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之黄泉恨
一、往事
公元前484年夏末的某日,钱塘江上漂浮着一个灰白色的物品,远观即知体积不小,在波涛中翻滚浮沉,被湍急的江水裹挟着一路向东疾去。别乱想,这当然不是莫名而来的死猪,不然岸边那些肃穆而立的男女老少们就显得太过诡异了。他们有的眼中有泪,有的眼中有怒,但无一例外的是,脸色终都随着那个物品的渐行渐远,渐黯然。
简单说,那只是一张用麻绳捆扎起的破马革,但包裹在里面的,却是春秋末期的一代传奇。至于传奇为啥会泡了水呢,这就得从吴越两国没完没了的撕逼开始说起了。一切起源于六十年前……
吴国虽然往祖坟上刨,跟周王室也是近亲,但因为先祖太过潇洒,视名利为粪土,所以后代们就只能在穷乡僻壤里讨生活了。最倒霉的就是,居然还跟楚国这种暴力分子是邻居,动不动就得挨欺负,导致国内的经济水平常年保持在列国倒数。对这种悲摧的局面,吴人想靠自己去改变是不可能的,毕竟每天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就已经够头疼了。但事情在公元前584年突然有了转机,因为有人来主动扶贫,那就是晋国。
这当然不是出于什么人道主义关怀。为了争霸,晋国与楚国纠缠了几十年,所以这也不过是权力游戏中的一部分罢了。按晋国的说法是:楚国TM没事就欺负人,我都看不下去了。这么地吧,哥帮你搞发展,完了你就跟它干!
于是,在外援的帮助下,吴国的实力突飞猛进,慢慢摆脱了无限挨揍的局面,甚至偶尔还会主动出击,搞得楚国不胜其烦。虽然楚国的创新能力差点,但反应还是很快的,在连续被骚扰了几年后,也把这里的弯弯绕给琢磨明白了。所以赶紧做出补救措施——给吴国也找了个烦人精,那就是越国。
要论起资历,越国可比大多数诸侯国老得多,据说远在夏朝时就有他们这个帮派了,而且血统高贵,是禹帝的后裔。不过因为建国者——无余,在当年是夏王少康的庶子,所以分到的地盘也只能是边角料。在靠天吃饭的年代是地盘决定命运,说起苦逼讨生活的过往,越国真是一把辛酸泪啊。故此,当楚国和蔼可亲地抛出橄榄枝,它是一把就攥了在手里。
就这样,春秋末期的著名冤家——吴越,就在大国的操纵下,先后登上了历史舞台,开始了经年持久的撕逼大战。两国的第一次激烈冲突是在公元前544年,也是打那儿起,开始了不死不休。当时吴国已经摆脱了第三世界的帽子,正努力向发达国家进军,而越国却刚刚达到温饱线而已。事情是这样的——
别看它们在列国里都算是劳苦大众型的角色,可却一点都不想成为知己好兄弟,尤其是看见对方过得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儿,心里就说不出地难受,生怕自己被比下去。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比不了牛B的,那能比下去个傻B也够晚上做个美梦了。所以呢,根本用不着别人挑拨,只要让它们都过得富裕点,那干起来就是分分钟的事。这不,吴国看越国马上就不再是苦哈哈了,当即就抬脚爆踹,意图阻止其天天向上的节奏。
这会儿的越国肯定不是对手啊,就算有楚国帮忙搞生产建设,那也得需要时间不是。吴国几乎是以碾压的姿态把越国一顿暴虐,完了还抓了堆俘虏回去做奴隶。俘虏们的主要工作是看守船只。战船一直都是吴国引以为豪的物件,因为如果拼水上力量的话,估计东周没谁是它的对手。有传言当时的吴国已超越江河,拥有了海战的能力。
不管谁有点稀罕玩意儿,肯定都喜欢没事就欣赏一下,时任吴王余祭也不例外。这不,那天他就又兴高采烈地去港口视察了,但到了地方还没走两步呢,就觉着有杀气。然后就出事了——遍地的越人奴隶是一声号叫,拎家伙抄石头就都冲了过来。这当然是有预谋的,不然行动不会那么整齐划一。也可以理解,本来都在家寻思着奔小康呢,就天降横祸被逮来做奴隶,换谁也接受不了。
由于事发突然,而且吴王余祭也是大意了,没带多少的安保力量。故此在混乱中,他不知是被奴隶甲还是奴隶乙给捅了一刀,当场嗝屁。(《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九年》:吴人伐越,获俘焉,以为阍,使守舟。吴子余祭观舟,阍以刀弑之。)
一国之君被外国人干死,这在整个周王朝都是小概率事件,多少年都见不到一起。所以吴人在悲痛国君亡故的同时,也觉着:这忒TM打脸了!必须跟越国干到底!
