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宋梅雅给自己注射的是一种混合植物毒素,十分钟内就起了效,针具上只有她自己的指纹,如果是自杀的话,选择这样猛烈的毒药只能说明她根本不想给自己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她在晚上9点的时候离开了宾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返回,有服务员闻到她身上带有酒气,但她没有喝醉,法医尸检的结果证明了这一点,她可能是在某个酒吧坐了坐,也许是想等自己改变主意。自杀有时候只是一个念头,本来甩甩头就能把它丢掉,但它又是一个最喜欢膨胀的家伙,一点点刺激就能把它催大到塞满整个大脑,搞不好那些酒精就起到了这个作用。

不管怎么样,毒药不会是临时准备的,来源也必须追查,容西医院有解毒科、有毒理实验室,宋梅雅很可能从毒理实验室弄到了她所需要的东西,她很可能分几次偷走不同的植物毒药,然后混合成一种最致命的。他决定暂时不对林栋提到这一点,丢失毒药是重大责任,医院一定会竭力撇清,他们最擅长做这种事。沈先难索性连面都不露,只派了林栋来跟自己“配合调查”就足以说明对方的态度了。当然,也不排除宋梅雅只是花钱买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医院支付给宋梅雅的工资是每个月3000元,但养着她那些名牌的钱当然另有来处,用流行的话来说,她不差钱——8年前离婚时,她从经营一家上市公司的前夫贺德隆手里得到一大笔钱,还有几处不动产,足够她下半辈子挥霍了。关于她为什么跑到这么个小医院来打工,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她只是来打发时间的,也有人认为她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的——她常常追着人要求谈话,像卖保险一样积极,只可惜能力不够,没办法拉到客户罢了。

如果她真是想做些什么的话,这确实够让人郁闷的,也算得上是某种压力,但不该致命,如果真受不了,辞职换一个地方便是,她又不是没有资历,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家医院不可呢?

“她选我们医院倒也不是完全偶然,8年前她刚离婚那会儿,出了个车祸,腿断了,当时给她做手术的就是我们院的赵一飞,那手术特别漂亮,一点后遗症都没落下。她出院的时候,刚好我们以前的那个心理医生辞职了,她说想找个事做,主动跟院长申请,资历反正也够,工资还要得不高,所以就留下来了。”

“那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特别好吧?”林栋提起的这一段旧事让谭镭心中不由得一动,早上刚得到一个信息,宋梅雅的婚姻破裂是因为丈夫出轨,那让她极为痛苦,她的一个朋友透露说宋梅雅甚至曾有过一段时间的吸毒史,毒瘾很重,法医没有在宋梅雅的体内检测到毒品,她的手臂、大腿等静脉处也没有长期毒品注射的迹象,估计已经戒掉了。

听到谭镭提的问题,林栋侧头想了想:“那倒也没有。院长开始还想撮合他们俩来着,可两人好像都不来电,也就没办法了。”

“哦。”谭镭微微有些失望,又问了林栋几个问题,后者也还算配合,一一都回答了,得出的结论是宋梅雅的平日表现都很正常,并没有任何异常行为,也没有发现她在医院里有什么绯闻情事。

谭镭找到赵一飞,很明显被诬陷的阴影仍在,后者的态度很是冷淡,他对宋梅雅的自杀有些吃惊,但并不悲伤,两人谈了一会儿便到中午,解毒科的护士孙美美来给赵一飞送饭,两人眉来眼去的情状立刻让谭镭意识到这两位如今已然是一对儿,之后做了做调查,也证明确实如此,据说两人已经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最开始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一个,现在对那家伙来说好像就只是个陌生人,他不评判这是凉薄还是逃避,赵一飞的做法也无可指责。他只是个普通人,谭镭想,而那个女人有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不是一个普通人能背得起的,也许赵一飞已经明白这一点了。

21

“小余数,小余数,”柳余乐用手摇晃着摇篮上方的小马风铃,“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小余数被逗得呵呵直笑,不断地手舞足蹈。小婴儿的笑容里有一种纯粹的天真,这种纯真带给人的愉悦感并不因为他是万俟南的孩子而打了折扣。

