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虫祸

1

每次一听见哭声,柳斌便知道自己要开忙了。这是一具女尸,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左右,五官很端正,身材苗条,生前应该是个颇有吸引力的姑娘。他准备好洗尸的药水和工具,脱去死者的衣物后他皱了皱眉头,胸腹部有一大片红疹——像是生前经历过严重的过敏,他凭着直觉摸了摸死者的腋下,发现淋巴结肿得竟像鸡蛋一样大,和之前送来的那两具尸体一样。这是一种新型的疾病吗?流行病?

秦苏走进来,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我来跟你说一声,病理科待会儿要进行尸检,所以先别忙着洗尸,保持原状就好。”

“哦?”柳斌疑惑,因为这样的嘱托其实根本不需要一个科室的组长亲自来传达,于是他等待着秦苏的下文,而后者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柳余乐什么时候回来?她的病还没好?”

柳斌跟秦苏和其他人说柳余乐回老家探亲,却生了重病,不得不住院治疗——除了他和警察之外,没有别人知道柳余乐失踪。

“噢噢。那边医生说肯定不能出院,还说要我过去照顾照顾,我正想着要跟医院请两天假呢!都怪我,慌了神了,忘了把这事儿跟秦医生说了……”

“这么严重?”秦苏挑着眉头,与其说是在表示惊讶不如说是在表演惊讶,“那麻烦你过去的时候代我向她表示最真诚的问候,顺便告诉她,我们急切地希望她能尽快康复,如果她不介意的话,最好三天之后就能返回工作岗位。因为现在人手真是不够啊,整个医院都忙成一锅粥了,我们撑得很辛苦,要是三天之后还见不到她,我就只好请个人回来代替她的位置了,到时候也希望她能够理解!”

柳斌尴尬地笑笑:“好,好,只要她能睁开眼,我一定让她爬也爬回来。”

秦苏离开太平间。柳斌掏出手机拨打柳余乐的号码——仍然是关机。他神色恍惚地瞟了一眼那具**的女尸,她年轻得就像他的女儿。他再也忍不住了,捂住眼睛哭了两声,然后他制止了自己。不到时候,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在没有看到尸体的时候就不能绝望。于是他站起身来,重新戴上手套,把女尸抱回到推车上,忽然,他看见一只白色的虫子从女尸的耳朵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痛苦地扭了几下身体,然后便一动不动了。柳斌皱了皱鼻子,他伸出手摸了摸那虫子,硬得像一块铁。

2

秦苏对容西医院的现状形容得非常精确。

一锅粥。

一锅几乎可以闻到糊臭味道的粥。皮肤科、呼吸科、传染科、肿瘤科、血液科、消化科、肾脏内科、心内科、内分泌科、神经内科、肝胆内科……包括急诊科在内的十来个科室里全是一团乱象。

一开始只是皮肤科接待了四五名皮肤长有红疹的病人,接着这些病人就开始高烧不退,腋下及腹股沟淋巴结都出现肿大,并出现异常咯血症状,其中一个病人在转入呼吸科半小时后便出现呼吸困难和语言障碍,同时出现多器官衰竭症状,发病速度快得耸人听闻,一例,又是一例,接着又来了一例……各科门诊不断出现症状相似的病人,两个小时之内便有20个类似病人办理了住院手续……

门诊大厅里一片混乱。

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死死拽住一个正在疯狂哭叫的年轻女子,她的脸上长满了红疹,**出的手背皮肤也是一样,密密麻麻的一片,而且明显是被狠狠地挠过,可怖地渗着血。

上去帮手的都是“三宝”(帽子、口罩、手套)护体的医生与护士,小护士终于在混乱中战战兢兢地用电子温度计测到了女子的体温。

“39℃!”

“2号病房!”负责值班的外科急诊医生毛德大喊。

女病人死命挣扎着,脚死死撑在地上。

“我不治!我死都不要治!”

“乖,乖啦,来都来了,就让医生看看,这家医院不错的,看完马上就回家了啊……”父亲尚在苦口婆心,做兄长的那一位已经不耐烦了。

“有完没完了你?!天天想着做明星,整容,哼!看看你现在把脸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我看就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弄的!不看是吧?!好!更好!就顶着这么一张烂脸活吧,家里就清净了,省钱了!”

也不知道是激将法还是趁机发泄积压日久的牢骚,总之没用。被骂的那一位神志不清地大哭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们全是坏人,全是坏人!”

