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互补
庐陵(今吉安)县衙在府城南门的欧家祠路。出南门稍东,有白鹭洲,处赣江中心,洲上的白鹭洲书院是当时江南四大书院之一。阳明在里面开辟了一个自己讲学的场所。在城南二十五里有青原山静居寺,今天还有阳明手书的“曹溪宗派”,落款居然是“乐山居士王守仁书”。青原寺内右侧屋曾是朱子的讲坛,称青原书院。阳明也在青原书院讲学。阳明离任后,他的大弟子邹守益继续在此讲学。后来阳明的学生在寺的对面又建了一所阳明书院。
此刻的阳明并没有想到身后的盛名。他现在无悲喜反应,主于静的修炼给了他一种定力,不再因外界的情形影响主体的状态,他已找到了知行合一的那种根本感觉。把握了自己,这个世界就好把握了。他此时还未达纯粹的“澄明之境”,但已能凿壁偷光,看出这个世界的缝隙了。知道该怎样应物而不伤自己——智慧是把双刃剑,而自己要成为剑体本身。他算当了一回“具体而微”的小皇帝,将其所学也具体而微地运用了出来。
他用的是儒家“风流而治”的办法,张贴告示,起用三老,将行动规范广而告之,做到的奖,做不到的罚。他在这个县工作了七个月发布了十六个告示,不但使该县由乱而治,还留下了许多历久不衰的善政。其高超得力之处,在于以无厚入有间,用那把双刃剑,既克治官府的扰民行为,也整治刁民的乱法勾当。“亲民”,是为大多数人谋求最大的利益,而且是想办法从根本上谋求长远的利益。但阳明的身体不堪繁劳,不可能也没想事必躬亲。依靠谁的问题是中国人治社会行政的根本问题!他依靠由他慎重选择的知礼有德的三老(老吏、老幕、老胥)。后来,他在江西和两广推行乡约治村社。
庐陵虽是小县,却是四省交通之枢纽。尽管曾是“文献之地”,却因世风不正,苛捐杂税太多,民风大坏,盗匪繁衍,正不压邪。官府有官府的问题,百姓有百姓的问题。他刚到县衙,就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突然有上千乡民拥入县门,号呼动地。他也一时难以搞清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很平静,耐心听懂了他们的要求,是要宽免一项征收葛布的摊派。理由是本地不出产此物。他想,既然不出此物,上边要得也没道理,也不想激起民变,就同意了乡民的请求。
但他想此风不可长。为对付这个有名的“健讼”之区,他下的第一道《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书》的主题,就是息讼。他说因为我糊涂,不能听断,且气弱多疾,你们非重大事情不要来打官司。来告状的只许诉一事,不得牵连,状子不能超过两行,每行不能超过三十字。超过者不予受理,故意违反者罚。号召谨厚知礼法的老者“以我言归告子弟,务在息讼兴让”。
告示发出,并不能立竿见影。能以健讼著名的地方的人哪会那么好说话?舆论哗然,但他就是不“放告”——不开门受理官司,却发了另外一个告示:现在,瘟疫流行,人们怕传染,至有骨肉不相疗顾,病人反而死于饥饿者。然后又归咎于瘟疫,扩大恐慌。疗救之道,唯在诸父老劝告子弟,敦行孝悌,别再背弃骨肉,将房屋打扫干净,按时喂粥药。有这样的能行孝义者,本官将亲至其家,以示嘉奖。我现在正闹病,请各位父老先代我慰问存恤。
这种道德感动法大约见了效果,瘟疫也不可能一直流行。他便腾出手来用更大的精力去解决行政问题。他搞了调查研究,访实了各乡的贫富奸良,用朱元璋定的老办法,慎重选定里正三老,让他们坐申明亭,进行劝导。同时他又发了一个告示,说:我之所以不放告,并不是因病不能任事,而是因为现在正是播种季节,放告之后,你们牵连而出,误了农时,终岁无望,必将借贷度日。而且一打官司,四处请托送礼,助长刁风,为害更大。你们当中若果有大冤枉事情,我自能访出,我不能尽知者有乡老据实呈报。他们若呈报不实,治他们的罪。我为政日浅,你们还不相信我。未有德治先有法治,我不忍心。但你们要是不听我的,则我也不能保护你们了。你们不要自找后悔。
这回,震动了他们。来告状的有涕泣而归者,在乡下的有后悔盛气嚣讼者。监狱日见清静。他还施行诬告反坐法,效果很好。乱哄哄的局面结束了,“使民明其明德”的亲民治理法大见成效。
