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息息造命

事变也在人情中

正德以他那种荒诞的方式当皇帝,居然不倒台,得感谢儒家给他教育出了那么好的官僚队伍,更得感谢那种除了皇帝谁也奓不起翅儿来的邪门制度。但是民不聊生,民自生变。老百姓一般情况下是遵守祖宗规矩和圣人教诲的,但肚子不饱了,灵魂就不再饥饿。明朝以民变开局以民变结尾,终明之世,民变无日无之。只是正德朝也忒乱乎些。而乱世才出心学。换句话说,心学在乱世才显示出夺目的光彩。就像治世出理学一样。如果说理学像小吏多念律,心学则像老将不论兵。

心学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时、谁也指望不上时、只得靠自己来独立面对世变时的精神胜利法、主观能动性。就像一个人被抛至旷野,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只能用自己的心、力来承受一切,他必须爆发出巨大生命力,才能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时,这个人就是个真正的心学家。

王阳明说:“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是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诈伪。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是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

王说:“你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其实视听言动,皆由你心。你心之视,发窍于目;你心之听,发窍于耳;你心之言,发窍于口;你心之动,发窍于四肢。心并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你看那已死之人,那团血肉还在,但他的视听言动在哪里?”

当林黛玉跟宝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时,她就是个漂亮的心学家;但那些造反的民众“出东门,不复归”时,他们是什么?用阳明学那一元化的逻辑说,他们也是真诚恻怛的心学家。

在阳明整天像散仙一样活着,还觉得不舒服,还不断地打退休报告时,“南中盗贼蜂起”,谢志珊据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据浰头,皆称王,都要当新时代的朱元璋。占领大庾岭的陈曰能、盘踞乐昌的高快马、称霸郴州的龚福全等等,都攻城略地,与此同时,福建象湖山的詹师富又随之而起。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阳明本来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的;民,我同胞也;现在,他却不得不向他们举起屠刀,来镇压本来可以成为圣人的也有心本体的人了,这是多么严峻的拷问?若在俄罗斯宗教型思想家那里,这个问题几乎是不可逾越的。然而在王某人这里,却毫无困难。因为确立了仁政理论体系的孔夫子可以诛少正卯,阳明最心仪的孟子是主张为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像夏桀、商纣那样的帝王都可以诛杀的,还有个“国人皆曰可杀”就杀之的“全民公决论”。尽管儒家是世界级的和平主义“教派”,但它从来没有承诺绝不杀人,在刑法与道德这治国的两轮之间,孔子明确表示他要“执两用中”。阳明是孔子的好学生,自称是圣人的真骨血,绝对能完整准确深入地领会圣学的真精神。他有一个法宝:就是与民众的大多数保持一致。他有句近乎极端的话:

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这个思想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去镇压民变,反而是他去镇压的价值支点。因为当时百姓不会写书,我们无法看到他们到底对当时的揭竿而起者是个什么态度,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写出来的历史,而写出来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相比,差不多是一毛与九牛之比。记载阳明事迹的又都是与他相同立场的人,都坚信剿匪天经地义:他不去除暴怎么能安良?在匪徒出没的广大区域,民不聊生,他们遥望王师救他们出水火之中。我们既不说王阳明镇压农民起义罪该万死,也不说只有农民起义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我们看到的是腐败的政府既不能保障民生,更不能保障民安。久而久之,不想当强盗的良民也不得不“入伙为安”,愚夫愚妇只有一个逻辑,就是永远在两害之间取其轻。他们在给国家缴纳的税粮中包含着让国家养官养兵以保障纳税人安生安全的期待,但官敲诈盘剥他们,兵比匪还心黑手辣——王阳明剿匪就不用国家正规军,他知道大军一过,百姓几年之内没法正常生活。他是个为大多数民众着想的好官。

由于明朝有军功、恩赐、贡举、科考几大渠道出产官吏,官多岗位少,南京六部是板凳队员,还有大量的隐蔽失业的官员,造成官场竞争上岗空前地激烈。阳明等到四十五岁才得授去“剿匪”的实职,还是因了兵部尚书王琼的特别推荐。

王琼是太原人,能打会算,以敏练获宠圣上,人皆服畏。他正德十年才当上兵部尚书,次年就举荐了阳明。他反对大兵剿匪的办法,才特拔阳明这样的人才。他废除了当时通行的用杀贼首级论功的做法。他说这是秦始皇留下的坏传统。在边关可以论人头,在内地绝对不可。他说:“现在江西、四川妄杀平民千万以冒功,还纵贼行动以创战绩。自今内地征讨,只以**平为功,不计首级。”

王阳明自称正在尸位素餐、因循岁月,却于九月十四日忽然接到吏部任命他当南赣佥都御史的咨文。这个使命是出他意料外的,他思考了半个月,给皇帝上了一道《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致仕就是退休。他是个语言大师,疏文写得极好,短短的篇幅一波三折,横说竖说,无非是身体不好,才能低下,不敢误国败政。中间有些插曲性的话颇可玩味:“因才器使,朝廷之大政也;量力受任,人臣之大分也。”下面说自己得显官怎么会不欢喜?只是怕干不好云云——这是阳,真实的意思是我过去粗心浮气、狂诞自居——你们从来也没想着要用我,这是阴。阳虚阴实,大有我这里都过了景了,你们才起劲了,真让我啼笑皆非,如手持鸡肋。去年,即正德十年御史杨典举荐改阳明为祭酒,这个活儿倒与他这个讲学家的形象般配——但人家腻歪的就是他的讲学,怎么会让他成为“奉旨讲学”的祭酒!

突然让一个白面书生去当剿匪司令,他若朝发夕至地去上任有点儿发贱,若说死不干,就没机会建功立业了,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空头思想家、迂腐的呆道学。微妙的“度”,或用他常用的术语“几”横在眼前,他自圆的办法是:我上次请求退休、请病假都是为了看我奶奶,与她得诀别一面,现在我提这个要求也许违反条例,言外之意是你们自然可以不允许。他还说在杭州等待旨意。

他递上含义复杂的辞呈,就从南京往老家方向走。《年谱》说他十月回到了老家山阴。

那种文牍政治的行政效率也着实可笑。十月二十四日圣谕下:

尔前去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郴州地方。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奏请定夺。钦此。

这道圣旨也没有启动阳明的“心机”。他依然号称在杭州,其实往返于“山**上”。十一月十四日兵部又续下一道批文,内有皇帝切责语:

乃敢托疾避难,奏回养病。见今盗贼劫掠,民遭荼毒。万一王阳明因见地方有事,假托辞免,不无愈加误事?

兵部奉圣旨,命令:

既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钦此。

但是,他还是继续等,等到十二月初二吏部又下文,正面回答了他的请按原官退休的上疏:“奉圣旨:王守仁不准休致。南、赣地方见今多事,着上紧前去,用心巡抚。钦此。”

原先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等皇帝的申斥其实是在等皇帝的再三诚聘。他身体不好是事实,这种活儿明摆着容易失败,他前面的御史就是畏难而以病辞职。再前,也有招抚土匪而土匪又反戈,从而落职入狱的。也有不屑于为流氓皇帝卖命的。现在一切都不用再说了。初二下文,初三他就告别美丽的杭州城,走向日渐坐大的那些巨寇,走向积年匪患丛生的深山老林。这一走就是五年,而且是百死千难的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