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转得势 用不加功
到了南京以后,许多老学生都聚拢过来。徐爱在这儿当工部员外郎,徐像康有为办万木草堂时的梁启超,给同学们当“学长”,负责一般性事务及基本教学工作。阳明是不屑于管杂事的,他指点学生是即兴式的,当然出手就高,让他们跟着慢慢地佩服、消化去。关于这些学生,《年谱》拉了一个很长的名单,有的在后来给老师出过死力气,如周积,最后安葬了阳明。
阳明还是英雄性急,他当了半年多正卿之后,就上了《自劾乞休疏》。就王本身的情绪而言,他的确并不以退休为苦,在滁州时,他就浩叹“匡时已无术”,想回阳明洞寻找旧栖处。除去牢骚的成分,也有几分真心情。在无机会成雄的时候,他自然就偏向成圣之路。
他的《乞休疏》写得绝无故作姿态的虚伪气,尽管他并不想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但还是真给自己找罪过:什么旷工呀、身体不好呀、才不胜任、不休了我让别人也生侥幸之心呀等等。古怪的是他说,若休了我,我就“死且不朽”了。皇帝没理他这个茬儿。这是正德十年正月的事。
等到十月,他又上了一道《乞养病疏》,说他正月上疏后,就等着开削呢,当时就病了,现在病得更厉害了。陛下应该把我休了以彰明国法。我也想为国尽忠,但自往岁投窜荒夷,虫毒瘴雾已侵肌入骨,日以深积,又不适应南京的气候,病遂大作。而且我自幼失母,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她现在九十有六,日夜盼望我回去,死前能见上一面。假如我复为完人,一定再回来报效君国。又白写了,皇帝看到了没有还是个问题。
这年八月,他曾写了一篇《谏迎佛疏》,很长,两千多字。大意是:您在东宫时已有好佛、道的名声,现在大搞这一套,对圣誉有损。这几年来在这方面已劳民伤财得过了分,弄得民情汹汹。您若真信佛,是用不着搞这一套的,等等。他自己也觉得无济于事,正德皇帝哪是能听进去好话的人?对牛弹琴倒是小事,再惹恼他了,又得投窜荒夷。写完,舒解了内心的焦虑,便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了。然后,掷于纸篓,去静坐养心去了。
他在弘治时期筑室阳明洞就修习静坐。静坐,在各家各派中都是一种使主体获得清明状态的修持方法。宋儒是讲究静坐的。二程兄弟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并教人静坐。陆九渊的弟子多做“澄默内观”的功夫。朱子反对专主静坐,但把静坐当作“始学功夫”,认为可以收敛精神,使心定理明,以便识理接物。
阳明在这一点上与朱子态度近似。正德五年,他从贵州回来,在常德、辰州的寺院中,教一群敬慕他的学生练习静坐。过后,给他们写信说:这样做,“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挐,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当时,他们在寺中静坐时,是以“自悟性体”为宗旨,与朱子稍异。否则就不是心学了。据阳明说,当时他们都能“恍恍若有可即者”了,就是能感应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了。这种心学功夫,是对内心状态的体验。阳明本人没有描述过这种体验,湛甘泉的老师陈白沙描述过,就算不是一回事,也可参考:“此心之体隐然显露,常若有物。”
在滁州时,他教人在静坐中用正念克服杂念,这就与禅定不同,禅讲究不起念。阳明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他反对因为烦乱便去静坐,这像懒得看书但还是硬去看书一样,是因药发病。他像孟子一样追求“不动心”。一个学生问他孟子与告子(主张性无善恶)的差别,他说:“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是集义到自然不动。”所谓集义,就是用道德充实灵魂。他又说:“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在滁州的那帮学生大部分还在那里。有从那边来的人说,他们热衷于放言高论,有的渐渐背离了老师的教诲。阳明后悔不已,他说:“我年来欲惩戒末俗之卑污,以拔除偏重辞章外驰心智的陋习,接引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故意标新立异的,我已悔之矣,故来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做省察克己的实际功夫。”顾宪成嘲笑王氏这种“既已扫之,犹欲留之”是“权教”而非“实教”:“既已拈出一个虚寂,又恐人养成一个虚寂,纵重重教戒,重重嘱咐……又谁肯听?”(《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与李孟白》)
趋静者流入空虚;外弛者流于立异。有所得者则为静思、事功,日本的阳明学就有这样两派。阳明是将二者打并为一的。他在辰州教人静坐,就是主一,主敬存诚是一法;戒惧慎独也是一法。息息去私意、存天理,循此正道上达是可以超凡脱俗,完成“根本转变”的。
陆澄住在鸿胪寺的仓房里——许多来求学的人都吃住艰苦,陆澄接到家信,说他的儿子病危。他自然心中悲苦,忧闷不堪。用他锄草时阳明说的“理”来说,此时当悲不悲也不对。但是,阳明对他说:“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平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刻磨炼。父子之爱,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一般都认为天理当忧,但忧苦太过,便不得其正了。大抵人情在这种时候,受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有不及的。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才能得其正。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而圣人说‘毁不灭性’,这不是圣人强制,而是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有一个学生得了眼病,忧心如焚。阳明说:“你这是贵目贱心。”
阳明说:“人心一刻存乎天理,便是一刻的圣人;终身存乎天理,便是终身的圣人。此理自是实。人要有个不得已的心,如财货不得已才取,女色不得已才近,如此取财货女色乃得其正,必不至于太过矣。”
有人问怎样克己省察?
王答:“关键是守以谦虚,恢复上天给我的,持此正念,久之自然能定静。遇事之来,件件与它理会,无非是养心之功。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则难当孝子忠臣,为父难慈,为友难信。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生出。胜心一坚,就再难改过迁善了。”
问:“有事忙,无事亦忙,这是怎么回事?”
答:“天地气机,原无一息之停。要有个主宰,若主宰定时,与天地一般不息。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又说:“去了计较分量的心,便去了功利心。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便能大以大成,小以小成。”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答:“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