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像人种有差别一样,一个家族的特点、徽征如树之年轮,并不能被岁月或风雨琢蚀,反而可能穿越时间的隧道和人事的浮沉而显出内在的脉络。阳明身上的过人之处几乎都有遗传的因素。
就说偏好隐逸、隐修这一点,就是他们的“传家宝”。阳明的六祖王纲,字性常,与两个弟弟在元末小有名气。他文武全才,但避世乱,往来于山水之间,时人莫知。他与刘伯温是朋友,他对刘说:“老夫性在丘壑,异时(你)得志,幸勿以世缘见累,则善矣。”(他七十岁时还是被刘推荐到朝中当了兵部郎中。最后在广东征苗时死于增城。)他也好养身,朱元璋见他年七十“而齿发精神如少壮”颇为惊奇。
他的儿子王彦达年十六,用羊皮裹其父尸体背回老家。“痛父以忠死”,而朝廷待之太薄,遂终生隐居,躬耕养母,读书自娱。给他的儿子与准留下先世传下来的书,说:“但勿废先业而已,不以仕进望尔也。”与准“闭门力学,尽读所遗书”。信奉儒家“遁世无闷”的信条,既不去参加科考,也逃荐举。因会打卦,知县总找他算卦,他的倔脾气发作,对着知县派来的人,把卦书烧毁,并说了难听的话:“王与准不能为术士,终日奔走豪门,谈祸福。”县令怀恨在心,王与准只好逃遁到四明山的石室中。
当时朝廷为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装点大一统气象,“督有司访求遗逸甚严”,以消化更多的不合作者。县令“举报”了他,部使大怒,拘留与准的三个儿子,作为人质,再上山追与准。与准“益深遁,坠崖伤足。求者得之以出”。部使见与准的确伤得很重,又见他“言貌坦直无他”,不像个狂悖人。与准又向部使讲了烧卦书逃遁的原因。部使放了他一家人,见他的二儿子世杰有出息,便对他说:“足下不仕,终恐及罪,宁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世杰当了领取“助学金”的秀才。他为了感谢伤了他脚的石头,遂自号“遁石翁”。
王世杰即阳明的曾祖。他勉强当了秀才后,赶上大考之年,按规定,考生要散发脱衣接受检查,以免夹带作弊的东西。世杰觉得是侮辱,未进考场而返。其气节如此,真有黄叔度之雅致,蒲松龄辈可望而不可即。后来又有两次当贡生的机会,他都让给了别人。理由先是双亲老,后来父死又以母老。但是不当官的日子是难过的,以养老母亲为名不出仕,单靠种地教书,常常“饔飧不继”。他母亲临死时曾说:“尔贫日益甚,吾死,尔必仕。勿忘吾言!”
世杰因先世在门前种了三棵槐树而号“槐里子”。平时,言行以古圣贤为法。他跟学生说:“学者能见得曾点意思,将洒然无入而不自得,爵禄之无动于中,不足言也。”这种风度传给了儿孙。这个人命不好,被举贡到南雍(南京),没当成官还客死身亡,自著的《易春秋说》《周礼考正》手稿“为其同舍生所取”,散失不知所终,仅存《槐里杂稿》数卷。
他的儿子就是一手带大阳明的王天叙,名伦,以字行,号竹轩。“**竹,所居轩外环植之,日啸咏其间”。槐里先生只给他留下几箱书,每开书箱,他都伤感地说:“此吾先世所殖也。我后人不殖,则将落矣。”“雅善鼓琴,每风清月朗,则焚香操弄数曲。弄罢,复歌以诗词,而使子弟和之。”他教育出个状元郎和新建伯来,够辉煌的了。可以说,阳明办书院、会点拨人,也是家传。己酉年(1489年),阳明十八岁时,竹轩公这位和乐又严肃能吃暗亏的可爱老人谢世。
他遗传给了阳明“细目美髯”的相貌特征,还有仁义和乐、与人交际亲切蔼然而尊严不可侵犯的个性以及敏捷练达的才智。他为文好简古而厌浮靡,作诗则援笔立就,若不经意,却合格律。他母亲性格严厉,又偏爱她娘家的孩子和他的弟弟,但他像舜一样照样孝敬母亲、爱护弟弟。这种以仁义之道处不公之境的涵养也熏陶了阳明处逆心顺的作风。
阳明的状元父亲王华,因曾读书龙泉山中,人称“龙山先生”,晚号海日翁。生而警敏,读书过目不忘,天叙口授的诗歌,经耳成诵。他六岁的时候在水边玩儿,有人丢掉一袋金子,他知道那人必来找,又怕别人拿走,就将袋子放在水中。一会儿,那个人边哭边找过来。他告诉了他,那个人取出一锭来谢他,他扭头走了。他气质淳厚,坦坦自信,不修边幅,议论风生,由衷而发,广庭之论,入对妻子无异语。常面斥人恶,因而得罪人;但人们也知道他无深意,也结不下深怨。他有定力,组织能力强,百务纷陈,应之如流;在危疑震**之际,能卓然屹立。阳明起兵平宁王时,家乡人慌乱,怕宁王派兵来,他应付裕如。他家的楼房失火,亲朋齐惊,他款语如常。这些也遗传给了他儿子。无非凡的素质难有非凡的功业。
他们遗传给了阳明些什么,是需要用阳明的一生来回答的。自然,没有王阳明,大概没人来搜寻重温这套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