“放我出去!”这一次叫喊的声音是从楼梯间里传来的,同时冲出的是一个跑得跌跌撞撞的老头和两个穿着特制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老头面色惨白,鼻血长流,满脸血污,楼道里接连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不太像是人类的惨号声:

“救命!救命……”

嘴被捂住了,有人摔倒了,混乱之中粗暴无处遁形,更何况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追兵们酷似戴着头盔的刽子手。

奔跑的老头被抓住了往回拖,他偏偏还悲壮而煽情地冲着那发呆的一家三口嘶叫,像一个马上就要被拖入魔窟的义士:“快跑!你们快跑啊!”

正在和女儿纠缠的一父一兄吓得哇哇大叫,拽着女孩儿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门。

“怎么回事啊?!”门诊大厅里的众人也被吓住。

“天知道!”戴头盔的医生抱怨,“都他妈的疯了!简直成精神病院了!现在连精神病都传染了,什么世道啊!”

那一位被强制注射了镇静剂的老头儿还没消停:“放我走,我不要在这家医院!他们要杀了我!报警!帮我报警!”

门外的救护车呼啸而至,被呼叫出外勤的医生孙冬带着两个病人回来了。

“又是一样的!”他狠狠地宣布。

听者无不面面相觑,大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更多的人则抱紧了胳膊……孙冬看着正在发狂的老人:“这又是怎么了?!”老头忽然如同触了高压电一般地颤抖起来,嘴角同时吐出大量的白沫。

“快快!快快!”

谁也不知道要快做什么,但也没有谁来得及做点什么,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老头就安静了下来——彻底的安静。他的瞳孔散开了。

自始至终,秦苏都没有走近这混乱一步,他转过头,发现和他一起袖手旁观的还有唐睿,后者只是略略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看?”秦苏问他。

“大麻烦呗。”唐睿无所谓似的说。

“你觉得像不像中毒?”秦苏和唐睿回到办公室,在紧急预案启动之后,解毒组倒清净了,凡是身上出现红疹的病人都先被安排到了特别开设的门诊病房,要等排除疑似病情之后才会重新分配,由相应的门诊科室接诊。

“那得看是广义的中毒还是狭义的中毒了。”唐睿用指尖敲着手背,“如果是广义的中毒,感染性疾病都可以被看作是中毒,要么就是中了细菌的毒,要么就是中了病毒;要是狭义的中毒嘛——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种毒。”

秦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9点20了。”

“嗯。”唐睿并不打算接任何话题。

“疯得真有趣,”秦苏说,“进来的想逃出去,没有进来的不敢进来。”

“听起来像是婚姻。”

唐睿的幽默并没逗笑秦苏,他认为一点也不好笑,至少现在不好笑,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秦组长,请马上到3楼会议室开会。”电话那边急急地说。

于是秦苏疾步走出了办公室,一名女清洁工正在打扫走廊,他看见后者将地面上的一条白色的虫子扫入铁簸箕,他听到了清脆的一声:

“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沉甸甸的声音像是触动了哪一条感觉神经一般,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条虫子。虫子的眼睛是两个小灰点,酷似一个欲言又止的冒号。秦苏转过身,直接从楼梯间跑上了二楼——整个二层现在都是隔离病区。但事实上这里的确更像是个精神病院。

几乎每一间病房里都有一个狂躁的病人,当然也有安静的——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哭闹的体力,只能像活死人一样了无生气地躺在**,由不时发出嘀嘀声的生命监测仪来代言他们还活着的事实。

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已经脱下了那拆弹专家一样的防护服,首先,是因为太麻烦,一穿一脱就得耗掉半小时,怨气基本上都集中在这儿——“穿着那玩意儿连上厕所的活都干不了”;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最新的调查显示空气传播途径已经被排除了。

“我要出去!你们居然敢这样对我!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要让你们下课!去扫大街!去精神病院!”

秦苏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怒吼,头侧的血脉都贲张着,站在病房外玻璃窗前的是两个老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他们是在接受观察排除感染可能之后还选择留在病区的少数家属,事实上,现在整个病区只有五个人,他们便占了五分之三。老人很明显是患者的双亲,秦苏不由恻然。

“你们还是走吧,最好别让小孩子看这个。”他好心提醒。

老两口面面相觑。小女孩却回过头来瞪着秦苏:“我不走!我要陪爸爸!”

秦苏便只好蹲下来:“小朋友,你爸爸呢,生病啦,要好好休息,你乖乖地跟爷爷奶奶回家去睡觉,这边有医生叔叔照顾,明天再来看爸爸呢,说不定他就好啦!”

