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往事重现

出了景程花园,天色已至傍晚,开着车的程巍然手机接连发出几声提示音。他担心队里有急事找他,趁着红绿灯的间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匆忙地看了几眼——是林欢发来的微信,约他晚上到老地方见一面,说有事情要和他谈。他犹豫了一下,把电话随手撇到一边,并没有回复。

虽然林欢在微信上没具体说,但程巍然心里很清楚她要谈什么,可眼下他实在顾不上她的情绪。由林欢程巍然又不可抑止地想到柳纯,他始终认为柳纯遭到袭击很可能是受自己的牵连所致。

在柳纯遇袭之前,程巍然指挥刑警队接连打掉了几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在得到领导和社会肯定的同时,他也成了一些团伙余党的眼中钉。社会上有传言说,有黑老大在狱中放话,要出价100万买程巍然的项上人头。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程巍然对于这种传言根本没当回事,可自从柳纯遇害之后他开始考虑传言的真实性,也许柳纯真的是代自己受到了报复。虽然随后的调查并未找到这方面的线索,可柳纯因自己而死的感觉一直在他心底里纠结着。

另外,柳纯去世之后,程巍然越发地发现她对自己人生的重要。柳纯家庭条件优越,父亲在市委办公厅工作,母亲是银行系统的领导。可她硬是看上他这个小刑警,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和他结了婚。柳纯身上虽然有些娇小姐的脾气,但结婚之后家务都是自己做,从来不用程巍然插手。她自己的工作也很忙,但仍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让程巍然能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有了孩子之后,柳纯也没让他操过心,程巍然甚至从未送女儿去过幼儿园。可以说,程巍然在工作上有现在的成绩,柳纯这个贤内助有很大的功劳,他每一次进步的背后,都有柳纯的默默付出。

每每想到这些,再想想自己那一晚的所作所为,程巍然都会浑身发烫,心如刀绞,内疚到难以名状,甚至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可是悔恨来得太迟,柳纯已经死了,生命的逝去意味着一切都成为永恒——爱成为永恒,伤痛也会成为永恒,无法弥补。柳纯的死犹如在程巍然心底系了一个结,一个永远也无法打开的结。

程巍然无比痛恨自己一时的心猿意马和优柔寡断,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心底的话跟林欢说清楚,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怕林欢接受不了,怕伤害她,想试着慢慢疏远她,逐渐冷落她,让她知难而退。可他想不到,越是这样,林欢受到的伤害其实越大。

“干吗呢,还不开车?”红灯早过了,程巍然还在愣神,戚宁赶忙提醒他。

“噢,没什么,”程巍然急忙启动车子,掩饰地问,“凶手从现场带走被害人的器官是为了留作纪念?”

“对!那些是他的战利品,他会在冷却期内利用战利品来重现作案时的快感!”戚宁说。

“凶手是个追求权力型的杀手,那么你觉得他在现实中是个什么样的人?”程巍然又问。

“失败者!”戚宁干脆利落地答道,“对权力的渴求是出于愤怒,而愤怒是来自挫败,来自对自我人生的无力掌控。在凶手的个人经历中,坎坷、失败总是伴随着他,不管他怎么坚持、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境遇。于是,这种多重失败、反复失败,给他心理上造成严重的挫折感,其结局就是个体的失调和变态。但是凶手所谓的失败,并不是我们惯常意义上的失败,而是凶手内心的一种自我评定。从目前的证据看,我觉得凶手生活的层次应该高于普通老百姓,至少和两个被害人处于相同的阶层。”

“那为何要把杀人过程搞得这么复杂?”程巍然问。

戚宁笑笑:“你忘了,他是个变态。他需要一个对自我行为认知的过程,而仪式便是用来将他连续杀人的行为合理化、崇高化的方法。而且所谓的仪式肯定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有可能是某种信仰、某种经历、某种兴趣,或者某个令他记忆深刻的画面。所以我们要尽可能把仪式的所有环节都搞明白,这样才能知道仪式的逻辑性如何,合不合理。我们还可以根据凶手的行为和他想表达的寓意,来解读凶手的智商、受教育程度、职业,以及所处的环境。”

两人说话间,前面的车子不知何故都停了下来。程巍然将头探出车窗外,见不远处光远百货商场的大楼下面正围着一群人,边上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所有人都仰着头。程巍然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原来,在大楼顶楼的天台边好像坐着一个人……

“不好,有人要跳楼自杀!”