于是,没完没了的撕逼大戏就因为突发的奴隶起义事件,而拉开了帷幕……
二、谋霸
因为有楚国在后面罩着,所以吴国想灭了越国真是太难,但多年来这两家你拽我嘴我踢你腿,也没少掐架。直至公元前505年,旷日持久的小规模纠缠终于迎来了一次正儿八经的战斗。这事其实要论起来,也分不出到底该怨谁,因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自从身负父兄大仇的伍员在进入吴国权力层后,灭楚就成了国家的头等大事,得到了时任吴王阖闾的全力支持。阖闾的信任是有回报的,因为手握国家发展方向盘的伍员,把吴国带入了成为东周强国的快车道。也在最终,携如日中天的吴军攻入楚都郢城,震惊列国。而后,大胜的吴军却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为啥?这原因可就复杂咯。
首先,侥幸逃命的楚王找了强悍的秦国当外援,不管是阖闾还是伍员,都一致认为犯不着跟秦人死磕;其次,阖闾有个傻B老弟——夫概,偷偷溜回家自称为王了;最后,这点才是最重要的:趁吴国内部空虚,越国发兵大举入侵!(《春秋左氏传·定公五年》:越入吴,吴在楚也。)
越国出手当然不是闲得蛋疼,毕竟差点被人家灭掉的是它老大,在这节骨眼儿上要不施以援手,那以后可就得孤军奋战了。而且傻子都明白,吴国若是吞并了楚国,那下一个倒霉的就必须是越国了。所以别看是它主动找事,但也是为了自保而已。不过这可真把吴国气得够呛:老子本想过段日子再收拾你,怎么的,就这么急着挨揍?!
于是,在回国轻松剿灭了夫概乱党后,吴军就马不停蹄地奔越军的方向杀了过去。其实也没多远,因为此时的越国可比40年前强多了,竟然差点干到了吴王都。但那是趁人不备,而现在是正经开战,实力的真正差距就出来了,它是真扛不住如日中天的吴军之怒。在强撑着过了几招后,越军溃败而逃,从吴国退出来还不算,最后连自家的地盘都弄丢了一大块。
说实话,阖闾是真想一口气推平了越国,但却被伍员阻止了:我说咱先歇歇,您想想啊,这一年我们都打多少架了。光是对手就换了仨——楚秦越,见好就收吧,回家调整好状态回头再抽丫!反正它在那儿又跑不了。
这话搁平常谁都会说,根本没啥技术含量,说白了不就是嗨过头了会出事嘛。但在老板正亢奋异常的情况下敢去泼冷水的,那必须是从私交到资历都得杠杠的人物。阖闾立马就冷静了下来,但多少还是有点不甘心,转脸去看干架总司令孙武,得到的回答很肯定:“伍哥说得在理!要真把越国逼急了,死磕起来我们也不好受。”(《孙子兵法·军争》:归师勿遏,穷寇勿迫。)
就这样,吴军凯旋归国,又一次暴虐了老对手。打了四十年的败仗,越人也是够憋气,按说打不过就老实点得了,可看他们的目送吴军的眼神,那真叫一个怨毒啊。很明显,斗争远未结束,撕逼还会继续……
不过先耐不住性子的还是吴人。这不,刚回国阖闾就开始跟伍员嘟囔:你看咱们得歇多久呢?
要说在灭楚复仇前,伍员于吴国还存私心的话,那现在的他是真把这儿当成了祖国。毕竟人生总得有点追求,不然多无聊,现在他想的就是怎么帮阖闾走上列国之巅。所以,面对阖闾的急性子,他继续泼冷水:很久!
