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动直
他坐船顺沅水东下,经溆浦大江口、辰溪,到达沅陵。沅陵是当时辰州府府治所在地。《沅陵县志》卷十三载:“阳明喜郡人朴茂,留虎溪讲学,久之乃去。”虎溪山在沅陵城西,山上有龙兴寺院。此时当地无书院,阳明便在寺院讲学。环境很好,正德九年,他还有诗回忆当时的情景:
记得春眠寺阁云,松林水鹤日为群。
诸生问业冲星入,稚子拈香静夜焚。
《与沅陵郭掌教》
他在这里教的主要是“静坐”,让人收放心。这是王学中的一段公案,是王学近禅的证据之一。当时主要受业的是冀元亨、蒋信,都没有流于禅。嘉靖二十年,蒋信任贵州提学副使,重修文明书院,大讲阳明心学,“贵州人文风教为之一振”。阳明离开辰州后,写给辰中诸生的信中,再次强调:“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务纷挐,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一段放心功夫耳。”
禅法的静坐是通过一套调呼吸的办法(如听呼吸的微声、恹鼻孔、眼观鼻鼻观心等等)达到一种无念、无知觉的入定状态,追求元神不动。阳明讲过人不可能无念地体会。所以他只追求正念,不求神通,息息去私意、存天理。阳明所说的,让学士修习的静,是静虑,是《孟子》说的“收其放心”,心思观照,不能心存鸿鹄,逐一检查灵魂深处有无私心杂念。阳明所教的是纯粹的儒家修为。
而且,阳明是明通之士,坚持不离世间法。他固然热爱山林清幽,悦目赏心,无市尘之纷扰,扑鼻无浊气,入耳无噪声,就他的私心而言,他喜欢这种“境”。但他内心的意境不在于此,他心中想的是普法于世间,与众生一起超凡入圣,不当自了汉。这其中有高尚的弘道精神,也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功名心。这个功名心使他区别于禅门,近禅的那一面又使他区别于没有超越意识的功利派。
他教人静坐的具体功夫是单看书绝对弄不清楚的,而且也没有留下多少记载。推测应该是吸收了佛道的静坐技巧,来做儒学“处心有道”的功课;应该是孟子、韩愈一条线上的知言养气那一套,为了“集义”,找心无亏欠的沛然状态,与圣贤进行精神交流,像韩愈说的“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达到纯熟的境界,以期随心所欲不逾矩。阳明这个功课,与他的一系列思想是一致的,首先是“心即理”的一种贯彻落实,其次可以检验知行合一到什么程度;对于找到良知也是必不可少的克己省察的功夫。
阳明的精一于静的直接导师是周濂溪。濂溪主静的路数主要是强调诚、神、几,如《通书·圣第四》中所说:“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周发挥《易传系辞》静专动直的说法,改为“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
阳明曾手书程明道、李延平讲守内主静的语录为座右铭。明人张诩用高价买了阳明的手迹,全文过录于张的《戒庵老人漫笔》卷七:“明道先生曰:‘人于外场奉身者,事事要好,只有自家一个身与心却不要好,苟得外物好时,却不知道自家身与心已自先不好了也。’延平先生曰:‘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于此有得,思过半矣。’右程、李二先生之言,予尝书之座右,南濠都君每过辄诵其言之善,持此纸索予书。予不能书,然有志身心之学,此为朋友者所大愿也,敢不承命,阳明山人余姚士守仁书。”
总而言之,只有静下来才能找到为己之学的门径,才能找到万派归宗的心海,找到“我”的本来面目,陈献章因此主张静养善端。凡心学都有主静的特点,阳明则是静生动一路的。他在赣州抄录周子《通书》“圣可学乎”,末下按语:“《通书》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是主静之说,实兼动静。”静兼动静,才诚、神、几。
在他诸多的“到此一游“的诗中,不能忽略《再过濂溪祠用前韵》这首标志着其思想独立成型的诗:
曾向图书识面真,半生良自愧儒巾。
斯文久已无先觉,圣世今应有逸民。
一自支离乖学术,竟将雕刻费精神。
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萍。
从书本来寻证我心自性的真面目使他半生错用功夫(愧儒巾),现在他差不多觉得自己是先觉了——“逸民”在这里是“先觉”的谦称。凡向图书识道真的做法都是强调了“学”,因为不能落实到“行”,从对心体的建设这个终极意义而言,那便只是“伪学”。现在“我”觉悟了,因为我悟到了知行合一直抵圣域的门径,不再走那条纸上求圣的铺满鲜花的歧路了——“一自”两句是心学叛逆理学的宣言,尽管还是“接着”陆九渊讲,但因王学广为流传而成为口号。问题在于将学行分离才算“支离”“雕刻”。然而王学门徒不经再传便忘了乃师半生在书上下过死功夫,忘记了“点传师”钱德洪“学问之功不可废”的谆谆教诲,也忘了阳明本人多次说过的“学问之功何可缓”“政事虽剧,亦皆学问之地”之类的教诲。他们是故意忘记,他们用下等“拿来”法,专取合口味的,不管祖师的完整体系。理解一个主义难在不肯诚实地对治自己。
诚实的“怎么办”是在乱的时候、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先静下来,“万物静观皆自得”。在诚静之中,发正信,立正志。“立志”是个信仰问题,是个准宗教问题。阳明从悟道之后就一直强调首在立志,将立志问题提炼为“一个即所有”的问题。立圣贤之志,就是愚夫愚妇也可以悟道,若不立圣贤之志,则再饱学亦无济于事。
所谓“实处”的功夫,阳明在《书汪进之卷》中说:就是“为己谨独之功”,能实行这种修养功夫,就会辨别天理人欲,就能分清怎样做是支离、是空寂、是似是而非、是似诚而伪。有了正确的标准,就能修到实处了。否则,只会忘己逐物,把精力消耗在捕风捉影的事情上。至少,也会把指月之指当成月本身。支离的最大危害就在于“辨析愈多,而去道愈远矣”。“夫志,犹木之根也;讲学者,犹栽培灌溉之也。”
那么,又怎样培养志根呢?阳明学说的特点就在于——怎样都行。洒扫应对,当官为宦,读书讲学,都可以找到天下一体的感觉。在阳明还没有离开贵州时,有个要去辰州做官的人向他请教该怎样做,他说,县官是亲民的职位,你讲究亲民之学就行了。问:“怎样才算亲民呢?”王说,明明德于民,使民树立良好道德。明德与亲民是一体的,在任何时候都能把别人的老人当成自己的老人,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