程巍然赶紧将车子停到街边,与林欢下车朝人群跑去,两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到人群前面。人群前面有警察把守着,几个消防人员正在紧张地铺着气垫,气垫旁边站着一个身着便装、脸像黑炭的男人,他正一边指挥消防人员,一边冲着对讲机里说话。

“曲所!”程巍然朝黑脸男人喊了一声。

原来,黑脸男人是光远街道派出所所长曲志刚。曲志刚听到喊声四下张望,见是程巍然,便赶紧抬手示意民警将他们放进来:“程队,你怎么来了?”

“办个案子正好路过,上面什么情况?”程巍然问。

“刘教导员在指挥,情况危急,强行解救难度很大。轻生者拒绝和我们交流,谈判专家还在路上。”曲志刚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一脸焦急。

“我能上去和他谈谈吗?”一直在旁边闷不出声的戚宁边仰着脖子望着楼顶边说道。

“你是?”曲志刚飞快打量一番戚宁,一脸疑惑地问。

“您好曲所,我叫戚宁,是市局心理服务中心新来的咨询师。”戚宁自我介绍道。

“局里的心理咨询师?”曲志刚眼睛一亮,随即用征询的目光望向程巍然,见他并没有做出反对姿态,便迫不及待地说,“那快上去吧!谈判专家不也得经过你们培训,你上去更没问题!”

在电梯里,曲志刚抓紧时间介绍说:“上面的轻生者叫李广泉,是本辖区的居民,10多年前唯一的女儿李霖霖在这家商场走失。这么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怀疑是被人拐卖了,时常到我们派出所打听消息,每年自己还都会到外地找一圈,反正一直没放弃寻找孩子的下落。”

“孩子具体是哪年丢的?”戚宁问。

“2006年年底。”曲所长答。

“孩子当时多大?”

“10岁。”

“孩子是被这个李广泉弄丢的?”

“不,是孩子的奶奶。”

“DNA录入了吗?”

“前几年市局把所有县市区的妇女儿童失踪案件统一归到打拐办,打拐办的同志特意去了李广泉家,在李霖霖穿过的衣服上采集到毛发做了DNA检测,结果已经上传到公安部数据库,但至今也未有吻合的案例出现。”曲所长解释说。

“他家里现在什么情况?”程巍然问。

“他是专门给人做家具的,祖传的手艺,生计没问题。据说夏季是他们这个行业的淡季,所以他每年就利用这几个月出去找孩子。”曲所长叹着气说,“咳,他老婆两年前得癌症去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孩子丢了上火有关,现在家里还有个老母亲。”

戚宁等人到了天台,见李广泉背对众人坐在天台围墙上。围墙高一米五左右,宽度很窄,感觉坐在上面,怕是一阵稍大的风、一个喷嚏都会让人身子晃动。

听到动静的李广泉回过头扫了戚宁一眼,戚宁也趁机打量了一下他。李广泉看起来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头发、脸庞乃至身上的短袖衬衫都很整洁,唯有斜挎在身上的灰色旅行包有些泛黑。他也不像别的轻生者那样歇斯底里,手里夹着香烟,眼神淡漠而疏离,似乎只是刚刚经历了一次疲惫的旅行。

戚宁暗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静些。

“你别紧张,我只是来和你随便聊聊的。”见李广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戚宁一边说着话,一边试探着靠近围墙。她在与李广泉相距四五米的地方停下来,这个位置既不会给李广泉心理上造成压力,又能保证他听得清自己所说的话。

“这一次你去哪儿了?”戚宁看得出李广泉这是刚从外地寻女归来,便以这样的话题作开场白。

李广泉默默吸着烟,整个人被一层薄薄的烟雾包围着,仿佛接收不到外面的任何信息。

“这么多年你应该跑遍大半个中国了吧?”戚宁继续自说自话。

李广泉表情和身体语言仍旧未有任何变化。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我其实很理解你的心情。”戚宁刻意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讲出接下来的话,“不仅是此刻,也许一直以来我们都面对着同样的悲伤和困惑。”