现在是午休时间,虽然在万俟南庞大的实验场里有很多人还在工作,不管是午休,还是晚餐,总有人放弃,有些人甚至通宵达旦地工作,巴不得24小时一分钟都不浪费。柳余乐相信万俟南的话,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非达到不可的目的,这种目的驱使着他们放弃了过去的生活,甚至放弃了生活,只剩下为了达到目标的工作热情,万俟南利用了他们的梦想,并受益于这些热情,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很奇怪,柳余乐并没有产生这样的热情,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她有足够的理由,她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年,她是通过绝望来对抗这种渴望的,现在明明有了更多的希望和机会,但她却没有那种一定要抓住稻草不可的狂热,相比于实验室,她更愿意到这里来,把时间花在逗这个小家伙开心一笑上。她喜欢这种普通人的快乐。

万俟南不太高兴,但仍然给了她特权,每天被允许留在这里一个小时,她想这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亏欠小余数一个母亲,而小余数又十分喜欢柳余乐的缘故。

柳余乐注意到小余数的右手始终紧紧攥着,在指缝间隐约可以看见一点红色。她试图掰开那只手,但小余数却握得更紧。

“小余数,拿的是什么东西啊?”柳余乐柔声柔气地说,“给我看看好不好呀?”

小余数听懂了,他呀呀叫着,把手摊开,柳余乐看见一只红色的金属小马躺在他的手心里。这只小马和挂在摇篮上方的风铃上的小马是一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了摇篮,然后被这个小家伙给发现了。站在柳余乐旁边的姑娘脸色变白了,她是小余数的保姆,小马的尺寸大概只有两公分,是可以轻而易举放进婴儿口中的。柳余乐也紧张起来,想要把这个危险的东西从小余数的手里立刻抢过来,但是婴儿的心理很脆弱,这样做对他同样是一种伤害。

柳余乐对小余数笑着:“真漂亮,真是好喜欢呀,送给我好不好呀?”她向小余数伸出手,小家伙竟真的把小马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同时还友好地握了握她的食指。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柳余乐很感动,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给予,出于一种真正无私的纯粹的喜欢。柳余乐拿走小马,在小余数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他是如此新嫩,像一朵花,却偏偏开在悬崖边上,这个世界对他来讲,比她的那个世界还要危险。

“等他睡着以后,把风铃都检查一下,”柳余乐嘱咐小余数的保姆,“搞不好还有不结实的。”柳余乐把香水挂瓶的绳子解下来,把小马和香水瓶系在一起,用它们做了一条新项链,戴上。

人体实验第三天。夏卡的身体数据并没有发生变化,但他说自己开始做梦。

“是一片原始森林,很大的一片森林,但是除了我之外,没有看见其他的动物,没有蛇,没有猴子,没有老虎,没有狼,我不觉得害怕,我吃了一个野果,又把它吐了出来,我不记得那是什么味道了,我住在树洞里,没有穿衣服,全身都是**的,我在树洞里铺了一些干草,就躺在上面睡觉,好像也做了梦,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躺在树洞里,我以为那是真的,我是说,我以为我真的是活在那个树洞里,是个生活在森林里的人,从生下来就是,直到我又醒了一次,然后才发现那也是做梦。现在才是真的。”

他只是说他的梦,不再传递给她任何信息,他看上去有些沮丧,但是他对她脖子上的项链很感兴趣,反复地打量了好几次。柳余乐问了几个与身体数据有关的问题,回到她自己的实验室。

两条黄金蟒已经送到。它们与石室内的那两条巨蟒自然完全没有可比性,只是在颜色上比较近似,但柳余乐一直持一种观点,动物的颜色与它的生活环境和基因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同种类的同颜色的蛇类,定然会与那两条巨蟒有着某些相似之处。

黄金蟒是缅甸蟒蛇的白化突变种,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变异,黄金蟒的体内缺少黑色素,免疫力低下,常常因为吸收过多紫外线而死,因此野外的黄金蟒很少见,而人工饲养的黄金蟒则性情温顺,柳余乐很怀疑那石室内的巨蟒也是被饲养的,因为它们一直没有攻击过人类。

柳余乐对那个石室的建造者感到敬畏,这位前辈定然是个制蛊高手,他费尽心机地设计了五毒阵和精巧的机关封住魑骐,必然是有原因的,但是她无法知道原因是什么。万俟南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为什么他会知道在那样一个地方有魑骐,而展烁又为什么知道要如何打开那些机关,这些知识肯定有一个出处,可能记载于万俟南收集的某本古书之中,但他对此讳莫如深,他隐瞒着一些关键性的秘密,那没有露出水面的冰山让柳余乐感到莫名的不安。

