部幸福,或者财富、权力、青春、生命,大家都一样,没有谁例外。这是一个真相,真相往往不好看、不好听,有时候还很残忍,但它有着谎言无法传达的力量,谎言是人类的谎言,真相是自然的真相,你不能胜过比你强大得多的力量,而当你认同一个真相的时候,你就可以从里面获得力量。柳余乐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她对自己说:没事了,迟早一切都会失去的。

你的肉体会消失,你的意识会消失,你的痛苦也会消失,不会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可是饥饿还是在那里,它凶神恶煞,一点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柳余乐努力分神,让自己思考一些实验上的东西。这样做有一点点效果,但是饥饿不断地打扰她,而且在想到“一切都会失去”这个概念的时候,她觉得她所做过的那些实验也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你感谢过吗?”她听到黑暗里又冒出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像是她自己的,从头脑里跳出来的,所以她觉得这肯定还是一个幻觉。

“感谢什么?”她问。

“感谢你曾经得到过的一切,”那个声音回答,“感谢你得到的机会。有些人还没生出来就死去了。”

柳余乐的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一些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身体,一些没有成型的胎儿,一些树桩,一些扔在垃圾桶里的红玫瑰……一块面包,一只鸡腿,她坐在值班室里吃着盒饭,饭是冷的,红烧肉也是冷的,茶是热的……饥渴又开始折腾她,她只能想到食物和死亡。她没办法计算时间,时间过得很慢,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在这里多久了,是一个晚上,还是一整天?

有一阵子她只想喝水,她知道她的身体非常需要水,胜过需要食物。她想起魑骐,它飞快地爬向水盆,把自己泡在里面。它只是一只想尽办法活下去的生物。在某种意义上,它和她并没有不同,它很强大,很可能比她更适合这个世界。她杀死了很多生物,它们很危险,但是对它们来说,她更危险。

门开了。万俟南走进来。

“交出来。”他对她说。

“水。”她听不清楚万俟南在说什么,但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交出来。”万俟南说,“我知道你已经找到办法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水。”

两个男子解开她身上的绳索,给她水杯。她不顾形象地喝着。水进入她的身体,她第一次彻底地感觉到它的滋养,它在滋养她的喉咙,她的食道,她的内脏,她的血液,她的生命。

“谢谢。”她说。

万俟南皱了皱眉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柳余乐感到自己能正常思考了。万俟南的话有些没来头,他要她交什么?她并没有拿走什么。

“是我说的。对不起。”李曼走进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柳余乐,但是却用眼神迅速地传递了一个信息,“4号醒了,但是他的精神症状很严重。既然你找到办法可以控制症状,就不应该隐瞒,别把这当作实验,当作救人好了。”

柳余乐很诧异,李曼在说一件并不存在的事,她从没有找到控制病人精神症状的办法,她在陷害她吗?不对,这个时候她如果真的掌握了这种方法,对她是有利的,万俟南自己也说,他愿意为此而做一个交易,李曼是想要给她找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但是她怎么能给出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然而李曼的眼里却有一种自信的神采,她向柳余乐点点头,要后者安心,柳余乐忽然明白过来,她曾经给过李曼那条得过疯蛇病的蛇的体液做检测,应该是李曼自己找到了方法!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柳余乐心里涌起的东西让她想哭,是感激,也是希望,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拒绝,“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拿人做这个实验。”

“他是志愿者。”李曼提醒柳余乐,“当初他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同意实验,如果他现在有一秒钟清醒,也会同意实验。所以,我想,并不违反你的底线。”

“可以检测到,4号中脑边缘区和纹状体D3R密度升高程度显著,这应该就是认知功能发生障碍的缘故。这是化验报告。”

李曼面无表情地一边说,一边把一叠资料交给柳余乐,柳余乐摸到在资料里夹着一个很小的瓶子,她不动声色,装作拿纸巾擦汗,把它揣进了衣服口袋,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因为没有人想到李曼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拱手让人。

“直接注射。”李曼找了个机会小声说。

夏卡躺在病**,在注射了强效镇静剂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疯狂起来的时候完全像一只野兽,他的身体也似乎正在朝着野兽的方向发展:胡须和体毛都异常增多,四肢上的毛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增长到了三公分,这些毛发并不是黑色的,而是呈灰白色,事实上,夏卡的头发也有灰白化的迹象。检测表明毛囊中的Lhx2基因十分活跃,这种基因与头发的形成有关,而与发色有关的12号染色体长臂发现了基因突变。

