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上用功

就像“物理”与“吾心”演化到今天已是科学与道德的关系一样,知与行演化到今天是个理智与意志的关系问题,并形成了唯意志主义传奇和唯理智主义传奇。就知而言,包含着一个知道怎样做和知道那个事实的区别。知,既要回答“怎样”,也要回答“是否”。王阳明的思辨方式固然古老,但他抓住的问题却是永不过时的。因为他把“意”作为知行合一的穴位,对今人依然是重要的心思教育。

在王阳明前的朱熹主张知先行后,在王阳明后的王夫之主张行先知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旨主要记录在《传习录》(上),是徐爱记录的,所以从徐爱说起。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及别的记载都说正德丁卯年(1507年)入门的徐爱是“及门莫有先之者”的第一人。王一直说徐是他的颜回,则既因徐性警敏、一闻即悟、最得王学之真谛,也因徐不到三十二岁就死了。徐所创立的“浙中王学”一派,是王学嫡传,虽影响不大,但原汁原味。

徐本是阳明的妹夫,余姚马堰人。当初,他和他叔叔同时“竞选”状元公的女婿,王华深于识人,他感到徐爱的叔叔略放逸,后来果然以“**”败。但是他没有看出徐爱生命不永。儒家只看道德,根据道德推测人的吉凶得失。道家才侧重看寿命。王华仕途太顺,觉得没必要学道家那一套。这使得他女儿过早地成为“未亡人”。

阳明对徐爱的感情是相当深挚的,徐爱对这位内兄素有敬意,尽管是一家人,照样得举行“纳贽”礼。“师”高于这种亲戚关系——阳明有一个很知心的学生,在阳明死后,不敢以弟子礼祭祀先生,就因为没有经过“纳贽”仪式。阳明有个当家子爷爷叫王克彰,“听讲就弟子列,推坐私室,行家人礼”。天地君亲师,既有一体化的一面,也有一码归一码的时候。

徐等三人行过拜师礼后,就进京赶考去了。王还专写一篇《示徐曰仁应试》,教他如何以平常心从容应考。在婆婆妈妈的嘱咐背后,流淌着对儿子才有的深细的关爱之情。阳明以应试为例来讲人生哲学:首先,君子穷达,一听于天,这貌似消极其实为了“时中”。它针对的是对科名疯狂追求的流行病。太有得失之念,肯定做不好文章。其次,无论是下场作文还是平时做学问,都须摄养精神,总保持气清心定、精明神澄的状态。扰气昏神、长傲召疾、心劳气耗,都是既伤身亦败事的坏毛病。他提出一个总的原则就是“渊默”,不能杂乱心目。忽然有所得时,不要气轻意满,而是要更加“含蓄酝酿”之。众人嚣嚣,我独默默。中心融融,自有真乐。用“渊”养“默”,用“默”养“渊”。这样,才能出乎尘垢之外而与造物者游。这是高明的心思教育。

这次徐没有考上,其师那套养心术是不能只手打天下的,还需要和别的力量配置。但绝不能因此就说那套养心术没用,阳明自己的获益已如上述,徐爱在正德三年就弄了个“鳖进士”。也就是说,下一年就成功了——见效也够快。

他失利后,阳明写信安慰说:“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积学,以求大成。寻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他勉励徐:“养心莫善于义理,为学莫要于精专;毋为习俗所移,毋为物诱所引;求古圣贤而师法之,切莫以斯言为迂阔也。”他劝徐千万不要“去高明而就污下”。要用义理养心,精专治学,拒绝流俗引诱,就可以日进高明远离污下,就像登上山冈吸吮崇高的空气远离了谷底的腐气一样。还希望徐能来龙场读书,又怕徐离不开老人。

徐爱收到王老师的信后,稍事料理,便不顾艰难,长途跋涉,来到龙场。像魏晋的雅士一样,他们不谈眼下之事,徐的神态也告诉王,区区科场得失的重要程度在不值一谈之列。他们有更高层次的哲学话题要讨论。徐就是弄不明白老师刚“发现”的知行合一之旨,而他正意识到这是个真正的问题,才不远千里来到龙场,想在与老师的直接交谈中找到具体可感的思路。尽管徐爱记下这段话的时间是正德七年(壬申)冬南下舟中论学时,但所录并不全是舟中所论。我们不妨挪用于此:

