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可说
阳明热心布道,举办沙龙,与湛、黄等人密切过从,甚至在一起吃住。明人虽然讲学成风,但在京城、在官场中,像他们这样近于痴迷的以讲学为事业的,还是非常“个别”的。就连湛甘泉这般清癯淡雅也被“病”为多言人。
没办法,不讲学,圣学不明;讲学,就是个“多言”。他们唯一能够给人类作贡献的就是讲学。再说,他们讲学,又不干预现实,更不会危害皇权。他们尽讲些羲皇上古、纯粹心本体之类的话头,不是比那些专意勾心斗角的派别活动有益无害吗?但就是有人指责他们多言。至少表面上不太在意别人臧否的阳明,也不得不找适当的方式顺便为自己辩解几句了。
他的朋友王尧卿当了三个月的谏官,便以病为由,辞职回家了。有交谊的纷纷赠言,但尧卿还是要阳明写一篇。谏官本是言官,是职业多言派。所以,阳明带着牢骚说:“甚哉!我党之多言也。”然后说,言日茂而行日荒,我早就想沉默了。自学术不明以来,人们以名为实。所谓务实者,只是在务名罢了。我讨厌多言。多言者,必是气浮、外夸者。据阳明观察:气浮者,其志不确;心粗者,其造不深;外夸者,其中日陋。
人们都夸奖尧卿及他这种选择,但阳明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喜于一节者,不足进全德之地;求免于常人的议论,难进于圣贤之途。
是的,单求无言免祸,结局必然是一事无成。这个王尧卿就不见经传。
阳明在送完尧卿的次年即猴年,送湛去安南时也为他写了一篇《序》,为人们说湛多言和近禅而辩解:用多言怪罪他是无济于事的,他是个罕见的圣人之徒;真正的禅尚不多见,何况他是个真圣人之徒。
他另一个朋友王纯甫到南京当学道,这又是一个要说话的差使。教无定法,人人素质不一。怎么办?阳明说:“不一,所以一之也。”因材施教是不一,同归于善是一。多言,是曲致之法。但太多了,则失之于支离,或打了滑车。太少了,又会流于狭隘。从无定中找出定来,在不一中建立一,才是本事。
若以为阳明是个口舌辩给之徒,那就错了。他的口才固然超人,能一言中的,也能曲折言说。但他反对、憎恶滑舌利口之徒。他之多言,恰似孟子不好辩却不得已总在辩。他真心呼唤人们建立起“自得”意识,不要打水漂,不要为外在的东西狼奔豕突,应把所有的营养都用来培养心体这个大树之根、道德之基。
他现在的官衔是验封司主事,所以人们俗称“王司封”,他也自称“司封王某”。《别张常甫序》的开头就是司封王某曰,他问张:“文词亮丽、论辩滔滔、博览群书,自以为博,算真正的好学吗?”张说:“不算。”
他又问:“形象打扮得挺拔,言必信、动必果,谈说仁义,以为是在实践圣学,算数吗?”
张说:“不算。”
他接着逼问:“恬淡其心,专一其气,廓然而虚,湛然而定,以为是在静修圣学,这样做对吗?”
张沉吟良久,按说应该说对了,但王的意思显然还是不对、不够。张说:“我知道了。”
王说:“那好,知道了就好。古代的君子正因为总认为自己不知道,才真正能知道。现在的人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也就有不知道的时候了(这是“很难真知道”的婉转说法)。事实上,道有本而学有要,是非之间、义利之间的界限是既精确又微妙的。我上面说的那些是为了引发你深入思考。”
他的朋友粱仲用本是个志高而气豪、志在征服世界的英雄,仕途也相当顺利,但他忽然说自己太躁进了,觉得还没征服自己就去征服世界,太荒唐了。于是转向为己之学,反省自己气质上的偏颇,尽随意说些现成话,遂给自己起了一个“默斋”的室号,以矫正自己太随便的毛病。阳明为此作了一篇《梁仲用默斋说》,他说:“我也是天下多言之人,哪里知道什么沉默之道?”接着分析了多言的病根:一是气浮,一是志轻。气浮的人热衷于外在的炫耀,志轻的人容易自满松心。但是,沉默包含着四种危险。如果疑而不知问,蔽而不知辩,只是自己哄自己的傻闷着,那是种愚蠢的沉默。如果用不说话讨好别人,那就是狡猾的沉默。如果怕人家看清底细,故作高深掩盖自己的无知无能,那是捉弄人的沉默。如果深知内情,装糊涂,布置陷阱,默售其奸,那是“默之贼”。
看来,多言与寡言不能定高下,这只是个外表,内在的诚伪才是根本。就像有的人因不变而僵化,有的人因善变而有始无终。关键看你往哪里变,是在变好还是在变坏,是个怎样变的问题。
关键是要有“无我之勇”,才能入道如箭。无我才能成“自得”之学,修圣学须无我、自得——心学辩证法就是如此。
阳明的无我,是要把来自经验界的东西甩开,首当其冲的是官方推行的、士子队伍中流行的、他认为已非朱子本意的朱子学。他在为湛甘泉送行的那篇《序》中,完整准确地阐述了他以及湛告别流行朱学的原因。而且下笔就是一扫千年——自颜回死而圣人之学亡!
曾子把握住了孔子的一贯之道,传给了孟子。然后空白了两千年,才有周濂溪、程明道接续上孟子的传统。但是,紧接着便出现了暗流——在大肆研究儒学的活动中遮蔽了圣道:“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这是在重复陆九渊当年给朱熹写信挖苦朱的话,后来李贽他们还这样批判假道学,可见这股势力是单靠人文批判打不掉的。
阳明用愤激的语调说:今世学者都号称宗孔孟,骂杨朱和墨子,排斥佛、道,好像圣学已大明于天下。但我仔细观察,不但见不到圣人,连做到墨子之兼爱的、杨朱之为我的也没有。更没有能做到道家那种清静自守、佛门那种究心性命的!杨、墨、佛、道还能讲究“自得”,有内在的修持,能养育内在的境界。而那些号称圣学正宗的人却只是在做学问,混饭吃!这都是记诵辞章这种通行做法给搞糟的。他们的“成功”告诉世人:仁义不可学,性命不必修行。
他们做外缘功夫,本是缘木求鱼的活计,却攫取了现实荣华,自然觉得内缘的自得之学是徒劳无益的了。用孟子的话说,他们要的是“人爵”,自得之学修的是“天爵”。天人又合不了一,高尚便成了个人爱好一类的事情,难受也是你自找的。
《象山语录》中有这样一段:
有主议论者,先生云:“此是虚说。”或云:“此是时文之见。”学者遂云:“孟子辟杨墨,韩子辟佛老,陆先生辟时文。”
先生云:“此说也好。然辟杨墨佛老犹有气道,吾却只辟得时文。”因一笑。
其实,陆九渊与王阳明连时文也未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