他的脑瘤仍然像一粒花生米那么大,没有减小也没有增大,但它没有死,癌细胞仍在复制,他的肺部已经有了一个转移的肿瘤,魑骐分泌的东西可以促使免疫系统产生一种吞噬癌细胞的细胞,它也抑制着肺部的肿瘤。目前夏卡的免疫系统功能非常强大,比一般人都要强大,这听上去令人振奋,但事实上,夏卡的整个免疫系统都受到了魑骐的控制,依赖于一种由魑骐分泌的特殊的酶才能发生作用。这种酶被命名为CQ壹号,换句话说,没有CQ壹号,没有魑骐,夏卡的免疫系统就不存在,所以,魑骐已经成为夏卡身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离开它,他就会死。但他体内也同时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抗体,这种抗体可以对抗魑骐在他身体里造成的其他损害,这有点像两个国家在长期战乱后签订了一个和平协议,共同统治同一个区域,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任何一方力量的撤离都会导致新的混乱,甚至死亡。

她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做猎人。他不是完全盲目进入这个赌局的,他知道自己的力量,现在他挺过来了。

实验室里唯一的一个。

当初谁也没有对他寄予希望,但是对他来说这不重要。魑骐也活着,它停留在他的大脑里,疯狂和毛发外观改变是唯一的后遗症,但是它们本身并不会威胁生命。柳余乐把李曼交给她的溶液注射进夏卡的静脉。魑骐释放出的蛋白质与蛇的神经细胞结合成一种新型抗原,而蛇的免疫系统则产生了一种对应的抗体,李曼提取出了抗体,进行处理之后秘密在灰鼠身上做了测试,灰鼠的精神症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灰鼠是哺乳动物,但它和人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柳余乐和李曼对这种抗体是否能在人身上起效都没有绝对的把握,但现在她已经没有选择。

“但愿你能再挺过来。”

万俟南站在旁边看着她做这一切。柳余乐直起身子,发现万俟南的眼神里有一种强烈的厌恶,他死死地盯着夏卡,好像是在强迫自己适应这种厌恶。她明白万俟南的顾虑是什么。夏卡活了,从理论上说他的母亲也有救了,但是发生在夏卡身上的变化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他母亲身上。如果只是一个寄生的魑骐,这并没有什么,人类体内有很多寄生物,和魑骐一样,共同创造着人体内环境的平衡,比如乳酸杆菌、大肠杆菌,只要认同魑骐和它们一样,这不难接受。但是这些毛发,还有没有显现出来的变化,柳余乐打了个寒战,是的,夏卡已经不再像是夏卡了,或者应该说,夏卡已经不再是夏卡了。

万俟南穿上防护服,走进无菌病房,他的母亲在沉睡,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睡觉,尽管消瘦衰老得厉害,但是她的五官仍旧美丽。

只要她在那里,呼吸着,生命检测仪上的光点在跳动着,他就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忍受。

这样的日子已经有七年了。七年前,医生就给她下了死亡判决书,七年后,她仍然活着。奇迹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他和她一起创造了奇迹。既然如此,奇迹是应该继续的。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曾一起在公园里,他们坐在旋转木马上,他骑着一匹红色的,她骑着一匹蓝色的,那一年他十岁,她也还很年轻,两个人都在大笑着,像两个同龄的孩子。好时光会回来的。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她像是感应到了这一点,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

万俟南点点头:“我来了。”

“又有好消息了吗?”

万俟南笑笑:“你猜呢?”

她也笑:“你总是会带来好消息的。”

万俟南说:“是啊,是个很好的消息,有个人,他得了和你一样的病,但是现在他完全康复了,他的身体里有一种抗体,可以注射进你的身体,你也会产生一样的抗体,我联络到他了,他已经答应了。”

“是吗?真为他感到高兴。真想见一见他。”

万俟南说:“很快会见到的。”

“真可惜,抗体是可以用别人的,但是命运不能用别人的。你不能把他的命运也加在我的身上。”

万俟南很震惊地看着他的母亲:“你听谁说了什么吗?”

“谁会跟我说什么吗?他们都只会说,你会好的,就快好了。我每天都听着这些话,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万俟南有些害怕:“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在想,这些话是鸦片呢!听的时候会得到安慰,可是谁会真的需要鸦片呢?谁又能真的靠鸦片活下去呢?”

“这不是鸦片!这个人他是真的能救你,我没有骗你,他能救你!他能救你!”

“过来。把你的头罩取下来,让我摸摸你。”

万俟南摇摇头:“不行,现在不行,很快就可以了,我保证。”

她叹了口气:“把你的儿子抱过来,我想看看他,这总可以吧?”

万俟南犹豫了一下,让人把小余数抱了进来,孩子的身上穿着一件临时制作的防护服,万俟南抱着他,俯下身,让他的母亲看到小余数的脸。

小余数不太舒服,他开始哭闹,万俟南很焦虑,他哄不住。他的母亲也不满意,因为无法摸到孩子的脸,她隔着防护服摸了摸小余数的胳膊。

“将来他会长得像你。”她说。

万俟南点点头:“是啊。”

“所以,生命在延续。”

万俟南直起身子:“你该休息了,好好养养元气,过几天还要做手术呢。”

“不。”

万俟南震惊地听着母亲嘴里说出的这一个字,他不敢相信,说不出话来。

“你从来没问过我,你还想活着吗?”

