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破知见

猴年(1512年,正德七年),黄绾告别京华,归隐天台山,专门修炼自得之学,以期明心见性去了。

阳明的《别黄宗贤归天台序》写得“哲”情并茂。这一时期,阳明的“中心思想”是自得二字,自然开口就是这个主题。他说,心本体是光滢明澈的,欲望把它挡黑了,经验把它污染了,要想去掉遮蔽清除毒害,使之重放光明,从外边着手是不管用的。心像水,有了污染就流浊;心像镜子,蒙了尘埃就不亮。若从清理外物入手,逐个对付是不现实的。最主要的是,那样就得先下水,就等于入污以求清,积尘以求明。黄开始也是遵循着这种流行文化方式去做的,结果是越勤奋越艰难,几近途穷。

王则教他从“克己”做起,从我心做起,“反身而诚”,明心见性,这样就可以不依赖外界改善自己的德行水平。主体高大了,外界就渺小了。黄深以为是,总是如饥似渴地听他的教诲,每每喜出望外。

那位到南京当学道的王纯甫与上上下下的关系都相当紧张,阳明刚听到这个情况,一开始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就高兴起来。他写信告诉纯甫,感觉不好是世俗私情,感觉高兴是说明你正在像要出炉的金子一样,经受最后的冶炼。现在的难受事小,要成就的重大。这正是变化气质的要紧关头:平时要发怒的现在不能发怒,平时惊惶失措的现在也不要惊恐不安。“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

他说,天下事虽万变,我们的反应不外乎喜怒哀乐这四种心态,练出好的心态是我们学习的总目的,为政的艺术也在其中。

自得,就是在千变万化的境遇中,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自己能找到正确的心态、意态,保持虚灵不昧的状态,从而运用自我的力量完善自我。这是自家吃饭自家饱的事情,谁也不能给谁、谁也替不了谁,自己也不能从外头弄进来,必须从自己的心本体中领取能得到的那一份。你自修到什么程度就得什么果位。

王纯甫收到阳明的信,琢磨了好长时间,给阳明写了封回信,辞句非常谦虚,但语意之间其实是很自以为是的。阳明很反感自以为是,因为这事实上是没有求益的诚意,无论你说什么,对方也听不进去,本想不予理睬了。后来,想了想,生命不永,聚散无常,他自以为是是他犯糊涂,并非明知其非来故意折腾我,我怎能任性只顾自己?

自得之学的天敌便是自以为是。后来心学门徒就有把自以为是当成自得之学的,所谓“良知现成”就是这种口号。

王阳明深知个中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界限。首先是个“诚”的真伪深浅的问题。自以为是者都认为自己是真诚的,弄不好还认为唯我“明善诚身”,别人倒是在装蒜。

这其实是人类的绝症,也是东方主体哲学的“天花”——不自信其心就不会向往那绝对的善,太自信其心必自以为是。而自以为是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朱熹是想把心灵问题学术化,类似于用科学解决宗教问题,也的确出现了只有学科而无学的问题,尤其是成为应试的举子业后,与微妙的心灵几乎毫无关系。

阳明是想找回这个“学科”的灵魂,把学术问题变成身心问题,而且这个转化是不能把“外”当成“内”的,要从内心向外转,扩良知于事事物物,而不是相反。怎么克服自以为是的毛病呢?只有更真诚深入地用人人心中本有的无条件存在、无限绵延的大“是”——他后来管它叫良知——来收拾每个人的那点儿自以为是。王纯甫就是支离外驰而不觉,以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须逐个求个至善,才能得到“明善”——这类似后来唯物主义的无数相对真理之和就是绝对真理的说法,现在已基本被证明是幻想。阳明只能是坚持他的一元论:

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

若将心与物分为二,必活得破绽百出,遇事便纷扰支绌。而盲目自以为是,是“认气作理,冥悍自信”。这种人其实是瞎牛。

所以,必须在事上练心,克服自以为是的良方是“必有事焉”。有了事,检验是与不是的标准就不是我以为了。这不但与心即理不矛盾,反而是心即理的延伸,因为事变都在人情中,“心外无事”不是说真的没有事情而是说心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事不在心外,干事即是在练心。

王阳明最反对“堕空虚”,他不满于佛教的一事不干,既放弃了伦理责任,又无法找到活泼的“心”。王学是实用精神哲学,既非逻辑的也非经验的,而是既先验又实用的:“明善至极,则身诚矣。”诚则成物,不诚则无物。诚,是意术。

阳明的自得之学虽是他自得而来,却得了湛甘泉不少诤议、强化训练,所以,王总说湛使他去了邪僻,得入正道。这其中有客气、推誉的成分。要从思想史上说,自得之学的首创者是湛的老师陈白沙。白沙初年,由书本寻找入道门径,累年无所得。他真诚地修炼,说出的话令人可信:我心与此理总不接茬,不搭界。他开始转向,转变到从我心中自求的道儿上来。他的口号是:“道者也,自我得之。”遂成了明代由朱转陆的第一人、心学运动的先驱。

湛甘泉一生极尊师道,弘扬师道不遗余力,只要有条件就建造白沙祠堂,使白沙心学广泛流传。从大方向上说,阳明与湛、上至白沙是一条道儿上的。但阳明自有独到之处。

现在方叔贤已去西樵山修自得之学去了,黄宗贤也到雁**山与天台山之间修自得之学去了,湛甘泉则在萧山和湖湘之间盖起了别墅,离王的阳明洞才几十里,书屋也将落成,阳明“闻之喜极”。他曾与黄、湛有约,要继续在一起聚讲身心之学、自得之学,还将像在京城一样——几个人“死缠烂打”在一起,共进圣学之道。黄则声称他是为二人打前站的,王信以为真。他觉得人活着乐趣莫大于此,跟孔子最欣赏的曾点的活法差不太多了。

他别方叔贤的诗说:“请君静后看羲画(指八卦),曾有陈篇一字不?”因为方叔贤有重书本的倾向,特提出规劝。关于自得的话头是:“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大道如江河,你必须“亲自”去汲取,必须自得,这是无援的思想,而且必须“陈言务去”,才能有所得。他嘲笑那些想从知见觅虚灵的做法是在缘木求鱼。“知见”相当于黑格尔说的“意见”(黑格尔说学哲学必须学方法、原理,不能学一堆意见),是“闻见道理”,不是亲证亲会的真东西,不可能给人智慧和力量。

他别湛甘泉的诗充满了生离死别的忧伤。在飞短流长的官场文人圈子中,像湛那样淡泊的人,依然有人瞎猜疑,王的答复是:“黄鹤万里逝,岂伊为稻粱?”阳明的紧迫感跃然纸上:“世艰变倏忽,人命非可常。斯文天未坠,别短会日长。”最后以他们幽居林泉讲学论道、共辅斯文不坠作结。

呜呼!世风浇漓如此,已无外援可恃,只能从本心“自得”道德意志了,恰似蜻蜓自食其尾以汲取氧气。

但是,他们却生机勃勃得很,而且颇多狡黠幽默的“趣”。后来公安派的袁伯修在《白苏斋类集》卷二十二中追记了一则听前辈讲来的故事:

阳明接人,每遇根性软弱者,则令其诣湛甘泉受学。甘泉自负阳明推己,欢然相得。其实阳明汰去沙砾,直寻真金耳。

从中不难看出阳明比甘泉有“术”。自得之学,各人得其所学。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机者执之即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