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蔽解缠的实践论
并非因阳明不算特出的英雄,而是因为他并不符合现在的形势需要,所以勉强恢复到贬谪前的官阶,仍然是个主事,还是到南京去当备员,无实际职权。对已上了圣学轨道的他来说,能当官便运用权力行其“亲民”之道,把“明德”在民间“明”起来。若不能当官便运用学说之思想威力,照样可以“明明德”于全民全社会。阳明的气节既来自这种“学”,也来自这种学给他的这种“能”。
他十一月在北京看见黄绾有志于圣学,大为激动,他说:“此学久绝,子何所闻?”黄说:“虽粗有志,实未用功。”王说:“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
黄是王的老朋友,来到王下榻的大兴隆寺。王性喜住于寺院或道观。刘瑾已成为“过去时”,王已游离这种浓云浊雾之上。他现在只有一个兴奋点,就是如何发明圣学。黄绾也以结识王为幸。他们又一起去找了湛甘泉。
王、湛、黄三人倾心相谈,这种“精神聚餐”美不可言。三人定“终身相与共学”。一向重视师友之道的阳明,现在找到了质量对等的朋友。黄此时尚弱一截,只是其诚可佳,至少眼下还没有表现出“倾狡”(《明史》本传的评语)的体段身手,还是诚心倾慕圣学的。他气质中颇有“侠气”,不倾注心力去经营升官发财,却来跟着他们“蹈虚”。黄此时已是后军都督府都事,是很能与上峰说上话的人了。就是他和湛说服了宰相杨一清,把王调回北京的。黄是个很有能量的人,也是个想有能量的人。在这一点上,他比王要“实”得多。
阳明于辛未年(1510年)正月调任北京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虽然还是个主事,但吏部好于刑部,最关键的是在北京,他们可以早晚切磋、随时交流了。湛在翰林院,清闲,王也是闲差。上班没事时、下班以后、公休日,他们便相聚讲论。黄宗羲在《明儒学案》“甘泉学案”中说:“时阳明在吏部讲学,(甘)先生与吕仲木和之。”
黄绾成了王这一时期论道的密友,也是他这一时期培养人才的重要收获。这一时期的《京师诗二十四首》八题,其中两题是写给黄的,还有两题是写给湛甘泉的。黄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换句话说是个习染深厚、机深心深的人,易堕“悟后迷”。王跟他谈道,用“减法”。一次,王因激动讲得太多了,他说遇见这样的对手,想不多也不行。他又自谦其中有许多造诣未熟、言之未莹的地方。但大路子不差,是在做实功夫,他说的“实”恰恰是伦理功夫——在别人眼里正是虚。他给黄介绍经验:“思之未合,请勿空放过,当有豁然处也。”
他借用佛教的“镜喻”开导一位叫应良的人。但佛教用镜子讲性空,王却用它讲儒家的性有。王用佛说儒,大凡如此,如:“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才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全集》146页)若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了。
人都活在“缠蔽”中,主要是私意习气将“仁体”遮蔽了。所谓减法就是去蔽。去蔽,也不能像朱子说的“格物”一样,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那样生也有涯,蔽也无穷,活到老格到老,也难说能否自见仁本体。就像海德格尔说的,去蔽就是造成引进阳光的空隙,形成阳光得以照进来的条件,从而使自身得以显现,得到澄明。用王阳明的话说,去蔽找到人心的一点儿灵明,找到“发窍处”,这样就可以“敞开”,找到万物一体的相通处,从而获至澄明之境。
在王阳明的语境中,人心就是天地万物本身得以显现其意义的那个“发窍处”,那个引进光明的“空隙”,没有它天地万物也是蒙昧混沌的,从而毫无意义。
王阳明的实践论的核心就是从茫茫****甚至浑浑噩噩的存有中剥出一点儿“空隙”来,进入那个“发窍处”,然后从发窍处得以窥见世界的真相、仁本体,获至澄明之境。阳明常用的提法是:识破缠蔽。平日为事物纷挐,找不到自己。这种时候最好是先静下来,收心守志,“减去”闻见习气加给的缠蔽,把放逐于外的自我本心打捞回来。
即将去南京当尚书的乔白岩来跟阳明论学。
王说:“学贵专。”
乔说:“是的。我少年时学下棋,废寝忘食,不看不听与棋无关的东西,三年国内无对手,确实是学贵专。”
王说:“学贵精。”
乔说:“确实,我长大以后学文词,字求句炼,现由唐宋而步入汉魏矣。”
王说:“学贵正。”
乔说:“是的,我中年以后好圣人之道,悔学棋艺与文词,但我无所容心矣,你说该怎么办?”
