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志如心痛”
他们走了一个多月,次年即鸡年(癸酉)二月回到山阴老家。自然见过祖母、父亲还有他后娘。据冯梦龙说,他跟他后娘关系不好,他小时候还曾耍花招儿报复她。这些恐怕是小说家言,他小时候固然很淘气,但阳明对他的父亲既怕且敬,不会让他父亲难堪的。他少年豪迈不羁,中年坦易和乐,不会像无所事事者那样陷入家庭纠纷之中。只是现在留下了游山水的诗,没有留下歌颂他后娘的诗,让人觉得他在山水和后娘居家的家庭之间,大概更亲和山水。
一回来他就想去游天台山、雁**山,去找黄绾,大概还想看看黄给他盖的“别墅”,因为他曾让黄在那里替他“结庐”。阳明可能说过想一去不回了,于是家里人都反对他去。最后他没去成。这个“心”能胜物的哲学家过不了亲情这一关。当年想出家,因过不了这一关而作罢,现在也因此而上不了雁**山。能做的只是在家里坐而论道。
学生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算主一之功吗?”
王说:“好色一心在好色上,好货一心在好货上,能算主一之功吗?那只是逐物,不是主一。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这是就“内容”说,他有时候又说天理只是一种中和状态。)
学生问:“怎样立志?”
王说:“只念念不忘天理,久则自然心中凝聚,好像道家所谓结圣胎,然后可以进入美大神圣之境。”(他大概想起了当年在长安街那位相面先生说他胡子到胸口,丹田就结圣胎的话。现在,他自感心中已结了圣胎。用道家的方法完成儒家的修为,立志要把道德根据意态化、情命化。)
问:“圣人应变无穷,是否都须预先准备?”
答:“如何能准备得过来。只因为圣人心如明镜才照啥啥亮。只要是圣人,碰上啥事都是圣人作为(血管里流的都是血)。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圣人只是应时成就。所以,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心学是现场发挥、见几而作,就是个应时成就。)
问:“静时感觉心存天理了,一遇事就又乱了。怎么办?”
答:“这是只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的缘故。因此事到临头就颠倒糊涂。所以,人须在事上磨炼,才立得住。才能静亦定,动亦定。”
他接着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件事。”
喜静厌动是读书人成为聪明的废物的一大病因。王说:“以循理为主,处事中亦可宁静。但只以宁静为主未必就是在循理。”他后来说:“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
问:“孔子问弟子志向,子路、冉有任政事,公西华任礼乐,实用有为,孔子却不赞许。而曾点说的只是耍也似的,圣人却赞同他。这是怎么回事?”
答:“他们三个的志向是有局限的,不符合孔子说的‘毋意,毋必’,有意有必就会偏执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的意思却无意必,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符合孔子‘君子不器’的要求。”
问:“知识不长进怎么办?”
答:“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像仙家说的婴儿的成长,出胎后才能聪明日开。立志用功,像种树一样,只管栽培灌溉,别在枝芽时想干叶、想花、想果实。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还怕没有枝叶花实?”
问:“读书不能明怎么办?”
答:“你这是只在文义上穿求,所以不明如此。还不如旧时学问,那些注解家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们虽解得明白,却终身无所得(今文经学家、道学家为官者多极端,古文经学家、朴学家为官者多贪。戴震临死时说汉学不养心)。须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察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道明,是一体的,不是两套事,这是为学头脑处。”
一学生问:“朱子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话对吗?”
答:“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不免为二。”
另一学生问:“既然心即理,为什么还有为善为不善的?”
答:“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问:“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的说法对不对?”
答:“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都是人情,小至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只在人情里。其关键只在致中和,致中和的关键在慎独。”
在事上磨炼,是阳明知行合一之旨的白话说法。是阳明区别于理学和心学末流的分水岭。同学们请先生总结性地讲讲为学功夫,王便长篇大论了一番: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等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枯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克治省察。克治省察之功则无任何间歇时了,像赶走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心杂念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就像猫捉老鼠一样,一眼看着,一耳听着,一有念头萌发,就立即克制掉,斩钉截铁,不可姑息、容它半点儿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它出路(这是禅宗‘时时提撕’话头,类似的比方还有‘如鸡抱卵’‘如渴思水’等),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了无私可克,自然从容正派。虽说良知何思何虑,但不是初学时的事情。初学时必须省察克治,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才可以说何思何虑。”
澄问:“有人夜怕鬼,奈何?”
王答:“只是平日心中不能集义,正气不足,心有亏欠,故怕。若素行合乎神明,有什么可怕的?”
另一个学生说:“正直之鬼,不需怕;但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其实是好人碰见坏人怎么办的问题)。”
王说:“哪有邪鬼能迷正人的?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聊斋志异》写一老魅缠一寡妇,忽一日说,前院那家女子更姣好,寡妇说何不去引诱,老魅说其心太正勾引不动。寡妇大怒,难道老娘心不正?正气激**,老魅宵遁,且不复再来。可作阳明这心正邪不侵说之“谈助”。
阳明说:“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处,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你看那好色之人未尝有困忘之病,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得不搔摩得。佛家所谓方便法门,就是自家调停斟酌(他当年在龙场给诸生立‘教条’时,首要的就是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泊奔逸,何处是个头)。”
他说的志之所向,就是心意之所向,从内容上就是要人们择善弃恶,立志是个由知善走向行善的过程;从意术上说是个意向的取样、变样问题。
他说:“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以上均见《传习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