“我爸爸才不是生病!”小女孩嘟起嘴,“我爸爸是被虫子咬了!”

秦苏怔了一下:“小朋友要诚实哦,不能乱说话,你爸爸不是被虫子咬了,你骗我的,对不对?”

“就是被虫子咬了!我亲眼看见的!它钻到我爸爸腿里去了!”小女孩经不起激将法,咧开嘴就要哭,“我不回家,家里有虫……”

“告诉叔叔,是什么样的虫子啊?”秦苏心里狂躁起来,他尽量保持微笑用双手比画了一个巴掌大的圈,“有没有这么大?”

“没有这么大!”小女孩伸出她的小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段大约半公分的长度,“只有这么大!”

“那是什么颜色的虫子啊?”

“白色的虫子。”小女孩很认真地回答。

“白色的啊?”秦苏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和叔叔衣服的颜色一样吗?”

“嗯!”小女孩重重地点头。

“小朋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玲玲。”

“哦,玲玲!”秦苏瞟了一眼两位老人,然后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让爷爷奶奶去买一瓶杀虫子的药,在房间里‘哧哧’地喷一喷,虫子就死了,就不会咬玲玲了。那玲玲还愿不愿意回家睡觉呢?”

玲玲犹豫不决地看了看玻璃窗后的父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嗯。”

“我必须带她走!你们这儿根本救不了她!凭什么不让我带人走?啊?”秦苏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看着那个正在与医生争执的家伙,他执意要带走的是他的女友——他的女友自醒来之后便拍着玻璃苦苦哀求他,没有情人能忍受这样的情景。

秦苏伸手捂住了玲玲的耳朵,将一行三人送进电梯之后又返回了病区,一一查看病人的病历记录及化验报告。

肝脾肿大、骨髓感染、结缔组织黏液样变性、骨髓硬质、左心室心肌病理性增厚、心肌纤维断裂、细胞空泡变性、抗dsDNA抗体阳性……这些都指向SLE(系统性红斑狼疮),但除此之外,不止一种自身抗体,抗电压控门钙离子通道抗体、抗线粒体抗体、抗HU蛋白……

秦苏深吸了一口气,这简直就是免疫系统对自身的一次大屠杀!

“那个……”柳斌拿着一个小药瓶走到秦苏的面前,“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跟你们说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好像看到有条虫子从尸体的耳朵里钻了出来……”

3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不像是讨论会,倒更像是追悼会。

由于市内医院也出现了类似情形,所以大家断定现在这种怪病很可能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而且已经进入暴发期,除了启动传染病紧急预案,进行流行病学调查,确定传染源和传播途径,成立消毒杀菌小组,全院消毒及设立隔离病房之外,院长沈先难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新决定:准备向上级申请将容西医院暂时作为接待疑似病人的专门定点医院。

沉默是因为震惊,更是表示反对。但所有人中只有林栋开了口:“我们医院的特色是解毒和外科,不是传染病,也不是皮肤科,不论从医生资源还是从专长来说,都不适合作为定点医院,再说了,这种病肯定是要引起恐慌的,我们收这种病人,别的病人就不敢来了,医院损失会很大的。”

“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损失问题,而是人道问题!”沈先难打断了林栋,“这次疾病的暴发很猛,现在才是开始,必须有人主动站出来做事,这个时候,你让那些三甲医院去做吗?就像你说的,会引起恐慌,病人因为忌讳不敢去大医院治病,遇到情况严重的,我们不治,其他小医院又治不了,延误了病情怎么办?现在这种病的传染机制都不明确,那些大医院里的病人又多,万一发生医源性感染怎么办?难道要他们全部转院吗?”

会议桌上的人面面相觑,林栋的脸红了:“可是,大医院的条件肯定比我们好啊!那些病人送到我们这里来难道就不会延误病情吗?再说了,我们只是三乙,就算提出了申请,上面也未必同意啊!就算上面同意了,这种情况那么难控制,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个责任我们怎么承担得起?”

