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悟是祛病的药

阳明去不成,便约黄绾来山阴相会。但等到五月,黄还是没来。古人交通通信自是不便,但也有在桥下死等、水来不走、抱树而死的信义汉。黄显然已不是“古人”。

黄绾不来,阳明很没情绪,尽管身边也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学生,但都不足以讨论精微的问题,王说因为他们“习气已深”,不能撩拨我进入忘我之境,难得有什么大发明。

他热爱山川形胜,认为它们比人还有灵气,便领着几个学生后辈,就近而逍遥游。

先到了上虞。上虞在钱塘江口,相传是虞舜后代的封地,名虞宾。上虞与余姚相邻,曹娥江纵贯全境。东山有晋太傅谢安等待再起的归隐处——“东山再起”的那个东山。乌石山有东汉大哲学家王充的墓。他对王充不感兴趣,对谢安则还曾提起。这次从上虞到四明山观白水后,有诗:

野性从来山水僻,直躬更觉世道难。

卜居断拟如周叔,高卧无劳比谢安。

——我想在这里隐居,别把我当成想东山再起的谢安——看来仕途不得志的苦闷对他还“存在”着影响。到闲曹去当散官,也没什么严格要求,他也不想表现积极,就在老家这么逍遥着。

四明山古称勾余山,系仙霞岭分支,连接着余姚和上虞,是曹娥江与甬江的分水岭。相传山中有石室,中间三石分四罅,通日月星辰之光,好像楼有窗户,故曰四明,山以此名,主峰又叫四窗岩。是浙东丘陵中的高山了,与会稽山一样高,比阳明老家余姚的那个龙泉山高将近十倍。很值得阳明远足一趟。他自己也说早想来,但十年了才完成这个心愿。

《四明观白水二首》披露了他与现实还是难以和谐的悲音,“择幽虽得所,避时时尚难”。也有着急的意思:“逝者谅如斯,哀此岁月残。”

这次归越诗仅仅留有五首。可能是学长文退、道长情消,再已无须靠山川启迪道心了,也没有那么多的文人情趣与感慨要抒发了——那些青春期症状已被他冶炼殆尽,再说这些时,他反对“玩”辞章,不肯将“精神日渐泄漏在诗文上”了。他更倾注心力的是论道。

毛泽东用打扫卫生比方思想改造: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王阳明更彻底:“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徐爱现在已经是很好的“助教”了,他跟其他同学说:“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指朱子),如以镜照物,只在照上用功,不知镜子尚昏,怎么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未尝废照。”朴实亲切地阐明了老师比朱大师高明的地方。

王对那帮学生说:“你们近来很少提问,为什么?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以为只要这么做下去就可以了。其实,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就能体验到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至精至白无一毫杂质方可。若不用克己功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呈现,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才渐渐能到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于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那些外在的学问。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再愁不能尽知,也不迟。”

陆澄问:“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然是私欲。如闲思杂虑,为什么也算私欲?”

王答:“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你心中,绝无做强盗的思虑,为什么?因为你心中原无这种念头。你若干货色名利等心都像不做强盗的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什么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心灵修的关键就是训练这个一念发动的“意”。问题是怎样做到“光光只是个心本体”?去消灭名利思想也得去思想啊。闲思虑固然是私欲,消灭闲思虑的思虑就不是私欲了,就是廓然大公了?这就变成了一个思虑什么的问题了。

有个学生言语混乱,王说他“言语无序,足见你心之不存。”

问格物。王说:“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王说:“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曰:‘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

问:“《大学》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

答:“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这也是他与老、佛二氏之学的根本区别——区别不在修养的方法上,而在目的、致用、终极价值取向上。他的观点是:修养方法的确是应该因人而异,但必须归到“为人民服务”这个目标上来,否则就是背叛了圣道。

有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的。他并不回避,很内行地回答:“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他对二氏之学的态度是标准的“通权达变”。他说“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方法上同样是“简易广大”的。孔孟都说不能通权达变不算真儒。一个学生问:“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怎么理解。”因为执一就是偏执,是落了“边见”,就是处在误解的状态中,所以,爱智的圣人特别反对执一。王说:“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而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纰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中”是很难做到也很难描述的,他却跟学生亲切地说:“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这个不过亦无不及的中,是阳明意术的精髓,未发时的“中”是良知,发而中节的中是致良知于事事物物的恰好。为了确立这个中才坚持无善无恶是心本体。

世人都容易以为心学家是狂放的,事实上并不一律,王说:“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这种收敛和发散的关系后来被最后一个心学大师总结为“歙辟成变”的宇宙法则。

一天,他与学生们正好在池塘和一口井旁边讲论,他指着池塘和井说:“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他问坐在旁边的学友:“近来功夫怎样?”那个人描绘了一番虚明状态。王说:“此是说光景。”

他问另一个,这个叙述一番今昔异同。王说:“此是说效验。”

两个人本来都挺有体会的,满以为会得到老师称赞,老师却说他们没入门,在门外讲故事,感到很茫然,便向先生“请是”。

王说:“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功夫。”

这似乎是个文学感觉与道德境界的差别。讲光景与说效验是外在的,迹近说评书,真正的道德体验、义理感悟是“忘我”的。

薛侃本是在重复老师的话:“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却也得到纠正,王说:“初学功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功夫,方有着落。若只死守着,恐于功夫上又发病。”

因药发病,现在叫药源性疾病,在思想史上叫“规范异化”。

薛侃常爱后悔,王说:“悔悟是祛病的药,然以改之为贵。若滞留于中,则又因药发病。”王针对薛说:“为学大病在好名。”

薛说,先前以为这个好名的毛病已经轻了,现在深入审视,才知道并没有,就是太以别人的看法为重了。只要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就是这种病又发作了吧?

王说:“很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一学生说:“己私难克,奈何?”

王说:“将你的私拿来,替你克。”(以上均见《传习录》上)这显然是禅宗“将心来,替你安心”的翻版。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所谓成己就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努力过程。这样才能悔而知改,实地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