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学即心学

王阳明在正德十六年(辛巳)七月,为重刻的《陆九渊集》作的序说: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

然后,他一笔扫倒汉唐章句之儒,将心与理分为二,离开心而去求什么物理,不知“吾心即物理”这个根本道理。而佛老之徒,遗弃人伦物理以求所谓明心见性,而不知“物理即吾心”这个根本道理。直到周敦颐、程明道这两个儒家的好秀才出来,才追寻并复兴了孔孟正道,恢复了“精一”之宗旨。

陆氏坚持学必求之于心,断断是孟子嫡传。世人以为他与朱子异,便诋毁他是禅。禅学弃人伦,遗物理,终极目标是“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若陆氏之学果然如此,那它自然是禅,然而陆氏之学恰恰是孟子的“大同”之学,是儒学中最革命的一脉,也是儒学的真血脉。

仔细看朱子讲“无极”是可以与阳明的无善无恶的本体论合辙的。而陆攻击朱子这一条,单讲人性善和太极倒是可以与反心学的东林领袖如顾宪成说到一块儿去的。人们说陆学是禅,是从其功夫的特色上说的;阳明说陆是儒,是从其价值指向上说的。陆本人是将功夫与本体一元化的。因为心即理,所以“自得、自成、自道”,将物欲遮蔽的心病“剥落”“**涤”即可。这些阳明都继承了,所以别人也指责阳明是禅。阳明后来便一不做二不休,公开声明圣学能够包含二氏之学。释、道养心修身的功夫应该且能够为修证儒家伦理服务。这也是儒学回应二氏之学的一种最聪明的办法——拿来为我所用。这既因为心学的理论基点能够与二氏之学的性命论相切合,还因为儒家的仁学路线本是彻天彻地的大道,本身包含着二氏之学的合理内核。而且,检验学问的关键是“行”,是学说倡导者一生立身行事到底是儒还是禅。能够从“行”判断其“学”,这是中国哲学家区别于西方哲学家的一大特色。

指责陆、王是禅的人,没几个比他俩务实。陆九渊高度赞美王安石变法,指出安石变法的人格基础正是有圣人之心。从陆九渊对王安石的评价最能看出心学的外王志向:“扫俗学之凡陋,振敝法之因循,道术必由孔孟,勋绩必为伊周。”(《荆公祠堂记》)陆九渊这几句话用来形容阳明亦无不可。

心学的理论基点就是“吾心即宇宙”,因为吾心与宇宙性通,宇宙万物都有一个知觉性,天人合一合于这个知觉性。这个命题的哲学含义在心学后劲中表述得更为明晰。如,特别讲究心学实功、反对现成良知的刘宗周也同样说: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更无中外可言;体天地万物为一本,更无本心可觅。还说:学者只有功夫可说,其本体处直是着不得一语,才着一语便是功夫边事。这些都发展并深化了阳明的万物一体论。

黄宗羲说得更简洁:盈天地皆心,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

刘宗周、黄宗羲为了抵制已流为放逸的王学后徒的随便作风,都是以“慎独”功夫来落实阳明的“致良知”修养论的,他们还都有些陆九渊气,像北宗禅一样坚持基本底线。

至于辩论朱陆之是非同异,阳明深不以为然,他在《象山文集序》的结尾处说:争论这种问题,其实是人们“持胜心、便旧习”的不良心理在作怪。又爱随声附和,相信耳朵不相信眼睛,盲目说现成话,像矮子看戏一样跟着人家哭笑,而不知道为了什么。其实只要人们亲口尝尝这个梨子的滋味,用本心来体会,放弃任何先入为主的成见,就不会有这些无聊的争议了。

什么问题都发生于不能明心见性,从而不能明辨是非。

他为陆九渊的文集作序是在庚辰年四十九岁时,次年他又行使江西最高行政长官的权力,“牌行抚州府金溪县官吏,将陆氏嫡派子孙,仿各处圣贤子孙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因为,他觉得象山得孔、孟正传,其学术却久抑而不彰,既不得享配圣庙之典,子孙也沾不上褒崇之泽,太不公平了。当年在龙场请阳明主持文明书院的席书,也憾恨陆学不显,作《鸣冤录》寄给阳明,表示要以弘扬陆学为己任,就是天下都非议自己也在所不顾。

阳明很想念这位老朋友,在收到他的信和《鸣冤录》后,给他回了封热情洋溢的信,先是赞美他这种卓然特立的风格、以斯道自任的气度,“与世之附和雷同从人非笑者相去万万”,阳明很激动,特别想与他作“信宿之谈”,曾在席书可能路过的码头口子上派人等着他,结果白等了;王本人“驻信城着五日”,结果是“怅怏而去”,他感慨地说:“天之不假缘也,可何如哉!”这当然不全是为了陆九渊。他们都想借表彰陆学来扭转八股道学垄断学界的世风。阳明说自己近年来才实见得:陆学之简易直截的确是“孟子之后一人”。

但他们的这些努力,都未能扭转朱显陆晦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