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与不一

吾心便是宇宙

陆九渊四岁时,仰望天,俯视地,用稚嫩而悠远的心灵琢磨“天地何所穷际”。苦思冥想,以致不食不睡。其父不仅不能回答他的问题,还呵斥他,他父亲觉得吃饭这个现实问题比“天地何所穷际”这种本体问题直接而重要得多。为了直接而现实的问题放弃间接而虚灵的问题,是所有凡人的通性。连伽利略都可以为保命而放弃他的宇宙观,更何况那些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天地何所穷际”的芸芸众生!这种态度自然也是一种宇宙观——人生观。其实任何一种宇宙观都是一种玄想、一种精神姿态。虚的决定实的。

代表传统的父辈可以呵斥后代,却不能阻止、改变后代的思维。九渊的疑团横亘心中近十年,成了瞄着这个问题的有心人,在看到古书对“宇宙”二字的注解“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时,忽然大悟,激动地说:“原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也。”人与万物通于“无穷”,犹如佛说人与万物通于空。他拿起笔来,书写又进一步超越了口说:“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把万物一体的思想侧重到了我的“分内”,再进一步就有了: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他的论证充盈着童心理趣:“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这一年,用中国的虚岁计算法,他十三岁。到了二十世纪钱钟书写《管锥编》就用“东海西海,其理攸同”作为他打通东西文化的理据。

九渊从十三岁顿悟到三十四岁出仕,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都在潜心地发明本心,他久居偏僻的金溪,从不四处求师,他不喜当时流行的各家学说,河洛的程学、朱熹的闽学,都是官学,也都是士林中的显学,然而他认为他们舍本逐末,忽略了圣道的中心、义理的关键。他也认为佛、道是空无致虚,凋敝精神。

他不像朱熹那样遍求明师,博采众家之长,而是旱地拔葱,超越现在流行的一切,师古——直承孟子的心性论,师心——发明自己的本心,用他的话说,这叫“斯人千古不磨心”,用他哥的话说,这叫“古圣相传只此心”。这个心是钱穆说的“文化心”,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人能够沟通就是因为有此心。那么,此心是什么呢?就是孟子说的“人皆有不忍之心”。人皆有美丑、善恶、是非的内在良知。这个此心就是知敬知爱的仁义之心(标准地说是孟子的“四端说”: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陆说这些全是本心)。孟子讲万物皆备于我说的是:万事皆具于心。

陆坚持孟子的性善论,认为人心原本是好的、善的、纯洁如一的,由于种种原因,人的善心散失了,误入歧途了,沉溺于世俗的物欲之中了,他把孟子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当成自己的基本方法论原则,以“辨志”“求放心”为其体系的出发点。辨志,也被陆称为“霹雳手段”,它有点儿动机决定论的意思:一事当前,审查自己的态度是否大公无私,是否趋义舍利,把人从现实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和其他夺人心志的境遇中超度出来,使人用自己的本心来决定自己的人生方向,用本性来直接作出判断。他说,道不外求,而在自己本身。与阳明的“圣人之道,吾性俱足”同理同心。

陆晚些时候这样解释吾心即宇宙: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其实就是心即理)

人须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立身其中,须大做一个人。

心学的特点就是“扩充法”,扩大此心为万事万物:找着善根良心,然后让它像核裂变一般极限挥发,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像所有宗教都有个“根本转变”的法门一样,心学是明心见性式的,顿见本体,彻悟心源。陆就是读《孟子》而见道,从而“大做一个人”了。陆仿一禅师的话这样描绘心侠超人顶天立地的雄风:“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一个大写的“人”,是古今中外所有浪漫哲学都追求的目标,“无我这般人”是个“大无我”而“有大我”的——合了“无极而太极”之道的大写的“人”。这样说有点儿玄,换一种说法就是,心学的人格理想是有思想的英雄主义、有实力的理想主义、追求无限的神秘主义、和平的超人主义。它恢复了早期儒学阳刚雄健的人生姿态,恢复了儒学的“大丈夫”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