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一机 体用一源

阳明在滁州待了不到七个月,正德九年升南京鸿胪寺卿。这个衙门在北京的还有点儿事儿干,朝会之时当当司仪,有外宾来时担负相当现在礼宾司的工作。那时,也没什么外事活动,明朝的皇帝不上班的居多。经常性的工作是管皇室人员婚丧嫁娶的外围礼节。在南京则连这类事情也没得管,纯粹是奉旨休闲。没事找事的人便两眼盯着北京,找秉政者的碴儿,以便取而代之(这也是明朝党争特别热闹的一个原因)。这次,只用了四天就走马上任完毕,说明他还是很满意这次升迁的。他终于入了国家“九卿”的行列,尽管现在还是个闲职,但进入了最高层的眼帘,若国家有事就可以特擢要职,一显身手了。他在这个位置上等了二十九个月零十二天,就开始领兵打仗。

他离开滁州时,众徒儿依依不舍,一直送到乌衣,尚“不能别”,留居江浦,等先生过江,真有点儿柔情似水的女儿态了。阳明也没有唐人王勃那种天才的残酷,用“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话头打发他们,他歌诗敦促学生回去,但可能因为也在伤感中,勉强豪迈也找不着感觉,写得无滋无味,无非是些“空相思,亦何益”之类的老生常谈,还有些道德劝勉。而且有些语意不连贯,结尾也莫名其妙(“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像没写完似的。

在滁州六个月,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与湛甘泉相会。湛从安南出使回来,返京复命,在滁州特意住了几天。当年他们在北京长安灰厂故意比邻而居,早晚随时切磋,已结下深厚情谊。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派,讲心性近禅。他们不但不认为自己是禅,而且两个人在理论问题上互不相让,直到最后也没有统一起来。这次,在滁州他们连夜辩论的问题,居然是王主张禅与道都和儒没有多大区别(“道德高博,焉与圣异”),湛主张儒门高广,可以包容佛、道,但有“大小公私”的差别,佛、道在我儒范围之中而已。难怪湛更有近禅的名声。湛进京后两年逢母丧,“扶柩南归”。这时阳明已到了南京,他特意迎接湛的丧队到龙江湖,湛是有名的大孝子,王是性情中人,信真礼教。湛在《奠王阳明先生文》中这样追述这两件事:

一晤滁阳,斯理究极。兄言迦、聃,道德高博。

焉与圣异,子言莫错。我谓高广,在圣范围;

佛无我有,《中庸》精微;同体异根,大小公私;

斁叙彝伦,一夏一夷。夜分就寝,晨兴兄嘻。

夜谈子是,吾亦一疑。分呼南北,我还京圻。

遭母大故,扶柩南归。迓吊金陵,我戚兄悲。

他们俩共同为摆脱朱子的影响而创立新说。他们俩的辩论也从来没有终结过。他们俩的情谊洋溢着心学家的情调韵味。与王并驾齐驱又几十年交好如一的朋友首推湛,与王进行真正的学术论战而并不是党同伐异的也首推湛。就是在王去湛家吊唁之际,两个人依然就格物问题展开辩论。

湛持旧说,王说那就求之于外了。湛说:“若以格物理为外,那就自小其心了。”

阳明反对求之于外,强调摒弃一切外道功夫,直奔那绝对存在又不依赖任何外缘的心本体,就是为了把经验世界用括号括起来,把它悬隔起来,从而把这棵树上挂着的所有那些辞章讲诵之学一把甩开,像禅宗那“截断众流”法,一意去明心见性——然后,再以见了道闻了道的境界回到治国平天下的正道上来。如果说,后者是俗前者是雅的话,那便先来个大雅,再来个大俗。

目的是如此,方法也就特殊。学生怎么说都会得到他的纠正性的指点,总难搔到“当下即是”的那个痒处。非过,即不及。早不如好,好不如恰。恰到好处与恰恰相反精微至极——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也。后学觉得他的“上一句”与“下一句”是自相矛盾的,他却唯其如此才正好左右逢源。真可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他那一套心诀,在他是得心应手,如船夫掌舵;在别人,尤其是没有亲炙其门下、没有进入过其语境气场的人来说,则是莫名其妙。而凡是直接承接感受过其春风雨露的人还真从心眼里受感化,那种教主的魅力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