没错,别看吴国作为黑马败了东周四强之一,可这正好是楚国百多年来最弱的一个时期。故此,胜利说明吴国确实强,但绝不是很强。想去争霸的牌桌上玩玩?那还得再蓄点能量值才行。具体操作起来还是很简单的,因为伍员早在攻楚前就已给吴国制定了发展攻略,说直白点就是:多屯粮多磨刀。只要继续按着路子走就妥妥的。(《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立城郭,设守备,实仓禀,治兵库。)
我们现在知道,吴越所属的长江下游那片儿,其实都是好地段,土地肥沃又气候温暖湿润。而当初谁都瞧不上,并不是说古人们都眼瞎,首先是因为周王都在北方,大家肯定都想离权力中心近点;其次就是科技水平决定了思维方式。这里曾经林木茂密,但想开垦耕地那真是忒困难,为啥?没工具啊!在青铜时代,青铜物件可都是奢侈品,各国一年也生产不了多少,还基本都得供给军队。毕竟想要和平,就离不开武器。
不过一切都因为冶铁技术从西方的传入而改变,所谓科技改变世界嘛。因为跟青铜比,铁有的是啊,吴越地区的大量耕地也因此而生。所以“多屯粮”这个事,对吴国来说是太轻松,在那个粮食就是经济的时代,短短几年就成了东周最富裕的国家之一。而“多磨刀”也不难,因为吴国最不缺的就是金属专家,比如很出名的欧冶子啦(鱼肠、巨阙等神兵都是他造的)、干将莫邪啊,全都在这片儿混,从而直接影响了吴国的军备品质。
就这样,低调了没几年,吴国的土豪范儿就出来了,真是要啥有啥。(《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禾稼登熟,兵革利坚。)
至此,吴国离逐鹿天下只差一步,那就是灭掉越国。因为不把这捣蛋鬼给干掉,出门就总得担心后院起火。于是在公元前497年,当越王允常病逝,吴国终于出手了!落井下石一向是邻居间的交往传统。所以越国对此也早有防备,新任国家领袖是个名人,他叫勾践。哥们儿很清楚,搞不好这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战了,不玩命不行啦。第二年夏末,吴越先后抵达约架地点——携李(今嘉兴南),战争一触即发!(《春秋左氏传·定公十四年》:吴伐越。越子句践御之,陈于檇李。)
此战对双方来言都极其重要。于吴国,这是踏上争霸之路前的最后一次能力测试,而于越国,则关乎生死。所以勾践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派敢死队冲向了吴军,以图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可惜这种小伎俩吴国根本不放在眼里,嚣张屹立不动,也不反击,却让越军一次次无功而返。这很正常,想争霸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还是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阖闾满脸冷笑,嘲讽地盯着对面:你TM当我这十年都在发呆犯傻啊!哥现在真的很牛逼好吗!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让阖闾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越军再次冲出大批人马,可奇怪的是,奔到中场就都停了下来,然后雷人的举动就出现了。士兵们抡起家伙,就像报数一样,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砍自己脖子,登时就血染沙场。喷溅在空中的鲜血被烈日蒸发,好似一层猩红雾气在微风中飘**……
这,TM搞毛啊!别说阖闾,就连伍员都凌乱了。
三、遗患
勾践也是被逼急了,不然真不想用这招儿。毕竟对手站着随便打,你都干不掉人家一格血,那就只能弄点没节操也没底线的套路了。不然等吴国一还手,肯定是分分钟死翘翘。
想以弱胜强,趁其不备永远是上上策。不过此时大家对着站,互相干瞪眼,都全神贯注呢,根本没机会。那就得制造机会,所以毁三观的自杀表演最终出场。吴国全军上下,包括智谋盖世的伍员和孙武都瞧傻了眼,别看孙武没事就爱嘟囔兵不厌诈,但他是真想不到“诈”还能这么玩。机不可失,一看吴军全部进入呆滞模式,勾践一声狂吼:快TM跟我冲啊!
