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出岗
龙岗书院刚建成时,他就有点儿“狂头狂脑”地说:“老夫终不久龙场。”在《龙岗漫兴》这首组诗里,我们看到了他的诗人天赋,或者说,他写诗的水平在长足发展。既有老杜的沉郁又有陶潜的似淡实腴的风致。“却喜官卑得自由”这种不得不转败为胜的**式苦情幽默,几乎伴随了他大半生,“地无医药凭书卷”也能靠精神疗法顶过去。“身处蛮夷亦故山”,只要这个世界不能限制他的思维,那么,他想做帝王,便是秦皇汉武的后身;想娶美人,便是王嫱玉环的原配。阳明这颗心不是李渔式的心,他想当的是诸葛亮:
卧龙一去无消息,千古龙冈漫有名。
草屋何人方管乐,桑间无耳听咸英。
这显然是在以孔明自况,这也是把这个简陋的书院叫作“龙岗书院”的原因。除了他心仪孔明,还因为他现在正“卧”着。他就是要以龙自期,刘瑾对此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的。
自宋以来,天壤之间多亏有书院,士子得以托庇其间。欧洲有上千年的大学,我们有上千年的书院,人间才得以保持文化的灵秀。龙岗书院是阳明自己营造的避难所、还魂地,假如没有这座书院,就难“换”成文明书院。世事往往如此:机缘可遇不可求,有能力才有机缘。
阳明是个将感觉转化为哲学的意术家,他的意术是能够及时地与外界发生能量和信息转化的。假若没有那些学生跟着他,用各种问题激发他,他至少难以保持这么好的心情和状态,而心学就是状态学、境界学,同样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精神学。
龙场对那么多中土亡命之士是死地,多病的王阳明却居然没死,固然没什么神秘的天意,只是他的心学“现得利”了而已。他后来说,自龙场出过“良知”(他现在没有用良知这个术语,他现在悟出来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都与良知一脉贯通),后来此意久不出。他的“意”出来不出来是从内里自然生发的,不能从别人的现成话里研究出来,须从实处“知行合一”出来,是从世界的深渊处打捞出来的,不是从纸上得来的。
在这说不得苦乐得失的复杂处境与心境中,年关到了。“茆屋新开”也没有带来什么了不起的喜悦。他三十八岁了,快到了孟子说的“年四十,不动心”的季节了。
学生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就连专程而来的像徐爱那样的学生也都回家尽孝去了。已经学会“解安心”的他自然不会像单纯的诗人那么脆弱,但也不会像康德类型的理性哲学家那样对现象界的事情不动声色。他只有写诗而已:
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
赖有遗经堪做伴,喜无车马过相邀。
还有什么,“迁客从来甘寂寞”“石门遥锁阳明鹤,应笑山人久不归”。这个年关,他的诗歌大丰收了。对于阳明来说,写诗差不多是他的吐纳术,是他养心的心法,调节心情的一种方式。所以,他的“居夷诗”相当恬淡超然,单看这部分诗篇可以毫不犹豫地给他加一顶田园诗人的桂冠,名气稍逊于杨万里而已。
他在龙岗书院工作了不到一年,当地的生源自然都是些郡邑之士,他离别龙场,行抵贵阳东面的镇远时写给龙场友人的亲笔信中,提及二十二人姓名,其中二十人不见其他资料,大约是因为没有成为“国士”的缘故。但他那套“随地指点”、即景生情,既联想且象征的思维方法,指教了他们可以在山水之中体道尽性、乐山乐水的法门。“吾性自足”的为学与做人原则对那些万山丛中与外界绝少联系的有志青年来说,则是宝贵的精神意术。
阳明过天生桥时说了两句隐喻自己心情的话:“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不难看出其用世之情依然灼热。《南霁云祠》则浩叹“贺兰未灭空遗恨”“英魂千载知何处?”但大环境依然如故,他还必须守雌守默,他这样自嘲:“渐惯省言因病齿,屡因多难解安心。”
文明书院,坐落在贵阳忠烈桥西(忠烈桥即今天的市府桥),是毛科(字应奎,号拙庵)在正德元年修建的,前有大门,门内有习礼堂,为师生习礼讲解之地。堂后有颜乐、曾唯、思忧、孟辨四斋。可容纳二百名学生,有五六个儒学教员。
正德四年四月,毛科退休,席书来主持,因他特别诚恳,阳明应邀而来。席书公余常来文明书院与阳明论学,常常讨论到深夜,诸生环而观听者以数百。从此贵州人士始知有心性之学。
各种记载都说他在贵阳大讲“知行合一”,使当地人始知向学。但到底讲了些什么,又是怎样讲的,则无任何细节。只有他给学生的几封信,可以略知其功法大要。
首先,在一齐众楚、知己难求的孤独时节,要卓然不变,必求“实德”,除了自己每日静坐,“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外,还要与朋友砥砺夹持。但切忌实德未成而先行标榜。一标榜即使有点儿实学也变成虚浮的外道说闲话。“自家吃饭自家饱”,必须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着实用力。
那么,怎么样才算着实用力修实德呢?他让学生把程明道的下述语录贴在墙上,时时温习:
才学便须知有著力处,既学便须知有著力处。
学要鞭辟近里著己。
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
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
第一条是个“纲”,要求开始学、已经学入门了的都要找着力处,日新日日新,永无止歇时。这两句话,阳明差不多月月讲年年讲。它包含了这样一个命题:找到了着力处才算知学,否则只是瞎耽误工夫。
什么才算是着力处呢?就是能够改变心性、能够精意入神、能够提高自己的知觉能力。为名为利为标新立异都是误入歧途的行为。与“知”没合了一的“行”终是外壳、衣服。相反,若知行合一,就是去应举当官也“不患妨功”。他认为举业的真正危害在“夺志”。若立得正志,日常生活中的“洒扫应对,便是精意入神”。王学尤其是左派王学的核心教旨之一就是“百姓日用就是道”。就像冀元亨的妻子李氏所说的:“我夫之学,不出阃帏衽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