她已经先给黄金蟒喂食了一只活鼠,之后才提取了一些黄金蟒的消化液,把它们滴到魑骐的身上。

蛇的消化系统与人类一样,也是由消化管和消化腺两部分组成的,蛇的食道长而宽,伸缩性很大,因此可以吞食较大的食物,蛇的消化液成分与人类也很类似,但它们的消化过程十分缓慢,蛇的牙齿一般不能咬死猎物,一只活物在蛇体内完全消化的时间可以长达五到六天。

肉食性蛇,比如说蟒蛇的胃酸是十分强悍的,进食24小时后pH可以降到2,因此可以消化掉坚固的骨头和头角。

魑骐在刚接触到这些强酸时**了一下,这种刺激使得它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一动不动,柳余乐简直怀疑它已经死了,但是它在半个小时之后又开始蠕动,并且通过六个口器分泌出一些黏液,而它的身体上并没有出现腐蚀迹象。

也就是说,它的机体构造至少可以抵抗酸度值为2的溶液,那两条巨蟒的胃酸pH可能还要低,它们瞬间融化了魑骐的包裹体,但没有消化掉魑骐本身。柳余乐将魑骐分泌的黏液用吸管吸出,检测出pH竟然只有0.5,比王水还可怕,怪不得那两条蛇都化了。

蟒蛇既然不是它的天敌,那么为什么要在蛊阵中安排两条蟒蛇呢?冰球的作用肯定是为了限制魑骐的活动,那个人,是没有办法杀死魑骐,所以才采用了这种方式吗?或者另有深意?莫非蟒蛇的作用是为了看守魑骐不被其他毒物所袭击?毫无疑问,它们是那里的霸主。如果那五毒是可以消灭魑骐的天敌,为什么又要安排一个五毒阵呢?只是为了防人吗?那位前辈的思维很奇怪,他似乎想要封锁魑骐,不让人接近,但又不想它们灭亡。这是为什么呢?柳余乐站起身来踱着步子。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敲门走进实验室。

“老板请你过去一趟。”

22

柳余乐无法把玻璃罐中挣扎着的生物与那个满肚子算计却满嘴都是不正经的家伙联系起来。

他是一个不好看,但是精力充沛且生机勃勃的家伙。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特征可以证明他就是展烁。他失去了人的生气,也几乎快要失去人的形状了。他被极为残忍地攻击过,皮肤表面全是过敏而诱发的红疹与水疱,两条小腿肿胀得像椭圆形的气球,脸上的肿胀挤压着他的五官,腋下有两个鸽子蛋大小的淋巴结。柳余乐可以想象他的血肉正在滋生腐烂,正是这些腐烂的气体把皮肤撑得发亮。

他看上去随时都会炸开。毫无疑问,是五毒阵里的那些毒物们干的。柳余乐为展烁强大的生命力而感到震惊,他竟然能够幸存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能救吗?”万俟南问。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柳余乐从来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可以做出绝对保证的。同样地,她也不能做出无法拯救的断言。她只能尽全力去做,一直坚持到最后,一直坚持到一个生或者死的结果出现,这才是一个医者的态度。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那个。”提出建议的人是和柳余乐一起进来的动物实验组组长陆沙,那个秃头的中年男子,他仍然是那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他口中的“那个”指的是魑骐,“提升他的免疫系统的抵抗力,或许可以帮他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万俟南明显对这个提议感兴趣,柳余乐觉得他可能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否则他不会让陆沙也到这里来,但万俟南把头转向柳余乐:“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柳余乐脱口而出,她觉得自己看穿了面前这两个人的思想,万俟南想要在他的下属面前扮演一个重情重义的好老板,以便收获更多的忠诚,而陆沙则更为可恶。她见过他对待那些实验白鼠的表情,他对此着迷,不论是在切开白鼠的肚腹里制造出一个溃疡,还是给它们注射一种导致细胞癌变的药物,他那张看似犹豫的脸上都会出现一种果断的、真心实意的快乐。这种快乐让柳余乐觉得无法忍受,虽然她对自己的实验品也是毫不手软的,那些毒蛇、蜘蛛、蝎子,没有人比她更厌恶它们、更憎恨它们。可是陆沙,他连憎恨都没有,他只是那样理所当然地摆弄它们,并且在其中找到能够让他感觉良好的价值。

