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游戏之盗王之王

公元前481年6月某日,距薛城不远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朝着城门狂飙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卷起厚重尘土的大队骑兵。马车的速度再快,也难以与骑兵匹敌,故眨眼间就被追上,且被团团围在中心。泛着冰冷光芒的铜戈纷纷探出,逼住了从车厢里走出的一对身着华服的男女。

女人顷刻吓得瘫坐在地,身子靠在车轮上,双腿无力地蹬踹摆动。男人倒是站得笔直,他头上戴着冕,六根珠帘垂下,遮住了大半面容,让人只能看清他那挂在嘴角的苦笑。这帽子可不是谁都能戴的,必须得一国君王才有资格。他就是齐国的齐简公。

齐简公很憋屈,因为一国之君被臣子明目张胆地追杀,他可是东周第一人了。但最让他欲哭无泪的是,全国上下居然没一个人觉着这事有啥不对。虽说他不是啥绝世明君,但也没干过什么缺德冒烟人神共愤的事。而能有如此悲摧的遭遇,归根结底得说是被祖宗给坑了。

事情得从五十多年前说起。别看时间跨度这么长,但重要的却只有三个片段。

一、形象工程

临淄城此时很热闹……不对,准确地讲应该是很狂热。男女老少们都从家里冲了出来,火燎屁股似的在街上狂奔。别以为这是闲人多作怪,因为街上的买卖铺面也都没开门,甚至连国家支柱产业——妓院,同样挂起了今日谢客的招牌。而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则在老鸨的指挥下,不论日常是文静还是**,都人手一只麻袋,跟随汹涌的人流匆匆而去。

当各个支流进入主路混成大部队时,嘈杂的叫骂声催促声哭喊声也瞬间糅在一起,再分不出个你我他她。这场面有点熟悉是吧,不过在公元前539年可没有春运,所以能让农耕社会的人们如此躁动的,除了吃饭,就只有种地了。跑得最快的人这会儿已经到了目的地——临淄城的中心,也是齐国的中心——齐王宫。

时任齐国君主的是齐景公,最近因为身体不太好,他没怎么上班,天天在家里睡到自然醒。所以被侍从吵醒时,他很不爽,但看到侍从一脸吓尿的怂样,他压着不耐烦问:咋啦?

——我也不知道咋啦。反正城里城外的老百姓们全都往王宫这儿涌呢!忒吓人了……

我擦!齐景公登时就精神了,掀开被子起了床,心里暗自叨念:这TM不是要打土豪分田地吧。他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毕竟国君是全国最大的地主,而且这几年因为气候原因,田里的光景普遍不好,但税收却一直没减(国君作为富二代需要维持高消费),传言民众颇有抱怨。“大臣们呢!这帮浑蛋怎么不来护驾!”齐景公大吼,然后照着侍从的屁股就是一脚,“还不滚出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侍从被踹了个趔趄,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

水钟“嗒嗒嗒”的响声让齐景公愈加心焦,等了没一会儿,他觉得像过了好半天。还好,侍从很快就从外面回来了,从脸色看就知道情况没有想象中糟糕:“宫门被田大人堵住啦,看样子乱民冲不进来!”田大人就是田乞,齐国财政大臣。从这官职就能说明很多内涵,比如他绝对出身名门,不然累死八辈子也爬不上这位子。没错,他不仅是来自齐国最大的社团——田氏,而且是族长。再比如他一定能说会道,深受国家一把手的信任与喜爱。不信你看,侍从刚把话说完,齐景公脸上的阴霾就被扒拉得一干二净:“有小田,我放心。”但信任这玩意儿总是敌不过恐惧,所以又过了也就是几秒,齐景公照着侍从的后脑勺猛地一巴掌:“傻愣啥呢,赶紧再去看看情况咋样了!”