沈先难说:“只要申请成功了,上面自然会进行人力资源的调配和整合,到时候各方面的权威都会集中到我们医院来会诊,这是治病救人,不是上战场杀敌立功,你认为上面会让一家医院来扛?你们的眼光为什么就不能放得长远一些?那么多的专家,有多少东西可以学?多难得!这是危机,也是机会!我们也许就会因为这次的态度,顺利升级为三甲!当然,这不是我提议作为定点医院的主要目的。办医院的宗旨是什么?大家都还记不记得?是救人!现在是同舟共济的时候!心胸开阔一些,不要只看着眼前的得失,有舍才有得,我在这里先表个态,如果将来真的出了什么事,上面要追究,我一个人全权承担!不会牵连到任何一个人。这事就这么定了。”

4

谭镭站在容西医院心理咨询室的门口,房门紧闭着,新的心理医生还没有到任,不过现在也没有人顾得上这件事。谭镭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穿梭着的医生、护士,每个人的脸都紧绷着,疲倦被卷在里面,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本来准备了一些问题要问,但现在显然太不合时宜了。这个心理咨询室离解毒科很近,谭镭沿着走廊走上十几米,向右转个弯就能看到它。这原本是整个医院最忙碌的地方,现在却相对安静——自从成为接收疑似病人的定点医院之后,中毒者也好,其他类型疾病的患者也好,几乎都把容西医院排除出了第一选择。

在路过解毒科办公室的时候,他发现里面并没有人——大约是去支援接诊了。谭镭忽然想起柳余乐曾经对他提过的跟踪器的事情——有人在她的鞋子里安装了跟踪器,还有那个弃婴遇袭及失踪事件,她和他都怀疑是医院内部人员动了手脚,但排查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他安排了一个同事冒充清洁工到医院上班,但也没什么收获,自从柳余乐失踪之后,对方似乎就销声匿迹了,他抬头看了看走廊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它像一只瞪大了的独眼与他对视着。

谭镭迈步朝前走去,他不时地抬头看看摄像头的位置,楼道、电梯间、门诊大厅……该有的地方都有,他走进医院的监控室,监控室里坐着的保安站起身来。

“谭警官,请问有什么事吗?”

“随便看看。”谭镭瞟了一眼监控室的屏幕墙,被分割成二十块,让人有些眼花缭乱,他看着其中一幅画面:一个穿黄色外套的男子在走廊上走着,在走廊尽头处转弯,消失于画面,然后又出现在门诊大厅的画面之中。

“把你们医院安装摄像头的布局图拿给我!”谭镭神色严厉起来,“马上!”

布局图很快就被送来了,谭镭拿着图,沿着摄像头分布的区域走动着,安装位置与布局图并无差异,但是角度却都有些古怪。谭镭在布局图上圈出一个区域,拿出随身携带的记录本,计算了片刻,又画出几张简单的路线草图,最后一张草图完成后,谭镭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手表:上午10点15分。

左转弯,贴墙走,右转弯,贴墙走,蹲下,蹲着走,尽管医生、护士们都在忙碌着,但谭镭的古怪动作还是引起了不少注意,谭镭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十足的精神病人,如果不是他的警服,只怕已经要被这群医生抓进他们的病房里去了,和那些莫名其妙发疯的人关在一起。

10点30分,谭镭回到监控室,要求调出一刻钟之前的监控录像。果然,监控画面里没有出现他的身影,验证了他的推测:有人利用摄像头的角度制造了一个监控视觉盲区,在这个盲区活动的人不会被录下来,他很确定,这些盲区可以组成一条线路,最后通往一个可以离开医院的出口。

当然,对方不会像他那样行动——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但如果把角度稍稍调整一下,那么也可以正常行动而不被发觉,这至少可以解答一个问题:在小余数失踪的那个晚上,虽然停电那个时间段没有监控录像,但为何停电前后的监控录像也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出现。假如对方有一个可以随时调整摄像头角度而不招人怀疑的内应,而这个人必须熟悉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医院负责监控的保安组一共有五个人,一个组长,四个组员。两人一组轮休,当然,他们的工作内容不只是盯着监控画面,还包括处理一些紧急事件:比如防止偷抢事件、阻止医患矛盾激化时发生的肢体冲突,以及病患自身矛盾所导致的其他一些小型的暴力事件——这种事在医院也并不少见。

谭镭什么也没说,他走出容西医院,推论不能成为证据,没有证据,他是不能随便抓人的。但今天他的举动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对方要么继续潜伏,要么及早脱身——谭镭倒不特别在乎这个,反正目标已经缩小到五个人。而且,他想要挖出来的,也不仅仅只是一枚棋子。

5

“死了。”

柳余乐用一根坚硬的针扎着魑骐的身体,这是48小时内第168次,虫体坚硬得像块石头,针尖根本刺不进去。它不会再活过来了。她把这一条夹起来,放进玻璃箱锁好,和其余6条也被宣布死亡的魑骐放在一起。它们整齐地躺在一个平面上,像一条微缩的斑马线。