王说:“学棋、学文词、学道都是学,但学道能至远大。道是大路,此外都是荆棘小路,很难走得通。只有专于道,才谓之专;精于道,才谓之精。专于棋艺,那叫专于‘溺’。精于文词,那叫精于‘僻’。文艺技能虽从道出,但离道太远,是末技。必须把意向调到道体本身来,才能做‘惟精惟一’的实功:‘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成。’”
阳明下面的话是标准的哲学表达式:
一,是天下之大本;精,是天下之大用。
他又接着讲了方法论:“能通于道,则一通百通矣。”
他从来都认为:“性,心体也;情,心用也。”本来应该是体用一源的,但活在缠蔽中的人,却因体用分离而深深地自相矛盾着。王认为任何人的性体本来都是善良的,但缠蔽的人找不到本性,从而表现为邪僻,而且世风堕落,“古人戒从恶,今人戒从善;从恶乃同污,从善翻滋怨;纷纷疾冒兴,指责相非讪”。(《赠别黄宗贤》)正不压邪,歪情遮掩了正性,自家找不到自家门。这时,谁来诚心向善谁就成了反潮流的大勇士。他认为黄绾就是这种卓越的勇士,是“奋身勇厥践”的吾党贤才。黑白本来不难分辨,只因人们着了私心己意,不肯廓然大公,遂是非颠倒,乌七八糟起来。
用释家的话来说,就是不论何种挂碍,都是由分别心而起,即不知转不知化,遂不能转不能化矣。他的《别方叔贤四首》诗证明,他此时又恢复了对仙释二氏之学的浓厚兴趣,可能是正为体证本心而在借他山之石:
体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由来即性情。
笑却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
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渔郎更问津。
混用二氏的语言典故,追求心体的通脱无碍,真够“化”得开的。这是他从“久落尘泥惹世情”中挣脱出来的见识,从染障中超拔出来的心境。还只是办到“养真无力常怀静”的分上,是在用减法,坚持“道本无为”,反对从知见觅虚灵。此时他还在补“小学一段放心功夫”,练习静坐,所以有“坐中便是天台路”之句。冠盖满京华,他独热爱山水林泉、道观寺院,“每逢山水地,便有卜居心”。二氏对他的吸引力是根深蒂固的。
王此时的心性论,从形式上看与禅宗的心性论殊无二致,就像他的龙场悟道酷似禅宗的顿悟一样,现在他的思维技巧超不过禅宗那套“明心见性”的路数:如他讲的心镜明莹,不可昏蔽,心体本空,不可添加一物,对任何东西都应该过而化之,一尘不染,一丝不挂,无形无相,了然如空。若不能过而化之,便叫有执、有染、有相、有住,便是被缠蔽遮障了,从此迷头认影,执相造业,堕入尘劳妄念之中,到处流浪。
但是他反对佛之悟了以后一事不理,他说道家太自私止于养生,释家“高明”但不能开花结果,从而不见实功真效——他那来自儒学的价值观念所产生的意识形态追求,使他还要沿着“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走下去。他讲心应当澄清如明镜是为了清除对治流行的精神污染,将这个心变成合乎天理的心才是他的目的。他的实践论的本质是化人欲为天理的修养论。只是功夫路数与理学家不同,他强调天理不在外边,就在心本体中。
他更怕学生们“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所以,他的实践论也是把双刃剑,既要对治机深心深的遮蔽病,又要对治一空百了的蹈虚病。前者妨碍成圣,后者也同样妨碍成圣。对治前者的办法是:廓清心体,丝翳不留,使真性呈现,找到操持涵养之地。对治后者的办法是:无中生有,再向里边用功,突破空虚,若放开太早、求乐太早,都会流为异端。他后来着重提出必须在事上磨炼也是为此。
阳明的实践论就是认认真真地不欺心地修炼这个心本体。他现在心里明白“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但还找不到简易直接、不会滋生误解的概念,还需要像居里夫人从几十吨矿石和沥青中提炼镭元素一样,去提炼心学的新概念。他的指向已经很清楚:人,是精神实体,而不是动物;所有的问题都是人愿不愿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拥有一个明诚不欺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