全体越军孤注一掷般向对面狂涌而去,反正怎么都是死,还不如用命拼一下。然后奇迹居然就出现了。
首先是注意力被严重分散;其次真是被吓到了。拿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儿,这种亡命徒谁都怕,而恐慌的情绪很容易传染。故此,从装备到人数都高出对手几个量级的吴军惊慌后撤,防线瞬间崩溃。紧接着,局面彻底失控,雄师一秒变废物,被越军追着屁股揍。太戏剧性,也太悲摧,不过更惨的还在后面呢。
一片混乱中,阖闾的贴身保镖们被人群冲散,这种时候出事是必然的——有个越人突然在旁边冒了出来,抡戈劈砸。其实阖闾武功也不错,但现在形势转变太快,他实在有点蒙,所以反应也稍微迟钝了点。“咔!”金戈交击,阖闾“啊”的一声惨呼,大脚趾头应声落地。行凶者还要动手,却被重新聚集的保镖们拦下,然后他们护着老板狂奔而逃。阖闾这才保住一命,但仅是暂时的。
可别以为掉个脚趾头不算大事,要知道以当时的医疗水平,伤口感染差不多就是绝症了。再加上火大(仗打成这样换谁都憋气),所以没等到家呢,阖闾就不行了。至此,吴国已被越国干死了两位国君,而且每次都是被逆袭。也是醉了。(《春秋左氏传·定公十四年》:还,卒于陉,去檇李七里。)
吴国在办丧事的同时,也完成了权力交接,阖闾的二儿子夫差成为新任国家领导人。这是因为大儿子早年病死了。夫差是个地道的贵族公子哥儿,好大喜功又自命不凡,作为HR精英的伍员很不看好他。不过也没办法,毕竟员工不能选老板。
夫差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让伍员大跌眼镜——这哥们儿找了个嗓门亮的侍从,成天蹲在自己房门口,每当他出门,那侍从就得叫唤一声:“谁杀的你爸?”然后夫差会喊着回答:“越国!”按他的解释,是要提醒自己不能把事儿给忘了。这不纯有病吗!父仇还用得着别人天天提醒?缺心眼儿吧。就算是为了作秀,也太低级了点。(《春秋左氏传·定公十四年》:夫差使人立于庭……则对曰:“唯,不敢忘!”)
但伍员也不好说啥,因为他跟新老板的关系远不如与前任那么铁,除非迫不得已,也不想给自己没事找事。
吴国的权力层除了国君,主要靠三个人撑着:HR总长伍员、干架总司令孙武和理财大师伯噽。伯噽跟伍员是老乡,祖籍都在楚国。早年他也常跟着阖闾去干架,但后来因为实在不擅长,还会拖后腿,就不怎么去了。他是管财政的,加上常年在国内待着,所以跟夫差的关系明显好过其他两人。故此,政府完成换届后,伯噽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眼看就要超越伍员这个前首席大臣。
伍员很看不上伯噽,倒不是因为办公室里的羡慕嫉妒恨,而是这老乡爱财爱得没节操,跟他这种满脑袋天下大事的人,完全不在一个频段上。不过伯噽平时对伍员可一直都称兄道弟,他傻?当然不,两面三刀这技能都不会,还怎么当小人。就这样,刚刚步入巅峰的吴国,因为阖闾的意外死亡,而现出了诸多隐患。可惜的是,根本没人注意到。
不管怎么说,夫差为父报仇都是必须,这不光是诚信问题,也会直接影响他的执政合法性。因为跟越国死磕,是吴人的集体价值观。于是,在休整了两年后,夫差亲率大军,再次伐越!别看他有点脑残,但富二代的优势就是老爹给留的本钱多,而短短两年的时间,也不够让越国去华丽转身。故此,夫差在夫椒大败越军。勾践这次是真没招儿,不能总靠忽悠过日子,毕竟谁也不能上两次当。
吴国在胜利后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接攻入了越国。勾践边打边跑,直至逃上会稽山,才凭借地形稳住了脚步。他四下看了看,几乎绝望,因为身边只剩了五千兵卒。(《春秋左氏传·哀公元年》: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
要搁一般人,遇着这么大打击肯定就自杀了,但勾践不知是天生乐观还是绝对怕死,反正他是没准备放弃:“谁还有啥招儿没?赶紧说,要不咱们都得嗝屁!”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他没想到真会有人回答。这人叫文种,以后会非常出名,但现在还只是个小官:“逆袭是不可能了,保命还有希望。可以尝试贿赂一下吴国。”勾践一翻白眼:“你逗哪,他爸都被我干死了,这是钱能摆平的事吗?”文种又答:“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贿赂伯噽。这人既贪财又得宠,最重要的是,他本不是吴国人,所以应该没啥爱国情操。”没错,伯噽也来了,这滑头当然不会错过必胜的战争,因为怎么都能跟着混点业绩。
勾践略一思索,当即拍板:“那就这么办,反正人死了钱也没有用,不如试试。”就这样,把当时能划拉到的财物都凑了凑,由文种携带,偷偷潜入了吴国营地去找伯噽。
吴军这儿可不是松懈,而是故意的。因为按照孙武的理论,都打成这样了,根本犯不上再逼对手死磕,除了越王勾践,其他人想走随时放行。故此,文种很顺利地见到了伯噽。作为一个职业贪官,不用说话也明白人家的来意,伯噽不光把贿赂照单全收,临送文种出门时还说:以后常联系啊!