人体实验第12天,死亡7人。

经过7天的平静期后,魑骐和人体开始发生剧烈的反应,首先是人体的免疫功能大幅度提高,杀死了大量的细菌和病毒,甚至是肿瘤癌变细胞,实验者身上的疾病症状都明显减轻,这一度让人感到振奋,但很快魑骐又分泌出大量的异体蛋白,这些蛋白附着在人体的正常细胞之上,这就像一个人一直在下好棋,眼看着胜利在望的时候,下了一步臭棋,这一步导致了满盘皆输:人体的免疫细胞就像是人体的国安部和警卫连,它们负责清除异己分子,它们对人体的正常细胞是非常熟悉的,每一个特征都储存在它们的记忆库中,所有不符合“自己人”特征的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见到异己分子就杀无赦,而魑骐分泌的异体蛋白企图通过和正常细胞抱团的方式来冒充亲戚,以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期望让免疫细胞网开一面,但免疫细胞全是一根筋,它们在自己的数据库里搜索一番,只要样子和数据库里的图样不是完全相同,一概不认,它们把这些抱成团的东西视为一个整体,即一个长相奇特的外来客,拿起刀开杀。于是魑骐的异体蛋白和人体的正常细胞都成了刀下鬼,异体蛋白附着在心脏细胞上,那就在心脏上开战;附着在肝细胞上,那就在肝脏上开战。最要命的是,之前人体的免疫细胞数量并没有那么多,所以杀伤力也就没那么大,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总有一些漏网之鱼,这就是人虽然具有免疫系统也还是会生病的缘故,但魑骐进入后,使得免疫细胞大量增生,以前只有一个连,现在是一个独立团,地毯式搜查,卷毯式大清洗,一板一眼的程序,没有任何空子可以钻,没有任何人情可以讲。

心衰竭死亡,肝衰竭死亡,肾衰竭死亡,呼吸衰竭,循环衰竭,溶血……十个赌局,七个输了,赔上一条命和死前极度的疯狂。魑骐也在付出代价,免疫细胞把它们视为头号敌人,被成千上万的免疫大军一次次围攻,它也一次次分泌出吞噬细胞吞噬免疫细胞,这是一场可怕的消耗战,伤敌1万,自损8千,最后大家同归于尽。

宿主死亡的时候,同时也是它们的末日。

夏卡还活着。

过敏性休克,高烧,大量红疹,肺气肿,肝脾肿大,肾功衰……随时都可能向阎王爷报到,但现在他还活着。他现在已经从玻璃罐里移到了观察室,10个医护人员24小时轮流护理。

心脏停了两次,但都救过来了。脑CT显示他的脑瘤已经缩小到一粒花生米大小了,比之前小了70%,它还在不断地缩小,他体内的魑骐也还活着,他和它都在拼命求生。

除了夏卡之外,还有两个实验者也活着,两个都是女人,她们本身都有免疫缺陷症,属于那种很难产生抗体的体质,即便是植入魑骐之后,她们体内增生的免疫细胞也不够多,所以杀伤面积不大,她们是万俟南的希望。

展烁的情况则比较特殊。魑骐在他体内所分泌出来的东西与在其他人体内分泌的不同,它既不提升他的免疫细胞数量,也不对环境进行净化。它分泌出来的一种**可以把蛇与蝎子的外源性毒蛋白从人体正常细胞上分离开,这样展烁自身的免疫细胞便不再对正常细胞进行攻击,它们只吞噬蛇蝎毒蛋白,但是由于数量太少,所以进度很慢,展烁仍然活得很痛苦。

她已经从展烁的体内提取了一些分泌液,她兴奋得发抖,她意识到在展烁身体中发生的变化对医疗科学有着非常的意义,如果能够搞清楚原理并加以利用,免疫系统的疾病和解毒这门技术都将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遗憾的是,这些分泌液却不能把它自己的那些蛋白从人体细胞中分离,所以夏卡和那两名实验者无法受益于这个发现。

万俟南仍然没有把展烁送到实验区去,也没有人建议这么做。柳余乐猜想万俟南还是想把他和那些实验者区分开来,用某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形式。在这一点上万俟南有他的底线,据说他有12名属下在石室内被魑骐袭击,他把钻入这些人体内的魑骐都想办法取出来了,并没有拿他们直接做实验。

这不一定是他的善良,但不管怎么样,他在他的世界里是颇得人心的。他的下属信任他,忠诚于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狂热的忠诚和信任,仅靠高薪是很难坚持下去的。每次走到这个区域,柳余乐总能听到那种奇怪而刺耳的刮擦声。