这次侍从回来得更快,还带着一脸的蛋疼:“您别紧张了,全是误会啊。原来是田大人在放贷呢,而老百姓们都在抢着借贷。”在农耕社会,信贷业的主要业务品种就是粮食。在春耕前借出去,等秋收了再连本带利地收回来,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故此理所当然地被政府给垄断了。齐景公大感疑惑:“都TM挤在今天借粮是几个意思呢?团购打折么,也没听说啊。”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但侍从却一拍大腿:“可真让您给说着了!岂止是打折,简直是亏本!您赶紧去看看吧。”

跟所有垄断行业一样,卖家永远是祖宗,买家从来是孙子。放贷这事不管在东周的哪个国家,都遵循着一个规矩:小斗出大斗进。这倒正常,借钱给利息天经地义,但给多少呢?那就是政府随意的事了。比如,要是今年元首带着官员们一起腐败,那就小斗更小,大斗更大;要是今年赶上元首良心发现,再弄点整风运动啥的,小斗或许就不会太小,但大斗一般还是很大。至于老百姓呢,是爱乐意不乐意,不满就滚蛋,等饿死吧。

所以一般人家借粮前都得仔细算计着,毕竟是关乎全家肚子的理财大事。故此,站长队抢着借粮的事别说是在齐国,就是整个东周都从来没有过。这会儿,亲身上阵充当业务员的田乞正忙得不亦乐乎呢,根本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齐景公。而齐景公的情绪已从刚开始的震惊、讶异、狂喜,转变为了愤怒,因为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事情的因由所在——咋TM用大斗往出借……却指着小斗说,回头按这还呢!

心疼不已的齐景公觉着自己是飘过去的。他到了田乞身后,抬手就是一巴掌:“你丫干啥呢!”田乞被吓得一激灵,回头看是老板,当即满脸堆笑,眉毛挑了两挑:“形象工程啊!”正说着呢,刚办完手续拿到粮食的一哥们儿朝田乞连连鞠躬:“您是田大人吧?我记住了,您是好人!”田乞一瞪眼:“说啥呢!”然后托起双手向齐景公一摆:“这得说是咱们国君领导有方!”小老百姓没见过世面,一听说眼前的是天降伟人,吓得立马来了个五体投地:“国君牛B!国君英明神武!”

人一多,情绪就容易传染。见前面的人这么干,后面的也跟着学,甚至有的连为啥都没搞清楚。片刻间,人们相继拜倒,对国君的吹捧之词是此起彼伏,声势震人心魄。田乞一脸的谄媚:“国库里的粮食多得都发霉了,还不如用来换点口碑,您说是不?”齐景公这会儿更飘了,但刚才那是气的,现在却是乐的:“好,你办事我放心。”说完愉快离去。

等齐景公走没了影,田乞脸上升起一丝冷笑。继续发粮的他,对每一个人嘟囔:告诉今天没来的人,田大人赔本放粮,随到随取。记住,是田大人……

对这事,国家总理晏婴一眼就看出了猫腻,他心急火燎地去提醒齐景公:“他是在拿你的钱,给自己买人气啊!”齐景公嗤之以鼻:“他再有人气,不也是在我的领导下么?你真是想太多。”晏婴看着眼前的逗比彻底无语——这TM傻逼被人卖了,还帮人叫好……(《春秋左氏传·昭公三年》:既成昏,晏子受礼……叔向曰:“齐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将焉辟之……已在齐矣。”)

就这样,在连续多年不止的公共福利大派送后,只要跟齐国老百姓提到好人,他们都会条件发射地想到田大人。田氏家族的人气已隐隐超越国君的宗族——姜氏。

第一片段,完。

二、营销策略

齐国的田氏其实本不姓田,而是姓陈。家族的初代建立者叫陈完,曾贵为陈国太子,后因国内政变而逃往齐国寻求庇护。当时齐国正处在最辉煌的桓公时代。土豪范儿的齐桓公不仅收留了陈完,还送钱送地送官衔,让他得以在齐国安身立命。之后,陈完改姓为田。

往事回顾结束。

最近临淄城的街头巷尾都弥漫着浓浓的八卦气氛,而引起大家关注热情的,是关于上流阶层的命格运势。这没什么不正常,老百姓们大都喜欢揣测自己无法触及的生活,因神秘而好奇嘛。起因是有一则旧闻凭空冒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传的,具体是这样的——

陈完当年在陈国出生时,正好赶上东周第一神棍——太史大人来访。其父陈厉公当然不会错过这好机会,当即恳求太史给新出生的宝贝儿子算上一卦,测测此生福祸。人情世故嘛,在人家串门哪有不给主人面子的道理,太史是满口答应。然后弄了几根草,在手里一顿捣鼓,整出来一卦象,名曰《观》之《否》。然后这权威人士就开始解卦:“别看这孩子是太子,可他并没有君王命。不过他的后代倒是会拥有一国,但却不是陈国,而是一个以‘姜’为国姓的国家。”