然后第二天,他就屁颠颠地去找了夫差:真没必要赶尽杀绝,甚至放过勾践对我们会更有利。您一直想当霸主是吧,那实力和名声就都得达标,别人才能心服口服啊。现在如果您连勾践都能放过,就凭这胸襟,谁知道都得给点赞。反正您就信我,准没错!
胡扯!伍员在旁边一听就急了:“越国与我们接壤,又世代结仇,若现在不将其彻底灭掉,那将来肯定是个祸患啊。”一听这话,夫差就不乐意了:怎么着,就越国这小样儿,还能翻了天?老子还真没瞧得起它。行啦,就按伯噽的意思来!(《史记·伍子胥列传》: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
于是,吴越签署了停战协定,勾践向夫差称臣。伍员不禁仰天长叹:看来亡吴必越啊!
话不能乱说,尤其得注意场合。这不,夫差阴毒的目光已扫了过来……
四、成恨
凯旋归国后,夫差开始日益疏远伍员。他觉着这人太烦,说话不走脑子。不过因为还用得着伍员的各方面能力,所以暂时也没把他怎么样。
先后碾压了楚越两国后,吴国在南方再无敌手,终于把目光移向了中原地区。想称霸,就得先立威;想立威,就得找个好对手——够强,但绝没自己强。就这样,齐国被盯上了。作为中原三强,秦晋是长盛不衰的存在,夫差再狂妄无脑也不敢与之死磕,所以就剩下自桓公后,一直在走下坡路的齐国。
对这事,伍员又出来唱反调:咱们跟齐国中间还隔着两三个国家,长途跋涉去折腾一下犯得着吗?想干架,还不如去把越国彻底灭了呢。(《史记·伍子胥列传》: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伍子胥谏曰:“勾践食不重味……不亦谬乎!”)
一听伍员又扯越国这碴儿,夫差理都没理,转身就走,心里对其反感更增。不过也正因此,他倒是又等了等,在仔细观察了齐国的形势后,才出兵远征。但其实这都多余,当时的齐国内部正乱得可以,权臣横行君主孱弱,成天闹得是鸡飞狗跳,根本无心也无力对外。所以在公元前484年,当两军在艾陵相遇,吴国赢得几乎没费劲,甚至比对越国的那一仗还要轻松,大败齐军。
别看齐国主要是败在了自己身上,但其他人可不会想太多,就比如周边的鲁邹之类的小国,一看江湖大哥都被爆揍,立马就向吴国表示:我害怕,我服了。
就这样,吴国第一次进军中原就威震天下。此时的他乐得都快飘起来了,看伍员都只用眼角:你TM就是一傻逼,看见没,老子现在多风光!至此,伍员算是在吴国权力层彻底失去了国君的信任。
胜利后,不可一世的夫差并没有选择回国,而是准备继续进攻,想把齐国吞并掉。对此,伍员又“不合时宜”地插嘴了:“吴齐两国相距太远,就算您真能收编了它,也根本没法去管理。况且齐国再弱也是传统列强,真要死磕到底,必然会损失惨重。得不偿失啊!”都是大实话,但夫差这会儿正沉浸在“我好牛逼”的梦幻感觉里,根本听不进去。
而最损的就是勾践。战败求和后,他开始在吴王宫做家政,这也是没办法,因为是夫差的要求。在此期间,他与伯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大量的财物定时定量地从越地运到了伯噽家里。钱当然不白花,伯噽经常会跟夫差没话找话,中心思想都是一个:勾践这人其实挺好,绝不会是吴国的威胁,您可千万别听伍员在那儿瞎叨叨。这种洗脑式聊天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勾践不光因此保全了性命,甚至还在六年前,得到了特许回国的“恩典”。
但活着可不是最终目标,勾践每天都在做研究,研究的对象就是吴国。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能让吴国闲着,否则让它平稳地发展下去,越国就永远都追不上差距了,一定得让它不停地征伐损耗才行。故此,一听说吴军打了胜仗后,他立马就从越国运去了大批财物,帮着夫差犒赏三军,以示鼓励。然后又专门给伯噽开了小灶,相较以往,这次的贿赂更为可观。(《春秋左氏传·哀公十一年》:吴将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馈赂。)
伯噽没节操,但讲诚信,拿了钱就给办事。这不,他立马就去找夫差嘟囔了:很多人觉着我们之前胜之不武……话还没说完,夫差当场暴走:我真的好牛B啊!这次必须正规约架。