“吱吱吱,吱吱吱……”

它们一直让她心烦意乱。警卫们对这种声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在他们石头一样呆滞的脸上找不出任何答案。柳余乐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脚步声上去。

“嗒嗒——嗒嗒——嗒嗒”

吱吱吱……吱——吱——吱——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那刮擦声反而更清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记忆深处跳出来,但是又很快地闪开了。

6

CT片挂在灯光背景墙上,脑干部位所显示出的清晰虫影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容西医院所有同类疑似病人的大脑里,都有一条这样的虫子。

人们得到了答案,但同时也得到了更多的烦恼。首先麻醉药对这些病人无效,因此也就无法进行开颅手术,另外也没有任何外科医生敢进行这样的手术——虫子所在的部位是延髓的大脑脚附近,手术难度极大,而从CT片中可以看出,虫子们将数十条类似吸管的东西插入了大脑脚之中——这是一种从未有人见过的虫子,而柳斌所提供的样本也没有表现出比它的形体更多的用处——当实验室技术人员用钢锯将虫子如钢铁一般坚硬的尸体拦腰切断后,发现里面的组织简直和岩石一般无二,显微镜下也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最后只能由卫生局和国家科研院的虫类专家带着这个让人束手无策的家伙离开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免疫抑制剂确实使得病人的症状得到了控制,但同时病人精神的异常却也随着体力的复苏而加剧,整个二楼弥漫着鬼哭狼嚎,其中一个病人趁着护士不备便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拖着一条断腿奔到了医院门口。家属立刻将医院告上了法庭。

会议室里坐满了焦头烂额的人们,没有人想到事态会失控到如此地步。不但要面临数额巨大的赔偿,而且由于此次事故,上面很可能会取消容西医院作为疑似病人收治医院的资格。

“大家都想想办法,看这件事怎么处理能让医院的名誉损失降到最低。”沈先难脸色发青,他显然是压力最大的一个。

“没办法了,只能慢慢等,时间久了,大家也许就忘了,”林栋阴阳怪气地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能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损失点名誉算什么!”

沈先难捂住胸口,气得脸色发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林栋看着沈先难,“你是院长,当初你拍胸脯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我说过,出了事我一个人扛。”沈先难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我可以辞职,辞职报告我早就写好了。不过我不会现在走,要走也要等到把事情处理好了才走,我不会给你们留下烂摊子的。”

“院长,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扛呢?”赵一飞立刻站起来表态,“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谁的责任,是要怎样才能解决问题,先解决麻醉的问题,我看过片子了,如果可以确保麻醉效果,我觉得要取出虫体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你可以冒险,病人家属愿意把命交给你吗?”林栋看了看表,然后说道,“我们已经经不起失败了。再来一次手术死亡事件,我们医院就彻底完了。”

秦苏打了个哈欠,沈先难不满意地看着他:“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秦苏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这虫子为什么要选择人的大脑,为什么人死了,它也会死,要是弄清楚了这个问题,也许就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你们解毒科的毒理实验室可以做这个实验吗?”沈先难说道,“这个想法很好,我们可以申请项目资金和专家援助。”

“我反对,我反对医院继续介入这件事,我们现在并不具备这样的资历,勉强扛自己扛不起的责任,恐怕才是对病人的不负责。”林栋说完,站起身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都面面相觑,平日里林栋对沈先难颇为尊敬,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沈先难皱起了眉头,停止了说话,坐在他左手边的赵一飞发现前者的额头正冒出冷汗。

“院长,你怎么了?”

沈先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向后连人带椅子一起栽倒在地。

7

谭镭推开病房门,看见沈先难躺在病**,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生命监测仪,从声音上判断,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他走到沈先难的身边,俯下身,在后者的耳边轻轻唤道:“沈院长?沈院长?”

沈先难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谭镭,又把眼睛闭上了。林栋气呼呼地冲了进来:“谭警官!请你不要打扰院长休息,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行了。”

会议室里发生的事情早就在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沈先难之所以突然血压升高导致脑溢血,都拜眼前人所赐,而这家伙却还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让谭镭觉得十分好笑。

“我没做什么,就是来看看院长。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外面说吧。”林栋依旧沉着脸,做了一个“请出去”的姿势。

谭镭走出病房,林栋立刻将病房的门关上了,同时叫来护士长:“你们都注意着点,院长现在需要安静休息,不能再受刺激,任何人来都不准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