万俟南仍然不说话,他等着母亲的情绪过去,很多重病病人都会有莫名其妙的绝望的情绪、莫名其妙的念头,但是他的母亲看上去非常平静,也不伤感。

“我知道我的身体,时间已经到了。它很疲倦,它很痛苦,它想休息。我的精神也是。”

“别放弃,你想一想,”万俟南举着小余数,“我们在公园里,我们三个,一起坐旋转木马,会有多开心!”

“我很喜欢你描述的那个未来,它是一个很大的**,可是,我知道我最需要的不是那个,是结束,而不是重新开始,我的生命需要结束。人从出生开始,就在走向死亡,这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放手是我们必须学会的事情,这是我刚刚想明白的道理。之前我一直紧紧抓着不放手,是因为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就是因为这样,我成了你的鸦片,你成了我的鸦片,可我们不能靠鸦片活下去,这是不对的。”

“别在这个时候,求你!”万俟南的背一下子佝偻了,“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

“你必须戒掉鸦片,我也必须戒掉鸦片。我们不能选择出生,但是可以选择死亡,我希望你能给我这个自由,你不能强迫一个必须走的人留下来,你如果强行让它继续,它会很痛苦,将来活下来的那也不再是我。因为那并不是我真实的意志。”

“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万俟南愤怒地大叫起来。

“他来得刚刚好,不早也不晚。”她看着小余数,“我一直在等他,我跟你说的这些道理,要等你是父亲了你才会明白,你看着他,就会知道,生命在延续,它不需要通过一具已经精疲力尽的身体继续。我对你的爱也不需要,它一直都在,过去、现在、未来,离开的,只是一个形体,而不是爱。”

“可是我想看见你!”万俟南哭起来,“我必须看见你!我不许你走!”

“不要孩子气,”她无奈地笑着,“来,像个大人一样,问我,你想要活着吗?”

万俟南赌气地走出病房,把小余数塞给向他走来的第一个人。

“是谁?!谁跟她说了什么?!”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沉默着。沉默让万俟南更加愤怒,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监控室,调出监控录像,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没有人跟他的母亲说过话。他看见她醒来,睡去,呻吟,挣扎,她摸着床边,摸着冰冷的仪器,针不断地扎进她的静脉,冰凉的**流进去,她看着空****的房间发呆,她痛苦而绝望的神情在屏幕上被放大。他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这些痛苦,他一直逃避看到这些痛苦,而她也不让他看见。万俟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哭泣。他哭了差不多有四五个小时,又一动不动地躺了四五个小时。最后他爬起来,走进病房。他的母亲仍然醒着,她的眼神在笑,万俟南知道她一直在等着他,并且确定能够等到。

“你愿意继续活下去吗?”

“不。”她回答。

万俟南脱掉防护服,抱住母亲,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18

“他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他父亲去得早,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都是他在照顾,七八岁起就又会做饭又会洗衣服,后来只要有空就到处给人打点零工赚钱贴补家里,我们也都没事找点事来给他做,再给他点钱做报酬,这孩子倔着呢,白给的话打死都不要。他考上医学院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下他们家算是有救了,怎么都没想到会出那种事啊……”

万俟南家的老邻居对万俟南的印象都十分好,但他们口中那个温和谨慎、勤快好学的万俟南跟谭镭所见到的万俟南完全就是两个人——当然,人是会变的,但什么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

万俟南失踪的时候还没毕业,而做医生一直是他的理想,对于家境贫寒的万俟南家来说,这个职业的确可以让他们扬眉吐气了,他没有任何理由离家出走。另外,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的母亲常年生病,他既然是个孝子,又怎么会丢下生病的母亲整整五年都不闻不问呢?

所以,当年万俟南失踪多半是被迫的,甚至是遭遇了绑架——泸州市警局曾经办理过此案的同事也有同感,只是没有办法找到有效的证据。

谭镭没有找到万俟南母亲徐茹的住院信息,本市最好的几家医院给出的回复都是查无此人,唯一的信息来自第三人民医院,2008年6月,徐茹被证实患有一种十分罕见的免疫系统疾病,医生的判断是不可能活过一年,但电脑里死亡人口登记记录却没有徐茹的名字。如果徐茹已死,那么万俟南应该会举办葬礼,并到相关部门办理手续。万俟南是个孝子,他回到泸州接走母亲去治病,也可以说明这一点,但是南林房地产公司却是2007年5月成立的,如果当初真的是被绑架的话,他应该在逃出来的第一时间就回家探母才对啊!他为什么要足足等上一年呢?