万俟南至少还有一个令人恻然的原因,就连李曼的冷漠傲慢下也似乎藏着一个遥远的伤心的故事,她有一块画了图案的彩色石头,那图案是两个小人,笔法十分幼稚,像是孩子的手工作品,她工作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放在桌面上,她离开的时候就把它带走。有一次柳余乐看见她站在窗口发呆,眼神空洞而迷惘,而那块石头就放在窗台上,她似乎必须随时能够看见它的存在。但实验区所有的窗户都是一样的,外面没有风景,只有墙,黑色的墙,窗户的目的只是让人可以呼吸到自然的空气。所有的房间里都必须开着灯,不论白天黑夜。这样常常会造成一种错觉,外面一直是黑夜,白天从没有到来过。她像是一朵枯萎了的枝头花,没有来得及结出果实就凋谢了,身体里空空****的,或许剥夺了她生活的就是她现在正在做的事,她对工作有一种仇恨般的热情,但是那块石头能够让她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明媚时光,但因为只是回忆,所以更加疼痛。

陆沙好像连这些都没有,所以他令她格外恐惧。

柳余乐说:“先给我一天时间。”

一天明显是不够的,她知道一天只是一个象征,仅仅可以让她感觉好一点,这甚至是一个冒险,仅就选择而言,她的仁慈也许还不如他们的冷酷。她只是不想就这样把展烁交到陆沙的手心里,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必须先这样做,她瞄了一眼在玻璃罐里挣扎着的展烁,他很痛苦,不能表达,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赞成她的决定。

柳余乐走出金属罐,进入走廊。警卫的数量让她感到奇怪,足足有30个,这个地方和实验区的感觉完全不同,是隔离区吗?可以肯定这是万俟南的另一个秘密。这些金属门的后边到底藏着什么?突然,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金属在刮着金属,那种让人一听到就会忍不住把脖子缩起来的噪声。

23

展烁的身体上有蝎子的蜇伤,也有毒蛇和蜘蛛的咬伤。

蝎子的毒素里含有神经毒蛋白和凝血素,对呼吸中枢有麻痹作用,对于心血管有兴奋收缩作用,蛇毒的毒素主要是神经毒蛋白和溶血毒素,但是化验报告显示展烁的体内发生了一些意外的化学反应,蝎毒中的凝血素遏制了蛇毒中的溶血毒素,因此展烁的重要脏器都没有出现大规模出血,而蜘蛛的神经毒蛋白作为半抗原与人体蛋白结合形成了全抗原,使得展烁的免疫细胞数量急剧上升,又杀灭了不少蛇毒蛋白和蝎毒蛋白,三种毒素相互作用、相互克制,反倒比单独一种毒素的力量要弱,这是展烁能够奇迹生还的主要原因。

在发现这一点之后,柳余乐不敢贸然用药了,也不敢抽出毒素,因为它们在展烁的体内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毒素的质与量都是很重要的因素,这个平衡一旦被打破,展烁必死无疑。

她需要更多的数据和更多的实验,尤其需要从毒源得到第一手资料。

“不可能了。那地方已经毁了。我的人去过,什么都没有了,以前在那里的那些玩意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生态平衡被破坏了,它们也就散了,要不就是死了,总之没找到。”万俟南的回答让柳余乐很失望,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的托词,但也可能是真的,那位前辈也许真的会做一些安排,他们离开那石室时,那地方正在坍塌,也许就是阵法的最后一关,同归于尽——毕竟这些蛊霸一旦脱离控制,对附近的人畜都是极度危险的事。

“我不敢用药。”柳余乐承认她的失败,这不是她第一次失败,但这一次比哪一次都要让她沮丧。她看见自己的弱小,在一种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它庞然无边,代表着所有的不可知,而她所知道的那一点知识与它比起来,就像是沙粒与沙漠的区别。

万俟南却正需要这个结果,他不需要去在乎一个结果,他的安全感来自于搜集各种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并不需要他以及他真正在乎的人去冒险。

“他等不起了。”万俟南说,这句话是一个借口,但它确实起到了安慰作用。

最终的方案是活体植入。目前的实验数据都无法达到量化治疗的目的,也就是说,虽然魑骐的提取液可以起到增加免疫功能的作用,但是增加多少才算合适,没有人知道。展烁的身体里几乎全是抗原,注入多了,免疫功能亢进,可能会杀死大量正常细胞,展烁会死;注入少了,平衡被打破,展烁一样必死无疑。

魑骐的本事是寄生,辨别并改变寄生环境为自己所用——这一点,不论是柳余乐的实验还是其他组的实验都能证明,它可以分泌出杀死细菌的、吞噬病毒的、改变酸度值的**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和生存智慧,所以,由它来自行调节或许是更加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