他调过头来,治理驿道,杜绝任何横征暴敛的行为。遍告乡民,谁以政府的名义去乡村私行索取,你们只把他们领到县里来即可,我自会处置。还移风易俗,杜绝任何神会活动,告诉百姓只要行孝悌,就会感动天地,四时风调雨顺。他上任的这一年,亢旱无雨,火灾流行。阳明像皇帝下罪己诏一样,说是由于他不称职,才获怒神人,并斋戒省咎,停止征税工作,释放轻罪的犯人。同时告诫全县百姓“解讼罢争,息心火,勿助烈焰”。他还告诫乡民不要宰杀牲口喝大酒,以免触怒火神。这是和董仲舒一样的逻辑。
他下令严防奸民因火为盗,勒令军民清出火道来。居民夹道者,各退地五尺,军民互争火巷,他亲去现场拍板。有人说他偏袒军方,他说你们太小瞧我了,军士亦我民也,他们比驻扎边疆的吃苦少一些,但也半年没口粮了。本官“平心一视”,对谁也不偏向。他还恢复了保甲制度以有效地控制盗匪的滋生和作乱。
最难对付的是上边。上边一味追加摊派的名目和数额,搞得民情汹汹,他这个县官实在是两头为难。他刚上任就碰到的那个麻烦事并没完,吉安府派人下来捉拿管理征收钱粮的小吏。因为此地从来不出产这种东西,乡民怕成为“永派”才聚众请愿的。上次就是几个主管的吏员赔了几十两银子了事,现在跟百姓要,要不出来;再赔又赔不出了。不交,上边就来捉人。这成何事体?他给府里打了报告,请求减免。上级若不宽免,将有可能激起大变。他很动感情地说:不但于心不忍,而且势有难行。我无法称职地完成任务。“坐视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时弊而不敢言”,“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处下位?”他恳求当道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事之难为,宽免此项目。要抓人,就立即将我罢免,以为不职之戒。我“中心所甘,死且不朽”。
王阳明考入仕版的中式文,就是论《志士仁人》,他是真把教养里的词藻当真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创立“知行合一”的理论体系。他的应试文居然这样动真情:
所谓志士者,以身负纲常之重,而志虑之高洁,每思有以植天下之大闲;所谓仁人,以身会天德之全,而心体之光明,必欲贞天下之大节。
承担纲常之重,“节”是根本。会天德之全,仰赖“气”之正大发用。不要官的人才能当好官,自然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未必是上司眼中的好官。晚明有人盛赞阳明的功业、气节和文章并世无双,其实气节是枢机之所在。
他个人当官的方式是汉代黄老派的汲黯式的“卧治”。基本上是足不出户,四两拨千斤,抓住扼要问题,以点带面,攻心为上,感化优先,风流而治。但他还是觉得“烦”,不堪繁巨。有人嘲笑他像大姑娘。最后,他解嘲式地出来走走,也只是到本地的风光区游览、寺院中小憩一下。这跟他的身体状况有关,也跟心态有关。他对尘世的繁华毫无兴趣,也没有一般当官即美的知觉系统。
他总是焦虑,总难忘怀责任:“忧时有志怀先进,作县无能愧旧交。”“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他可惜自己这三年时间白耽误了,现在“逢时”可以出来干点儿事情,但在那样落后的地方,没有学习,没有进步——他每天都在追求日新日日新,正因此总觉得没有长进。相反,那些故步自封的人却总觉得自己天天天下第一。对自己不满意的心学家才是真正的心学家——这是他与其沾沾自喜的后学门徒的根本区别之一。
他的公馆旁边就是寺院,他理论上要排斥社会上崇拜佛老的风气,内心里却喜欢寺院道观的肃穆气象。有一次,他去本县的香社寺,本想去午休,结果寺院隆重其事,“佛鼓迎官急,禅床为客虚”。要拍大老爷的马屁,他却觉得很可笑。他感兴趣的是山光水色,是花开花落所包含的生命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