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无寸土

明太仆寺由元之兵部的群牧所演变而来。太仆,古代掌马政之官。洪武六年,置太仆寺,是从三品的衙门,地点在滁州。洪武三十年,为加大军备力度,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处设立行太仆寺。主要职责是给国家养马。要说重要,它决定战争胜负,要说不重要,则是死了也没人管的地方。若烽火四起,尤其与北边游牧民族作战时,马是首要军需品。杨一清就是从督陕西马政走向辉煌的阁臣生涯的。但王阳明不走这一经,他来滁州当太仆寺少卿,活活是孙悟空到天宫当个弼马温——正可引用《西游记》第四回回目来比况:“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而那孙猴子还是个御马监的正堂管事呢,而王这个“少卿”是副职——他不敢说“君恩知我才堪此”之类的牢骚话,更没想到要像孙悟空那样“反了出去”。他受儒家的影响太深了,深到了“良知”——灵魂深处,变成了“良能”。

欧阳修一篇《醉翁亭记》使滁州风光永驻人心。“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继欧阳者其微阳明乎?

阳明当庐陵尹时,未见对庐陵人欧阳修作什么评价,可能是语不涉道,无人记述。现在同来滁州当醉翁,亦不见对这位大人物的评骘,讲究“常快乐是真功夫”的阳明怎么就不呼应先辈的“乐其乐”呢?——在阳明眼里,欧阳太守的雅趣可能只是标准的文人玩弄光景而已。尽管阳明也好山水之乐,但他之“乐其乐”不是消融于自然之中的滔滔浅乐,而是体证道心的天地境界的深美大乐。

督马政没有多少日常事务。自然要想当好,为国家养、拔出批量的千里马,那也有一套制度管理上的大学问,也可以把人累得比黄花瘦。诸如给马屁股上盖官印,与养马户切磋饲养方法,改革官民混养的弊端,为那些护国大将军们挑选千里马,好让他们去骑马定乾坤。他没有对养马起了“意”。

他赞赏一句禅宗语录:“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他认为这是合内外的至高境界,所以可以推测:若留恋美景是逐物,是在养育“放心”——不是放马的放,而是放跑的放。至于他不肯在马屁股上效忠君国,实在是因为他对这份工作有情绪,诗里留下了雪泥鸿爪:

凤凰久不至,梧桐生高岗。

我来竟日坐,清阴洒衣裳。

援琴俯流水,调短意苦长。

遗音满空谷,随风递悠扬。

人生贵自得,外慕非所臧。

颜子岂忘世,仲尼固遑遑。

已矣复何事,吾道归沧浪。

这是他的《滁州诗三十六首》之第一《梧桐江用韵》。他还在政治的边缘,生命意志和能量尚未投射出来,压抑得很,心苦音悲。既然修自得法门,就得反对任何“外慕”的行为和倾向。这首诗的真正重点却是最后两联:我即使是颜回——就算是颜回也没有忘世,孔子还周游列国想方设法地出来行道呢!但是我道难行,只有当沧浪濯缨的隐士了——这又显然是不甘心如此的反话。

他到达滁州是农历十月,虽进入冬季,但那种偏北的南方还正是好季节,他从山阴领来不少学生,又来了不少新同学。而且天高皇帝远,正是吃官粮讲私学的好时节。再说滁州是四通八达的交通地段,即使四面环山,但依然有“往来不绝”的游人,在欧阳修时代已然,在明代更是如此。再加上王阳明在京师讲学如甘泉说已然“有声”,滁州比山阴“办学”条件要好多了。总而言之:“从游之众自滁始。”据《年谱》记载达数百人。

今天,人们给孔夫子安有七八个“家”的头衔,都源于他开门办学这个基业。中国儒学的真命脉是士子儒学而非官方儒学,书院则是他们的根据地,古代书院教育一直是中国文化重要的教育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