PS:整个东周就一个“姜”姓国家,那就是齐国,姜子牙的后裔。(《春秋左氏传·庄公二十二年》: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

先不说宫闱秘闻是怎么搞到路人皆知的,就说它怎么会默默流传了一百七八十年,却突然在这么个“奇妙”的时间点上被踢爆,已足够让人觉得疑点丛生。而此时的奇妙在于,田氏于齐国民众心中,与君王距离的只是“天命所选”。

田乞搞的粮食大派送已进行了很多年,而在那之后不久,他又利用职务之便,把国内大宗商品的价格给调了下来,比如盐、铁或是木材。这些都是国家垄断行业,从开采到定价,全都由政府把持。一般来说,按成本价翻倍卖,都能让老百姓觉着占了大便宜。而田乞却宣布:一切按成本价交易!这就叫不是自己钱,不知道心疼。但不管怎么说,老百姓可都乐坏了,无不觉得有田大人的明天会更好。

还有一点需要提一下,将来会成为著名人物的孔子,这会儿也正好溜达到了齐国。和在其他国家一样,他那套理论遭到了政客们的鄙视和抵制。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所以他也与以往一样,就地办班讲学。免费永远是最好的宣称,老百姓没事都会来听孔子讲大道理,虽然大多时候听不懂,但当解闷也不错。不过有个逻辑却被很多人停听了进去,总结起来很简单:君主应有德行,爱民。又何为“天命”,民心!

孔子当然不是在给田氏做软营销,但无心之举,却真的让民众开始浮想联翩了……

之后没过多久,又一则旧闻冒了出来,还是关于田氏祖宗陈完的:陈完当初刚到齐国,想赶紧找个“姜”姓的姑娘结婚,用以增加自己在他国的安全系数。鉴于陈完的身份(落魄的凤凰也是凤凰),对象倒是不难找,很快就有了名门闺秀主动示好。但在订婚前,女方的父亲提出要先给陈完算一卦。这可以理解,嫁女儿嘛,总该谨慎点。只是这次算命的人有点让人无语,是女方的妈。所谓丈母娘看姑爷,咋瞅都顺眼:“这孩子的命数忒华丽了。我敢断言,他的子孙五代后,将昌盛非凡,八代后,将在齐国政坛所向无敌。”然后,这门亲事就成了。(《春秋左氏传·庄公二十二年》: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皇于飞,和鸣锵锵……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PS:田乞正是陈完的第六代传人。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吧……

其实说实在的,在齐国的老百姓看来,谁当领袖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再加上这是个对“天”有着无上敬畏感的年代,民众太容易被这种胡诌蛊惑了,更何况轰炸式的营销仍在接二连三地投放。很快,又一则旧闻出现了……

第二片段,完。

三、播种计划

田乞有个儿子,名叫田恒。他从刚成年开始,就忙着不停地娶媳妇,这当然都是他老子给安排的。选媳妇的硬性标准是高挑漂亮,数量则不设上限。所以田恒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有了一百多个媳妇。虽说没谁去做过统计排名,但这事在整个东周来讲,肯定是数一数二的。

虽然有钱任性这种事也用不着少见多怪,但真正让人目瞪口呆的是,田恒的儿子数量居然以每年两位数的规模疯狂增长。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想做到这点倒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就算身体再好吧,夜夜劳作的人总不该每天都能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地出现在人前吧。可田恒就是能如此逆天。

对这事儿,好奇的人那真是太多了,大家都想知道田恒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有啥灵丹妙药。前者是可望不可即,但若是后者,去讨个一颗半粒来用,总归是不错。所以每日田家迎来送往的客人那是太多了,众人都带着满脸的好奇与向往步入深宅大院,又在几个时辰后,统统衣衫不整步履虚浮地跨出门槛,垂头疾行离去。很快,人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但事实却仍旧是不能说的秘密。

这一切都出自田乞的意思。田恒在年少时还有些反感,但慑于老爹的威严而不敢多嘴,可随着年纪的不断增长,他慢慢改变了看法,甚至后来还深表赞同。因为在他看来,以绿帽子换权力,太值了。

十几年后,田恒数量惊人的儿子们陆续长大成人。他们在祖父与父亲的帮助下,开始分批次地前往各级政府机关担任要职。别看这些弟兄们长相各异,但却因为拥有共同的姓氏,而抱团排他。很快,齐国整个公务员系统的十之七八,就被田氏所掌控了。(《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田常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後宫,後宫以百数,而使宾客舍人出入後宫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馀男。)

至此,实权与民心,田氏应有皆有!