王说:“试举看。”

爱说:“如今人已知对父当孝,对兄当悌矣,仍不能孝悌,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王说:“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私欲是劣质的知觉性,这种意念的发动隔断了未发之中——知行的本体)。未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那本体(恢复真理的知觉性),不是着你只恁(如此)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给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感应是知觉性的原点,阳明从一念起处证明知行是一不是二。存在就是被感知,李约瑟赞叹王阳明比贝克莱早二百多年发现了这个原理)。就如称赞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称他知孝知悌,不能只是晓得说些孝悌的话,便可称为知孝悌(语言虽然联系着思维与存在,但语言不能鉴定真伪。说现成话容易用伪币支付)。

“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真相、真理),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精一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他们意欲何为)?某(我)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目的何在)?若不知立言宗旨(到底要干什么),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什么用?”[《传习录》(下)说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宗旨是在一念发动处克倒私意:“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有不善,染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个不善的念克倒了,需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不善的念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的宗旨。”]

爱说:“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王说:“此失却了古人宗旨也。某一再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与王学最后的四句教相仿,这四句可以称为知行四句教)。若领会得明白,只说一个知已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哲学就是反思),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地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理论和实践交养互根)。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是要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阳明改朱子《大学》宗旨把诚意放在首位,强调事有本末、知有先后,讲的就是这个知行合一的道理,诚意了才能格物致知,倒过来,先格物致知再正心诚意就会知行脱节,终身不行、不知)。

“此不是小病痛(知行脱节、知行歧出是二重道德的病灶之所在),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理)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又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这篇“说话”讲透了知行合一的全部思路,完全是日常生活经验的例证法,没有深奥的思辨逻辑,都是在人情上“理论”——这是中国哲学的根本特征,人情上正了,事变上才能通,因为事变都在人情中,天下事不出人情事变之范围。他同意的一种更简洁的说法,为了完整显示他的以“意”为核心的知行合一论也引述于此: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主宰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

这个意可以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开头说的“意识”来参看:“我们普通的认识只想到认识的对象,但没有同时想到自己就是认识本身,于是在认识中存在的整个东西,不仅是对象,还有认识的自我和自我与对象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是意识。”(陈铨译)阳明的“意”除了认识上的意识,更主要是行为上的。

知行如阴阳,是一体之两面,一分开就不是了。未行的知是闻见之知、意见之知,不是真知,不是本知,不是直知,因为落实到你的心意里,你没有体验内化了它它就不属于你,体验内化本身就是个知行合一。这就是“意”的意义,意是着于物的,意到了就能把所有的问题拉回到“当下此即”,把所有的天文地理、郡国利病、天理人欲、治乱兴衰,都变成了与你“当下”息息相关的问题。所谓知行合一就是知行“只是一个”。用他后来的话说就是“知之真切笃实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便是知”。知行只是同一功夫过程的不同方面,或者说是从不同的方面描述同一过程。

这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心即理”这一原则的必然推演。因为所谓圣人之道就是成为道德上的完人,所谓吾性具足除了人性本善这一本体论依据外,就是这个知行原是一个一体的方法功夫论。理学有感于“经学”成了专门的“学问”(汉学)才转过来以寻找原儒的义理为宗。但“朱注”成了“钦定教材”后,又成了外在的,无论信与不信都可以空口白说的“知识”。

这就是其“知行合一”,强调把知落实到行上的现实针对性,它针对的是整个官学体系及绝大部分读书人的现行做法。其挑战性很快引起诸多非议——“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徐爱语)。这是必然的,因为他要反驳的是借圣学来谋取高官厚禄的普遍学风士气,他在《书林司训卷》中说:

逮其后世,功利之说日浸以甚,不复有明德亲民之实,士皆巧文博词以饰诈,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而犹或自以为从事圣贤之学。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呜呼其难哉!吾为此惧,揭知行合一之说,订致知格物之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说,以求明先圣之学。

阳明认为功利世风之所以能相扇成习,盖在于国家取士与士人读书应试,都可以“将知行截然分作两件事”,人成不了“真切笃实”的人,国家也拔不出“真切笃实”的人才。