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于气 不着意思

众所周知,宋明书院是世界文明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页。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中动情地指出:“故言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而精神之所寄则在书院。革新政令,其事至(王)荆公而止;创通经义,其业至(朱)晦庵而遂。而书院讲学,其风至明末之东林而始竭。东林者益本经义推之政事,则仍北宋学术真源之所灌注也。”

东林书院名垂青史。但东林的宗旨一是矫挽王学之末流,一是抨击政治现状。而阳明在滁州开始广招天下士时,东林书院刚刚擗划,阳明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东林书院记》,正好填补了鲜有人道及的这一段东林历史。人们都从宋朝的杨龟山一下子跳到明万历的顾宪成兄弟。据阳明此文说:杨龟山死后,其地化为僧区,沦为佛、老及讲授训诂辞章的地方,长达四百年之久。明成化年间,邵泉斋(可能是邵半江,成化进士,诗人)“收复”这片宝地,在此聚徒讲学,他当时还是个举人,后来中进士走了,这片地又荒了,归了无锡的一个姓华的人,这个人是邵的学生,邵在正德八年(癸酉)退休又回到这里,华氏主动让出来给老师办书院。这个地方在无锡百渎,东望梅村二十里,周初泰伯退让王位曾躲避于此。王阳明除了赞扬邵从佛门夺回这片地盘,以上接杨龟山的儒脉,就是赞扬华氏有泰伯遗风——这些都是抵挡佛风和辞章讲诵之习的法宝。

现在,尽管他还没有打出书院的名号,但已有了书院之实。在京城与山阴都还是小范围的讲论。现在他身边聚集了上百名学生,与贵州的龙岗书院、文明书院情况已大不相同。他的气质、秉性决定了他的教学风格是一以贯之。既不照本宣科地死抠经义,也不像朱子那样用注解经书的方式,他搞的是德育至上的素质教育,领着学生白天去游琅琊山、去玩酿泉之水。月夕则与学生环龙潭而坐,百十人“歌声振山谷”。(《年谱》)

琅琊山,离滁州古城五里。东晋元帝司马睿当琅琊王时曾避地此山,故名。欧阳修《醉翁亭记》开头即是:“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山之间者,酿泉也。”

据阳明的学生回忆,他“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之间”。每逢月夜,就与学生牵臂上山,环龙潭而坐,彻夜欢歌,饮酒赋诗,声振山谷间。阳明的教法是诗化、审美式的,注重改变性情,改变气质,而不注重传授什么书本知识,所以能如此随地指点,想起什么说什么。

“随才成就”是他的基本教育方针。他认为每个人也应该选择自己性相近的专业去努力才有可能成才。如夔选择音乐、稷选择种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所谓成就,也就是要他的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了纯乎天理的地步,就干啥都一样了(“不器”),使夔和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圣人说的“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也是“不器”。但是必须心体正才能如此。这样解释使“君子不器”变成了可以成为任何“器”。

薛侃拔除花中间的草时说:“天地之间为什么善难培育,恶难除去?”

王说:“未培未去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像你这样看善恶,是从躯壳(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的自我中心)起念,肯定是误解。”

薛侃不理解。王说:“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你要看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要用草,便以草为善了。此等善恶,都是因你的好恶而生,所以是错误的。”

薛侃是善于深思的,他追问:“那就没有善恶了?万物都是无善无恶的了?”

王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这就是所谓的至善。”

薛问:“这与佛教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差别?”

王说:“佛一意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是要求人不动于气,不要故意去作好、作恶。”

薛说:“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掉了?”

王说:“你这便是佛、老的意见了。草若有碍,何妨去掉!”

薛说:“这样便又是作好作恶了。”

王说:“不作好恶,不是全无好恶,像那些无知无觉的人似的。所说的‘不作’,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就是不曾好恶一般。”

薛问:“去草,怎么做就一循于理,不着意思了?”

王答:“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尔没拔,也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心体便有拖累负担,便有许多动气处。”

薛问:“按您这么说,善恶全不在物了?”

王答:“只在你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薛说:“说到底物无善恶。”

王说:“在心如此,在物亦然。那些俗儒就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才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看错了,终日驰求于外,终身糊涂。”

薛问:“那又怎样理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呢?”

王答:“这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恶。”

薛问:“如好好色,如恶恶臭,难道没有着个人意思?”

王说:“那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也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好恶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才是心之本体。”

另一个学生问:“您说‘草有妨碍,理亦宜去’,为什么又是躯壳起念呢?”

王有些不耐烦了:“这须你自己去体会。你要去除草,是什么心?周濂溪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

这时,周围已经拢来许多学生,王对他们说:“若见得大道,横说竖说都能说通。若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大道。”

他这种思想后来被高度提炼为“天泉证道”之四句教,核心便是“无善无恶性之体”。尤其经泰州学派的鼓**而风靡天下,亦生流弊。东林党、还有心学内部的刘宗周都起而力矫其弊。刘宗周说:“天泉证道,龙溪之累阳明多矣。”东林党是使王学产生深远影响的功臣,党魁顾宪成有一段总结性的言论,说得也很俏皮:

夫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固有,去恶去其本无。本体如是,功夫如是,其致一而已。阳明岂不教人为善去恶?然既曰无善无恶,而又曰为善去恶;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也。……忽下一语,其上一语虽欲不弊,而不可得也。罗念庵曰:“终日谈本体,不说功夫,才拈功夫,便以为外道。”使阳明复生,亦当攒眉。王塘南曰:“心意知物皆无善恶,使学者以虚见为实悟。必依凭此语,如服鸩毒。四无之说,主本体言也,阳明方日是接上根人法,而识者至等之鸩毒,未有不杀人者。”海内有号为超悟,而竟以破戒负不韪之名,正以中此毒而然也。且夫四有之语,主功夫言也,阳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然则阳明再生,目击兹弊,将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攒眉已乎。

《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与李孟白》

顾宪成认为阳明太偏佛了。他说佛学三藏十二部一言蔽之,就是这个“无善无恶”。呜呼,阳明生怕因药发病,却未能逃出此劫。顾宪成认为无善无恶之语坏天下教法,辩难不遗余力。有的人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亦陈旧。阳明是想预支永恒正确,却很快成了箭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