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为根

若说朱像是持佛门的智度法,王则像是在持慈度法。智度究理,慈度明心见性。儒门还不是要人出世,而是要把人超越了之后再拉回进取的轨道来,拉回到治国平天下这条总路线上来。既超越又进取,比释、老繁难纠缠多了。根本区别之一就在于二氏之学反对“爱”,而儒却要深爱博爱、扩大爱、致爱于万事万物,从而让万事万物属于我、皆备于我。这是儒学万物一体学说的内在机理。

他要想代替朱子,也不能空手套白狼,还得依傍经典。最可下手处,唯有《大学》。《大学》是儒学的宣言,是最简明又全面地阐述了儒学本体论与功夫论的宪章纲领,朱子的格物致知理论就依此而发。但朱的起步处却在《易》与《中庸》,靠《易》讲他的“太极”——客观本体论;靠《中庸》讲他的境界修养;尽管全国通用他的《大学集注》为统编教材。

阳明也借用一点儿古儒的办法,他“找”了一个古本《大学》,然后说这才是真《大学》,朱子把经改歪了。如开宗明义的第一句:本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将“亲民”改成“新民”,使后文没有了着落。他用的是“理校法”:下面的治国平天下与“新民”无发明,而亲民则符合孔孟的一贯之道。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

王跟徐讲:“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儒家以教化为本,以保民养民为本。这是自周初形成“敬天保民”的传统以来贯穿儒学的基本路线,所以阳明觉得这是根本,不能跑偏。验之于历史,则正好有一对比:鲁国国君嘲笑齐国国君整天新民新政开放搞活,弄下去,国家将不再是你的。齐国国君嘲笑鲁国国君封闭不新民迟早落后挨打玩儿完。果然:“徒亲民而昧于新民,此鲁国之所以寝衰。”“徒新民而昧于亲民,此齐国之所以多故。”(《传习录》第一条后但衡今评语)

爱问:“您讲只求之于本心就可以达到至善境界,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之理。”

王说:“心即理也。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

爱说:“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不可不察。”

王说:“这种错误说法流行已经很久了,一两句话点不醒你。且按你说的往下说: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和民上求个信和仁的理——这怎么能成?其实理就在这一个‘心’上。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的遮蔽,即是天理,不需外头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运用在对待老人上便是孝,用在君上便是忠,用于朋友和百姓便是信和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是。”

爱说:“您说的我有些明白、开窍了,但旧说缠于胸中,一时难以脱尽。譬如孝敬老人,其中许多细节还要讲求吗?”

王说:“怎么不讲究?只是有个头脑,只要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自然在冬凉夏热之际要为老人去求个冬温夏凉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有此心才有这条件发出来。好比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才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总而言之,须是以深爱为根,有深爱作根,便自然如此。”

另一个学生问:“至善也有必须从事物上求的吧?”

王说:“此心纯乎天理便是至善。要从事物上求怎么个求法?你且说说看。”

学生说:“就还拿事亲来说,怎样恰到好处地保温凉?平时奉养怎样适当?都是有学问的,都需要学习、琢磨。”

王说:“单是温凉之节、奉养之宜,一日两日即可讲完,用不着做学问。唯有在为老人保温凉时还心存天理才是真正的关键,若只是在外观仪式上得当,那不是成了表演了吗?即便是做得无可挑剔,也只是扮戏子而已。”

徐爱深受触动:“以爱为根的确是关键。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孔子还那么讲究礼?心既然本来是至善的,为什么还需要做功夫才有希望止于至善呢?”

王说:“礼就是理。循礼的功夫就是存天理去人欲的功夫。心,是一个心,未被俗化的心是道心,夹杂了人欲的心是人心。程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因习染深重,必须存天理去人欲。做功夫就是在道心——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为什么朱子的格物法不能让人到达至善之境呢?——徐爱又进一步问。

王说:“朱子的格物是用我心到物上去求理,如求孝之理于其亲,那么孝之理是在我心呢,还是在亲人身上呢?若在亲人身上,那么亲人死了,我心就再也没有孝之理了?再如见孺子落井心生恻隐,理在我心还是在孩子身上。万事都是这个道理。朱子的问题主要是牵合附会。他将心与理分为二,然后再去合,有困勉初学者打掉自以为是的作用。但又使人没个下手处,倒做了。所谓‘格’就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而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君自然知忠,见孺子落井自然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良知就是天理,天理就在心中。”

王接着说:“身之主宰是心,心产生意,意的本质是知,知之所在就是物。如意在事亲,事亲便是一物。所以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所以关键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去其心之不正。致知就是使良知无障碍,得以充分发挥,也就是意诚——‘胜私复理’。”(《传习录》上)

王阳明“原则上”赞扬秦始皇的焚书之举,说他错在出于私心,又不该烧“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把那些反经叛理的邪说都统统禁毁了,倒正符合孔子删削古籍的本意。孔子笔削《春秋》就是笔其旧、削其繁;孔子于《诗》《书》《礼》《乐》何尝添过一句话?只是删削那些繁文,只怕繁文乱天下。春秋以后,繁文日盛、天下日乱——秦始皇要是能像孔子那样保留、表彰一些差不多的,那些怪诞邪说便渐渐自废了(譬如说像明朝修《永乐大典》、清朝修《四库全书》那样)。后来,王形成他的“拔本塞源”论,以彻底重建儒家德育为首的教育方针。他痛恨孔孟之后,圣学晦而邪说横行,他们窃取近似圣学的话头装扮成先王之学,以遂其私心己欲,日求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用猎取声利之术来欺天罔人,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被“霸术”深深遮蔽。后世儒者想用训诂考证“追忆”恢复圣学,却让人入了百戏之场,看见的是各种让人精神恍惚的杂耍。圣人之学日远日晦,功利之习愈趣愈下。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内在的逻辑就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

《传习录》中

王还绝对是真诚地为了让人人都成为君子,让国家成为君子国,为了正人心、美风俗。他认为繁文就是精神污染,有“六经”就够了,注解经的传疏都是多余的。这容易让人联想到柏拉图要从理想国驱逐诗人、卢梭反对在日内瓦建造剧院,以及诸如此类道德理想王国的失败。

徐爱说,许多经没有传疏就难明了,《春秋》若无《左传》就难知道原委。

阳明说,《春秋》若须《左传》的解释才能明白,那《春秋》经就成歇后谜语了。孔子又何必删削它?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再说那个过程。圣人述“六经”只为正人心,为了存天理、去人欲。对于那些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怎肯详细广而告之,那便是助长暴乱引导奸邪了——就犯了导向错误。孔门家法不讲齐桓、晋文之事,抹去那种历史。后儒只讲得一个“霸术”,所以要研究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这是文化监管策略,《四库全书》就运用了这个办法,将历史上所有涉及夷狄的都删除,而且寓禁于征,借整理出版而大毁天下图书。

王对徐爱讲:“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羲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他还说“五经只是史,用史来明善恶,示训戒”。(《传习录》上)。其实还是把史纳入了经,把事变成了道,把事实价值化,把历史伦理化——所谓中国的伦理本质主义的真相在此。毋庸讳言,这也是极权主义的理论。用于美学、教育有魅力,用于政治则学说杀人矣。

就个人修养而言,这种一元化,就是把功夫论与本体论一元化,王学认为要想有效就必须一元化。

徐爱这样总结老师的思想和教诲的魔力: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惊骇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知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溪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行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唯精是唯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传习录》十四条后的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