戚宁的余光中,李广泉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脑袋也略微向她这边倾斜。

戚宁斟酌了下,语气略带伤感地说:“你是本地人,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差不多20年前,春海曾经发生过一起轰动一时的几乎灭门的惨案,我就是那起惨案中的唯一幸存者。当天是我7岁的生日,爸妈张罗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还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姐姐送了我一个毛绒羊玩具和一张她亲手画的生日卡片。当然,我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也是我和他们最后的一次团聚。当天深夜,我的爸妈便在睡梦中惨遭杀害,姐姐被人掳走,和您的女儿一样,生死未卜,至今杳无音讯。”戚宁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我真的好想好想他们,尤其是姐姐,她保护了我,却葬送了自己……”

“我累了。”李广泉突然接话,然后猛抽了几口烟,接着将手中的烟屁股摁在围墙上捻灭,扔到地上。他挥挥手驱赶了几下眼前的烟雾,喃喃地说:“其实,都是命。就像这下面形形色色的人,有当警察的,有当官的,有当老板的,有当工人的,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追求。有些人每天想着怎么挣钱,怎么当官,我每天一睁眼想的是我的孩子在哪里,我应该去哪儿找她。这就是我的活法,痛苦,困惑,早就淡了。真的,只是觉得累了。”

“可是你不想知道你女儿当年为什么不见了?这么多年她经历了什么吗?”戚宁眼里已经有了泪光,哽咽地说,“我爸妈和姐姐的案子,同样至今也未有定论。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要这么残忍地伤害他们,很想知道姐姐如今在哪儿,还在不在人世。”

“我不想骗自己了,”李广泉凄然地抿了下嘴唇,露出苦涩的笑容,“就像你说的,这么多年我的确找遍了大半个中国,却没找到一丁点女儿的消息。我越来越觉得,尤其这一趟回来,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的霖霖也许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想,我应该‘下去’陪她和她妈了。”

“李叔,噢,说起来我应该和你女儿年纪差不多大,叫你声李叔不过分。”戚宁操着真诚而又亲近的口吻说,“李叔,我觉得咱们都要继续坚持下去,无论最终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都应该坚持等到‘答案’,才不枉此生。”戚宁顿了顿,继续恳切地说,“李叔,咱们一起努力去寻找家人失踪的真相吧?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如果我这边有你女儿的消息,也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呶,李叔,这是我的名片,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说着话,戚宁从裤兜里掏出名片举在手中,缓慢地试探着,向李广泉靠近。

李光泉没有立即伸手去接,扭头微蹙着双眉盯着戚宁的脸看,眼神中虽有些迟疑,但比先前柔软了许多。须臾,几番审视、思索,李广泉终于伸手接过名片。

似乎觉得时机已成熟,戚宁大着胆子伸出双手扶住李广泉的身子,李广泉便顺从地被她扶下天台围墙。

戚宁和程巍然靠在电梯两边,默默地对视着,戚宁脸上湿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两个人的沉默一直延续到车里,程巍然也不急于发动车子,等着戚宁把心情平复下来。其实他自己心里一时也难以平静,戚宁在天台上的讲述太让他震惊了。从戚宁的情绪上他看得出她说的都是真的,并非只是临时瞎编的攻心故事。这倒也解开程巍然心里的一点疑惑,先前他还有点想不明白,戚宁作为国家重点公安大学的心理学硕士生,怎么会愿意回到春海这座小城,通过公务员考试来当一名普通的心理咨询师呢?原来,她在计划着破解家人遇害、失踪的悬案。

“送我回家吧?”戚宁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噢,好。”程巍然愣了下,发动起车子。开出不远,他嘴唇微微动了下,似乎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决定帮戚宁完成一个心愿。

次日一早,戚宁因为堵车来得稍晚些,走进办公间后,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个黄色的大纸箱子。她随口问了句旁边桌的同事,箱子是哪儿来的,同事说是程巍然送过来的。

戚宁赶紧把箱子打开,只一眼便红了眼圈——她看到了爸妈的照片,他们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箱子里便是她梦寐以求想要研究的,但苦于自己权限不够无法申请调阅的,有关她家人悬案的卷宗。

…………

走廊里,戚宁抹着脸上的泪水,用手机给程巍然发了条短信:卷宗我看到了,谢谢你。

没想到程巍然瞬间便回复:注意及时沟通,别擅自行动。

(1)第一起案子发生在8月22号,故称“8·22专案组”,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