伍员在旁边都崩溃了——这是逗B吧!他实在憋不住,只好继续苦口婆心:“勾践才是吴国的最大威胁啊,您要是真想干架,就把越国先灭干净了再说。”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夫差的疯狗式咆哮:一天怎么就你事儿多呢,没看见人家都给钱了吗!行了,我现在就派你去给齐国下战书。(《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噽喜受越之赂,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吴王不听,使子胥使于齐,通期战之会。)
哀莫大于心死,伍员木然地看着夫差,最终摇摇头,无声离去。他实在想不通,英豪一世的阖闾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智障!但再失望,也君命不可违。别说他为毛不跳槽到别的公司,因为吴国的辉煌几乎就是由他一手缔造,又怎忍心弃之,甚至毁之。况且先王阖闾的恩情,也让他绝难做出不义之举。就这样,他带着儿子上路了。
下战书这事一点都不复杂。到了齐国,伍员三两句话把事交代完,就去找了有私交的鲍牧——鲍氏一族的实权人物。鲍氏在齐国是历经百年不衰的大家族,实力强悍,最出名的人物就是桓公时期的鲍叔牙。所以把儿子放在这儿,他很放心。临分别,他对儿子说:“吴国有多大本事我最清楚,虽然现在很强,但想灭齐国是不可能的。而按夫差这么折腾,吴国早晚得倒闭。所以我死就算了,可不能让你也跟着当炮灰啊!”(《史记·伍子胥列传》: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汝与吴俱亡,无益也。”)
然后,父子洒泪分别。这真有点作死,毕竟他与夫差君臣间心存罅隙已久,如今再明目张胆地把儿子留在敌国,恐怕回国就得分分钟被处理。但他并不畏惧,在全身而退与忠贞不改中,他选择后者,相信是因为当年与阖闾之间的恩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吴越风骨吧——悍不畏死,快意恩仇!
其实至此,伍员的命运已经注定悲伤了,但作为一个小人,伯噽还是要在最后阶段完成必要的补刀。他一看伍员回来,就立马去找了夫差:“我觉着伍员已经丧心病狂了。自您上位以来,他就总是唱反调,而屡次不被您理睬后,明显怨恨渐生。您看,现在他还把儿子留在了敌国,这是什么行为?叛国啊!若再不处理,必成大患!”
夫差一脸的感慨:“英雄所见略同啊!”(《史记·伍子胥列传》: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
就这样,刚到家没多久的伍员就收到了夫差派人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把宝剑。名曰:属镂。与鱼肠一样,属于顶级兵器。使臣面无表情地说:“老板说你有罪,赶紧自杀吧。”
一汪清水般光滑的剑刃在阳光下精芒四射,晃得人难以直视,伍员伸手抓向了那冰凉坚硬的剑柄。一股热血冲击着他的头脑,让他不禁对使臣狂呼:“等我死了,请挖出我的眼,将它们挂上吴国的城门!我要亲眼去看吴国的灭亡!”他不怕死,但不甘心。毕竟这个国家的强盛,几乎是由他一手成就,而如今眼见夫差的胡闹误国与伯噽的小人得势,将要断送一切,实在恨意难平。
语毕,自刎身亡,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伍员的遗言让夫差暴怒,他让人用马革裹住伍员的尸体投入江中,以示死无葬身之地。也正是文章开头那一幕的由来。尸体顺江而下,受到了沿岸吴国百姓的崇敬,或许这就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吧。但王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没人敢去打捞,只能眼睁睁看着尸体远去,消失。吴人后来自发地给伍员在江边修建了祠堂,也世代传说着他的故事,让他的名字千年不朽。(《史记·伍子胥列传》: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
关于伍员的故事到此就彻底落下帷幕了,但他那嘶吼出的对吴国的诅咒却并没有在空中散去——在他死后的日子里,夫差依然在不停地征伐损耗,挥霍着父亲留给他的产业,而勾践,则即将带着那颗复仇的心卷土重来。复仇大戏并未结束,那将是春秋最后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