第三片段,完。

现在让我们回归主线剧情,来看看开头的齐简公是如果走投无路的。

公元前489年,齐景公自觉年老体衰命不久矣,因此赶紧指定了王位的继承人,他最喜爱的小儿子——姜荼。然后趁着自己还有口气在,把其他那些年长的儿子都撵出了国都,以防他们欺负弟弟。把事都办妥后,了无牵挂的齐景公在第二年一命呜呼,享年58岁。唉,一直到死他也没搞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危险。

田乞这会儿年纪也已不小了,但身体还是倍儿棒。他跟新上位的姜荼打了几个月交道后,得出结论:这小孩不够听话,死啦死啦地!所以在十个月后,他以“为民请命”为由发动宫廷政变,将姜荼杀死,并流放了其母芮子。然后从外地把齐景公的一个稍年长的儿子——姜阳生给接了回来,并扶上国君宝座。史称,齐悼公。

听这名,就能知道齐悼公没啥好结果。他倒霉的主要原因是,田乞在公元前485年死了,然后田恒理所当然地接替父亲,成了田氏家主。与父亲不同,田恒一点都不喜欢齐悼公,或许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差不多吧,想掌控齐悼公不大容易。就这样,田恒撺掇了与齐悼公有矛盾的另一政治家族——鲍氏出手,将其毒杀。此时的田恒还多少有点顾虑,不敢过于张狂,所以才搞这种不上台面的伎俩。之后,他又装作好人,帮齐悼公的儿子上了位,也就是齐简公。

其实田恒这套把戏并不高明,别说是齐简公了,就是田边地头的老百姓们都看得一清二楚。当然,田恒也明白自己玩得不高端,但他一点都不急,因为他本就是要看看人们的反应。而很快,他就发现根本没人在乎齐国君的死活更替,甚至还有些人对田氏有着盲目的崇拜,认为姓田的干啥都对。再看齐简公,这哥们儿对不停祸祸自己家人的仇敌是满含怨愤,成天耷拉个脸,没个好情绪。故此,在公元前481年,田恒再次动手了。

这次田恒可以说是创造了历史,因为不管是他爸,还是别国的臣子造反先例,都一定会找个看似高大上的理由,为自己的犯上行为正名。可田恒这次却明目张胆地向齐简公表示:不为啥,就是看你丫不顺眼,就是想弄死你,怎么的吧。

这叫什么?耍横!耍横凭什么?实力!齐简公当然知道死磕不过人家,所以是撒腿就跑,以期能逃得一命。但可惜啊,终究没逃过这一劫,然后就上演了开篇的那一幕。最后横死在通往薛城的那条官道上,忒惨。

齐简公死后,田恒并没有取而代之,主要是为了尊重当初的“旧闻”,以证明那真的是“天命”。他仍找了个姜族人继位,那就是齐简公的弟弟,史称齐平公。但齐平公是彻底沦为了一个摆设,因为连国君最基本的权力——封官,都被田恒给剥夺了。田恒给自己弄了个新头衔——太宰,也就是执政大臣。就这样,“姜齐”已名存实亡,而“田齐”即将诞生。

田氏,只用了短短几十年,就将一国盗为己有。堪称,盗王之王!

作者按:

对于春秋时代的结束时间点,公元前481年是主流观点之一,而划分时代的重大事件就是田氏盗齐。这在今天看来,或许只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但在当时却影响深远,因为这标志着人伦礼乐的彻底崩塌,更为混乱的年代已举目可及了。战国时代,正缓缓走来……

嗯,还有一个主流观点需要提一下,那就是春秋以公元前479年为止,而发生的重大事件非常简单——孔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