另外,他在东光小区购买了别墅,但却很少去住,他的母亲很明显也没有住在那里,而万俟南不可能离自己的母亲太远。谭镭正琢磨着,负责监视南林房地产公司的下属叶林打来电话:“老大,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谭镭换了便装,驱车赶到南林房地产公司斜对面,在百货公司楼下停着一辆香槟色的面包车,那便是他们的监控点。

面包车里有两台手提电脑,电脑屏幕所显示的分别是房地产公司的前后出口。

“你看这个人,他是昨天下午从后门进去的,一直没出来。”叶林指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谭镭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会引起叶林的注意,从表面上看,这人与其他的上班族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O型腿,迈着八字步,他往左右看了看,幅度不大,但这个动作带有一种下意识的鬼鬼祟祟,所以他吸引了叶林。

叶林从他的手机里调出另一段录像:“这是今天早上无意间拍到的。我看见黑西装从百货公司旁边的一家小宾馆里走出来。”叶林的本意是想拍摄几张周围环境的照片,却有了意外收获,他反复查看了房地产公司前后出入口最近24小时的录像,可以确认黑西装没有从大楼里出来。

谭镭沉默了几秒钟,像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秘道。

“这几天进出这家公司的车牌!”他几乎要跳起来,“有没有查来源?有没有卖医疗器材的?”

“有!”叶林翻开自己的笔记本说道,“有一辆面包车是克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送的是什么不太清楚。”

“马上查清楚!”

19

柳余乐恍恍惚惚地坐在实验室里,看着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四个大字:项目终止。

红色的,醒目的,斩钉截铁的。像是一把刀,刚刚砍伤了什么,刀刃上还滴着血。她在这里多久了?两个月,三个月?那些人在这里多久了?两年,三年,五年?这个基地存在多久了?有多少人在为这里服务,把他们的时间和希望交给这里?

柳余乐想起万俟南的话,他说都是交易,那么所有的交易都结束了吗?她和他也是有交易的,尽管她首先背弃了承诺,但不代表她对他承诺的东西毫不留恋,毕竟她也曾经把希望挂在这里。

她又想起那个石室,有多少人把性命丢在了里面?展烁还不人不鬼地活着,躺在一个玻璃箱里,散发着臭气,慢慢地腐烂。那些死去的志愿者,他们的希望和赌局。还有外面那场仍在继续的虫祸,每天仍有人不断死去,他们的亲友在哭泣,她的罪孽也在哭泣。只需要说出“终止”两个字,就能一笔抹掉吗?

玻璃箱里的魑骐从水盆里爬出来,它的肢体在箱底拖出一条水痕。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吧?”她问它。它不理她。项目结束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结束,或者应该是这样,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开始了。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走进来,他没有敲门。她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危险:项目结束了,她失去了活着的价值,她的死更有价值,因为可以保守秘密。

然而警卫没有对她开枪。他的表情也是迷惘的:“跟我走!”他挥了挥手枪。

柳余乐便走出实验室。整个实验区都很安静,人人都沉默着。有些人在发呆,有些人在流泪,但没有人歇斯底里,甚至没有人发问。万俟南没有出现,只有一群拿着枪的强壮男子走来走去,表明这个决定不允许质疑。陆沙一言不发地看着笼子里的白鼠,眼神无光,他连绝望都让人感到讨厌。

柳余乐看见李曼表情平和地收拾着桌子上的文件,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柳余乐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看都没有看前者一眼。柳余乐被带进环形监狱的区域。她不感到意外,只是那个金属刮擦声还在继续着,让她觉得有些讽刺。路过展烁所在的房间时,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能让我去看看他吗?”

押送者愣了愣的,但没有回答。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柳余乐发现周围所有警卫的脸色都变了,这是她第一次在这里听到警报声,这意味着事情非同小可。

“有人闯进来了!”

柳余乐听到其中一个人大喊:“很多人!”有四个人从她身边冲过去,几乎把她给撞倒。她的押送者犹豫了一下,仍然打开一个金属罐,把她推进去。

门被锁上了。门外的声音也都被锁上了。她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很小,但是很安静。她在屋角的小**坐下来。床没有人睡过,床单发出一股受了潮的霉臭味。

外面的混乱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逃走的机会,但是她竟然连一点逃走的意愿都没有。以前不管任何情况都要活下去的那种力量和信念,好像消失了。

她躺下来。听到外面传来两声枪响。

20

万俟南冲进育婴室。房间里有两个被打晕的女孩。夏卡抱着小余数。他的表情是疯狂的,但却是那种有理智控制的疯狂。

“有些事,不能你说结束就结束了!”他是趁乱跑出病房的。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在万俟南宣布项目终止之后,他就被人集体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